冬日农闲，议论议论家长里短便成了陈家村人无聊时的最好消遣，无疑，关于弗知道长给齐越批命的消息总是最热门的话题。很快地前后的几个村子都得了消息，有寡居女儿的人家也几乎都动了心思。毕竟有几个人愿意真的孤枕寒衾清清冷冷地独自过一辈子呢？大部分不过是碍于礼教人言罢了。齐越也算是人才出众的，如今有这个机会嫁给她，还不会受到任何诟病，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不过三四天的功夫，齐越家已经有六个媒婆先后登门了，她被扰得心烦，客客气气却是态度坚决地把仍在喋喋不休的一个媒婆打发走，陈敬林抱着个酒坛子走了进来。“哟，阿越，你这几天可是真忙啊，我瞅着前前后后的这是第六了吧？”陈敬林伸出指头来对着齐越晃了晃，笑嘻嘻地打趣着，“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齐越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这几天媒婆多，要不要我帮你请一个到你艳双表妹家去提亲啊？”“呃——嘿嘿，我错了我错了。”陈敬林连忙讪笑着道歉，想打趣齐越，你得做好随时被噎的准备啊！“知道你心烦，特地来请你喝酒的，怎么样，兄弟我够义气吧？”陈敬林把酒坛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顺手拍开了封泥，顿时一阵酒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我不能……”齐越下意识就要拒绝，因为上次在后山受伤，沈青筠告诫过她许多次不能沾酒的，但她又确实心烦，需要找个人倾诉倾诉，也就笑着应了。陈敬林到厨房里找了两个碗来，先给齐越倒了一碗，又给自己斟满了，跟齐越碰了下碗后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豪爽地对着齐越亮了亮碗底，“好酒，好酒！哈哈！”陈敬林赞叹着，瞧见齐越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又不满地皱了皱浓黑的眉毛，“阿越啊，兄弟说句话你不要生气。你说你整天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瞧着都没有几分男子汉的气概，那些女人咋就都一窝蜂地都看上你了呢？连我家那小妹都……唉！”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呵——”齐越若有似无地冷笑了下，一仰脖也将碗里的酒喝了个干净。“你有事就说，做什么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是男子汉了。”“阿越，咱俩一直走得近，我一直都拿你当好兄弟的！”陈敬林给二人倒满酒，忽地凑近了齐越低声道：“你给我交个底，你这心里到底是有没有中意的？你心里要是有了人，我也懒得再费口舌了。”原来陈敬林是受了他三爷爷陈道盛和堂叔陈义根的吩咐，来探齐越口风的，他一个憨直汉子哪里懂得探什么口风，不过两碗酒下肚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个清楚明白。齐越心里苦闷，陈敬林却是个好酒的，两个人说话间不停地推杯换盏，很快一坛子高粱酒就见了底，陈敬林喝的脸色通红，齐越也觉出了几分醉意，然而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依旧努力保持着足够的清醒，直到看见沈青筠沉着脸在门外进来。似是感受到了沈青筠身上不悦的气息，陈敬林大着舌头随意寒暄两句，迈着凌乱的步子回了家，剩下齐越和沈青筠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天色已晚，沈大夫来有事？”齐越终于受不了沈青筠跳着小火苗的眼神，别开眼睛淡淡问道。“我若再不来，齐大公子是否准备继续糟蹋自己身子，砸了我的招牌？”沈青筠的声音低低的，明显是强压着火气。“对不住，我身上这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又实在心烦，便喝了几口，应该不碍事的。”被沈青筠呛了一句，齐越并没有生气，只是客气有礼地解释着。“心烦便可随意糟蹋自己的身子？”沈青筠恨恨地瞪着齐越，瞧见她苍白憔悴的脸色，又有了一丝不忍，“你若是再像今天这般，你这腿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了。”后面一句话的语气明显柔和下来。“嗯，我知道，以后不会了，多谢关心。”齐越垂下眼睛，压制着心里因为沈青筠一句关心一闪而过的暖意。“阿越为何心烦？”“呵——，这你不知道么？村子里想必都传遍了吧。”