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道疤 (9)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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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该猩红渗人的血迹被稀释了三分,如此一来,便能让人暂时遗忘那股弥漫在战场之上的令人生呕的血腥味。

    入夜,庆功宴上,忽有一名士兵入帐禀事。

    “殿下,账外有人求见。”

    虞舒曜手中动作一顿,“那人头戴斗笠?”

    “这倒没有,是位样貌清俊的公子。”

    清俊?虞舒曜一时不知这个词是否与尺青符合,他试图忆起尺青未带斗笠的模样,可脑中浮现的只是些模糊的轮廓。这时他才惊觉,他竟记不得尺青的容貌。

    只知,尺青长得不似那人。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名身形削瘦、公子装扮的人走了进来。

    “参见殿下。”那人的头垂着,好似有意不让人看清模样。

    虞舒曜起身,走到那人面前。

    “头扬起来。”他的话里有不容人反抗的压迫感。

    那人却噗嗤一笑,猛地将头抬起,“义兄果然认不出我。”

    声音清脆宛转,原来是位扮作公子哥的姑娘。

    虞舒曜稍稍讶异之后,便也打趣地回答道:“我的义妹是女娇娥,可不是你这般的男儿郎。”

    “哼,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我占呢。”顾浅莞无奈地耸耸肩。

    “殿下,这位是?”账内的一众将士都好奇极了,出征竘弋之前他们就听闻殿下刚刚迎娶了太子妃,莫非眼前这位男扮女装的姑娘就是?

    “我的义妹。”虞舒曜回答得坦然。之前他们约定过,在人后以兄妹相称,军队里的将士们都未曾见过顾浅莞真容,自然不知眼前这位姑娘会是太子妃。

    虞舒曜对将士们交代了一番,便带着顾浅莞出了大帐。两人来到一片偏僻处。

    “前线如此危险,你又是女儿身,为何要涉险到此?”

    此时的虞舒曜俨然一副兄长教训顽皮小妹的模样。

    他见顾浅莞踌躇不已,不由地猜想:“都城局势有变?”

    “没有没有!”她连忙摆手,怕虞舒曜多想。“恭亲王一系虽蠢蠢欲动,但受日曜帝和虞凄辰牵制着,朝野大抵上是稳定的。”

    她的头又低了下来,欲言又止:“其实我这次来……”

    “今雨可不在我这。”

    听到那人的名字,顾浅莞一下子抬头,便看到虞舒曜嘴角正噙着笑。

    “看来你真是为他而来。”

    顾浅莞知道她那义兄又在调笑自己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中的,正是自己的心事。

    “咳咳,既然被你识破,我就实话实说了。自那次大婚之后,今雨那家伙再也没来找过我,我原想着他或许在和我怄气,我也就不急,可半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我怕他把我忘了,便来你这寻他。”

    “这半年以来,我也从未见过他。”虞舒曜只能实话实说。

    话音刚落,顾浅莞的眸子果然黯了几分,“原来如此……”

    下一瞬,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喜出望外地说道:“我要留在这,在你这我一定能等到他。”

    她见虞舒曜有些不解,又解释道:“他从来都是跟着觞引的,若觞引来寻你,我便能看到他了。”

    虞舒曜神色一凛,不禁语塞。

    顾浅莞何其聪颖,见他神情不对,便知自己说错话了。“我若执意如此,是不是会给义兄你添麻烦?”

    “当真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罢了,随你去。”

    虞舒曜想,这份执着究竟是对是错,他无权替他人判定。

    顾浅莞做了个欠身,有意缓和气氛:“小女子这厢谢过了。”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很熟悉的一句话。可这回,她不敢开口再问虞舒曜,“那么,‘士之耽兮’真的‘犹可脱也’吗”。

    第二日,虞舒曜正在营帐中与将士们商讨接下来的部署,顾浅莞在军中无所事事,便也在此闲听。

    “虞舒曜,你快出来!”

    账外传来声响。原是有两人不顾士兵的阻拦,火急火燎地在军营各处寻找虞舒曜。

    顾浅莞不知怎么地,整个人从位置上跳了起来,眼里冒光。

    “是他么?”她连忙向一旁的虞舒曜求证,她怕这只是自己的幻听。

    虞舒曜自然也是听到了,“傻丫头,倒真让你等来了。”

    “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出去见他?或是等他找到我?”

    “不急”,虞舒曜用眼神示意让她先坐下,“他让你等了半载,你如今得让他醋醋才不亏。”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顾浅莞笑着坐下。

    “殿下,这?”将士们对他俩莫名其妙的对话摸不着头脑。

    “你们先出去。”虞舒曜道。

    将士们只得遵命。

    没过多久,那两人终于闯入帐内。

    “总算找到了!”今雨稍稍弯腰,气息喘喘。待他直起身来,才看清帐中除了虞舒曜,还有坐在他身旁的顾浅莞……

    两人似乎很亲昵的样子。今雨顿时想起,她已是嫁与了虞舒曜。

    他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顿时,无人言语,面面相觑。

    “虞舒曜,最近觞引可曾来找过你?”叶初空问。

    虞舒曜眉梢一跳。

    “没有。”他回答道。

    今雨暴躁起来:“怎么可能!觞引那性子谁不知道,他敢违抗师命逃了出来,不为你还能为谁?”

    半年前,无妄真君强行将完全入了魔道的觞引带回岛上,对他禁足,并每日让他在安宁池中浸身四个时辰才勉强抑制住了魔性。真君、叶初空、今雨三人不谋而合,从不在觞引面前提及虞舒曜,唯恐刺激了他,觞引也意外地表现得十分释然。可在一个月前,无妄真君入了关,叶初空和今雨也放松了警惕,觞引就这样出了岛,不知所踪……

    叶初空拍了拍今雨的肩,“现在的觞引是不可控的,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把他带回去。”

    “与我何干?”虞舒曜抬眸,与叶初空对视。

    他话语中的凉薄让其余三人为之一颤。

    “与你何干?我告诉你,天下众人唯独你最没资格说出这句话!”纵然沉稳如叶初空,此时也恼了。

    他脱口而出:“当初若没有觞引,何来的你!你的身躯,你的命,都是觞引给的!”

    虞舒曜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站起,一把抓住叶初空的衣领,眼中寒光立现。

    “把话说清楚!”

    他能感觉到,那个陈在觞引与他之间的最大迷局即将解开。

    叶初空顿了顿,终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觞引苦心瞒你许久,我不想到头来这一切只换来你的一句“与你何干”,就索性都同你说了。”

    “觞引他,是九重天上天帝的弃子,刚出生时就被母妃放入天河流放下界,我的师傅恰巧在小楼旁的清流中拾到他,便把他领了回去抚养长大。”叶初空停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后来,他爱上了虞曜仪,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他。”

    虞舒曜觉得那四个字刺耳极了。‘不管不顾’,像不要命了一样。

    “前朝虽残暴无道,可气数未尽,虞曜仪强行改朝换代已是逆天而行,再加之……”叶初空看了眼虞舒曜,“再加之他生前征战沙场,杀戮太重,死后是无法入轮回道的。”

    叶初空始终记得那是虞曜仪死后的第七天,本是万念俱灰的觞引突然冲出小楼,等他再回来时,身上的白衣已沾满尘土。

    屋外风雨交加,他慢慢地走着,用双臂小心地护住怀里的那只陶罐。

    他一步步走到师父的跟前,接着是双膝触地,扑通一声,响得出奇。

    “师父,救他,救救他!”

    清濯道人看得通透:“傻徒弟啊,人死了是救不回的,他灵魂俱灭,即使你拿了骨灰要替他重塑肉身,他也不可能是你要的那个人了。”

    觞引眼光涣散,几欲倒地,可嘴里还是不停地喃着“师父,救他,救他......”

    那一刻,清濯道人知道,这回他要救的不仅是虞曜仪,还有觞引。虞曜仪消失了,觞引也许也活不成了。

    就为他编织一个假象,虞曜仪还在的假象。

    “你起来,我这有个法子,你姑且试试。只不过,你不得不和九重天上的那些家伙打打交道了。”

    ☆、大喜大悲

    叶初空从回忆中清醒,“觞引向来对天上的那群神灵嗤之以鼻,可那次他却卑躬屈膝地向他们要来了黄泉散,这种散与骨灰混合后的确可以重塑肉身,不过还需要一名寄主将两者炼成内丹,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寄主会替你尝尽重塑肉身之苦。每一个日出之时,寄主先有四肢齐断、五脉皆碎之痛;每一个日落之时,寄主再尝筋骨缝合、皮肉粘连之苦。而这种几近灭顶的剧痛,需要反反复复八十一天。”

    “而这名寄主,本是你母亲最为合适,可觞引爱屋及乌,便自愿受了这八十一天的折磨。待内丹终于炼成之后,他才将其送回到母胎中孕育。最后,你终于降生。为何每至虞曜仪忌辰你就会莫名地疼痛,为何碧落卷上显不出你的死辰,便是这个原因了。”

    叶初空有意将这期间的种种细节叙说详尽,这是觞引应得的,也是虞舒曜应该知晓的。

    “所以,在虞曜仪死后,觞引费尽心力重塑了一个你,这也就是为什么觞引觉得你和虞曜仪是同一个人的原因。”

    除虞舒曜之外的三人都在等他的回应。

    “我长得,像虞曜仪?”