齐越抬起头来对着沈青筠笑了笑。依然是轻轻淡淡的笑容，不知怎的，沈青筠却敏锐地察觉出这笑里藏着的自嘲、无奈，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那——阿越打算怎么办？”沈青筠紧紧盯着齐越的眼睛。“怎么办？”齐越长长地吐了口气，“我原以为这村子里只你一人……我想着只要不扰了你的清净，等我这伤稍微好些了就走的，谁成想竟有这么多的人……”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阿越既然不胜其烦，何不真的找一个可心的娶了，也好有个人心疼你。”沈青筠皱着眉头看着齐越，十分见不得她这副看透世事的颓废样子。“娶妻？”齐越讶然挑眉，随即摇头苦笑，“怎么可能……”“为何不能？”齐越沉默，放在桌上的右手却无意识的紧紧攥成了拳头。“因为阿越自己也是个女子啊。”沈青筠的声音很是轻柔，飘进齐越耳里却无异于晴空霹雳，她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住沈青筠，眼神与那日初次得知沈青筠替她处理身上伤口时别无二致。这一次，沈青筠坦然地迎视了过去，“我懂得医术，是男是女，摸脉便知。”齐越咬紧了牙，放在桌子上的拳头收回来在膝盖上摩擦了两下，极力克制着内心的羞怒。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却还能多日来装的这般若无其事？齐越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对沈青筠起任何的杀意，只是感觉整个人被一种浓重的自卑和羞辱感笼罩了。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她还看过自己的身子，那这算什么，她肯定会把自己当怪物的吧，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阿越不要生气，更不要担心。我知道你扮成男子定有苦衷的，绝不会对外人泄露半个字。”见齐越使劲低着头，只依稀看得清她侧脸咬紧的肌肉，沈青筠连忙补充：“何况……害你落得如今两难境地的，正是我。我……那弗知道长本是家母的旧识，他说的那番话全是家母授意的，为的就是……就是撮合你我二人！”齐越方才饮了酒本有些醉意，她的清醒是靠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的，如今她受到打击，情绪起伏波动，顿时一阵阵酒意上涌，只大概捕捉到了沈青筠话中的主要信息。“撮合你我？！呵呵，真是笑话！”齐越的声音悲凉，笑里尽是苦涩，“我齐越生就的天煞孤星，注定要像个怪物一样独活一世，呵呵，撮合你我，真是笑话！”说到最后，齐越的声音已经接近嘶吼。她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碗都跳起来晃了三晃。“齐越！”沈青筠忽地高喝一声，上前一步捧起她的脸来紧紧盯着齐越的眼睛，“你听好了，我不许你如此诋毁你自己。你不是什么怪物，你温柔，善良，体贴，正直，这世间多少人都不能及你万一！”齐越怔愣了片刻，忽地又扯了抹戏谑轻蔑的笑意挂在嘴角，“哦？既然我这么好，那你肯嫁予我么？”沈青筠微怔，瞧见齐越那副明显不相信自己的表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俯下身子对着齐越的嘴唇——狠狠地咬了下去。“呃——”齐越彻底懵了，直到唇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沈青筠居然对自己说出来那样的话，还做出了这样暧昧的事，在知道自己是女子的前提下！沈青筠的脸上布满红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气之下做出了如此让人尴尬害羞的事。强作镇静地理了理衣角，又羞又怨道：“我前几日无意中看到你作的画，还当你是开了窍呢，谁成想在家里等了三天却等来你家中日日有媒婆上门的消息，你这个人真是……”“你……”齐越讶然地看着沈青筠，原来她三日不来是这个原因，自己还一直以为她对自己毫不在意才会对这件事不闻不问！“我是个女人……”良久，齐越静静地看着沈青筠，轻轻地陈述着这一个事实。“我自然知道。”沈青筠温柔地把齐越的头笼在腰腹间，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我沈青筠最最欢喜的，就是阿越是个女人。”这一句话，让齐越锁在心底深处的，二十多年的泪，如绝了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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