    良久,虞舒曜终于问出一句。

    话中听不出喜悲,但其余三人都留意到他的右手正覆在腰间的匕首上。

    叶初空顿时觉得,方才那番话该是说不得的。

    “若寄主是你的母亲,你的模样会与虞曜仪完全一致,但因为是觞引,所以还是会有一些不同。”

    叶初空看到,虞舒曜似乎轻轻地松了口气,待他想看得更真切些时,虞舒曜的脸上已没了任何表情。

    大营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三人注视着虞舒曜,像是希望他再说些什么。

    虞舒曜感觉到了他们的注目后,那张本无波无澜的脸上漾出了一丝波纹。

    他抬眸,轻笑出声。

    “怎么,我该表现出一副备受感动的样子?他做的这一切不是为我,是为他自己,为虞曜仪。你们也认为我就是虞曜仪?”

    “真是抱歉,我借着他那一世的经历才得以有机会降生,却没有活成他那副模样,我有我自己的意志,不同于他。”

    他的眼神桀骜不驯,“这样说来,我只是虞曜仪的仇敌,因为我抢占了他的肉身,让这个肉身里装载的是完全不同于他的灵魂。”

    他就站在那里,一字一顿地把这番话说完。

    当真是峻如寒石,玉山不颓,长身鹤立,清傲独绝。

    虞舒曜从来不是风致楚楚之人,他如一把青光长剑,不光是剑锋,连整个剑身都是尖厉无比的,处处是棱角。

    今雨想再为觞引说些什么,终究也只是张了张嘴,无言作罢。

    一时之间已无人言语。明明虞舒曜表现得那么不可一世,他们三人却莫名地觉得理所应当。

    叶初空知道虞舒曜接受这一真相需要时间,“今雨,我们先出去,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想。”

    他们退出营帐后仍心有余悸。

    “方才虞舒曜是想拿匕首……”今雨和叶初空交换眼神。

    “没错,若是我说他和虞曜仪长得相像,他一定不会伤害我们,只会伤害自己。”

    经过一番权衡,叶初空一行人决定暂且留在虞舒曜的军营里,因为他们确信觞引一定会找上门来。

    虞舒曜入睡时从不将烛火熄灭。这夜,他刚刚歇下、双眸微阖之际,便察觉尚可从眼缝之中瞥见的微光晃了两晃。下一瞬,自己眼前那微弱的光源被什么东西彻底遮挡了。

    他知道,是尺青又来了,他嗅到了那顶青黑斗笠上散发的竹香。

    虞舒曜发觉,尺青的出现总伴随着夜晚的降临。

    想起白日里叶初空说的那番话,虞舒曜不禁想质问他为何还要找来,可下一瞬,他心中郁积良久的愤懑全化作了风和雨。

    和风细雨也有,凄风楚雨也有。五味杂陈莫过于此。

    他听到尺青在低声说:“若不是那一次,我原是不相信业障因果的。可这次我不得不信,我已经罪孽深重,也不差这一笔两笔了,但你不同,我想你活着。”

    随后,尺青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柔软得让虞舒曜想起十二岁时的那一吻。

    “我想过去,依你的性子该是不信这些的,也断然不肯开口去念这些经文,那就让我代你去化解这些杀业。”

    尺青背对着虞舒曜,坐于案前,动作轻柔地翻开那本《地藏经》,低声诵读。

    虞舒曜睁开眼,去看他的背影。几案两侧的长灯发出的明灭可见的黄光,将他的背影笼上了一层朦胧温暖的光晕,像那晚虞舒曜在沙丘上眺望的皎月一般。

    静谧,圣洁,没有一丝虚假。

    而那低沉又虔诚的祈福之音,是自由往来的风,引着虞舒曜进入一片浩瀚无暇的广袤之境。

    那是正在诵经的人以爱为贡品所建构起的世界,在那个宇宙洪荒的尽头处,回荡着最原始也最本真的呼唤。

    那是他的生命在呼唤他的生命。

    还好,这次虞舒曜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再也没法否认,这种直达内心的触动是难以名状又刻骨铭心的。

    渐渐地,他合上了眼,入眠。

    起初,睡梦中没了往日令他生呕的血腥味,他以为自己终于能睡得安稳。

    直到眼前出现那两人的身影。

    当年,正曜大军即将踏上推翻□□统治之路,却被一个白衣少年拦了道。

    那白衣少年稚气未脱,眉眼间却有了风采。他将两臂张开,白袍已染上沙尘。

    无畏无惧,他直视着出征在即的虞曜仪,用刀尖刺进自己的右颈:“带上我!”

    已经有血从刀尖处挤了出来。

    虞舒曜记得,叶初空说觞引爱虞曜仪爱得不管不顾。

    虞舒曜也终于明白,觞引被自己问及颈间那道疤的来由时为何支吾。

    漫天花火一瞬绽放,一瞬散去,在一片迷离之中,虞舒曜嗅到了冰冷的铁屑味。

    耳畔不再有自由的风,这种令他感到窒息的气味占据了所有的感官,通过鼻腔来到了他的皮肉之中,再融到全身的血液里。

    难受得让他退出了方才迈入的那片境域。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他与他总是这样。

    终于,他从梦中挣扎出来,陡然看向几案处。

    正值破晓时分,微冷的白光打进来,那抹如皎月般的背影不知何时离开了。

    天刚刚亮,今雨一出营帐就撞见了正在外边候着的顾浅莞。

    “你别躲着我。”她堵住今雨的去路。

    “我没有。”

    “那这大半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她朝他迈进一步,今雨忙不迭往后退了退。

    “那现在见着了你为什么不同我讲话?”她再近一步,他又退一步。

    顾浅莞偷瞄着今雨那副低着头耳根却红了的模样,还得强忍住笑意,不让自己的气势弱下去。“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今雨像是攒足了勇气,猛地抬头直截了当地回答:“娶你的人不是我。”

    这下换做顾浅莞的耳根红了。“我、我……你这人……”

    她突然结巴起来,一时间想说的话太多了,可又觉得要将这些讲清楚需要好长好长的功夫。最后,她用手指弹了弹今雨的脑门,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傻子。”

    “昨晚你和他还坐得那么近……”今雨委屈地用手摸了摸方才被她弹过的脑门。

    顾浅莞见他白皙的脑门上多出了一片红,顿时过意不去,拿手指在那里轻轻地打着圈。

    “义兄义妹坐得近不奇怪。”

    “是不奇怪……不对!义兄义妹?”今雨狭长的狐狸眼顿时瞪大。

    “为了百姓社稷,我与殿下是不得不缔结婚约的,但在成婚前我俩就约定只有夫妻之名,私下以兄妹相待。我原想你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可没等我向你解释清楚你就躲了我大半年。”顾浅莞佯装生气。

    今雨赶紧解释道:“当时觞引出了些意外,我得先顾着他,而且我以为你爱慕虞舒曜所以才要嫁与他……”

    今雨突然忆起,觞引曾问自己若顾浅莞嫁与他人自己会如何时,他回答得极其‘大度’,可真到了眼看她身穿红装却不为自己的那一刻,他忽地意识到在自己漫漫的余下人生中都将没了她,而那样的日子毫无疑问是无聊至极的。

    “傻子,那你现在知晓我爱慕之人是谁了么?”顾浅莞仰着头看他,眼眸里像是盛着琉璃珠子。

    今雨从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然后无比认真地回答道:“爱慕之人?可我是妖不是人诶。”

    顾浅莞又赏了他一个爆栗……

    “疼!”他怕顾浅莞打一个还不解气,连忙抬手想护住自己的额头。

    而在那之前,他先感觉到了额头上忽如其来的暖意,轻轻的、甜甜的。

    在清晨柔软的阳光中,顾浅莞踮起脚尖,轻吻了他的额头。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身躯僵硬,不敢眨眼。若是同族的狐妖看到此时的他怕是也要冲他啐出一句“没出息的”。

    顾浅莞本觉着有些害臊,可看到今雨那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那几分专属于女孩子家的羞意便被她抛到脑后了。

    “我知道你是妖,可我还是爱慕你。”她与他额头相抵,“我想着,你的心意该是同我一样的。”

    “是是是一样的!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他激动地将顾浅莞紧紧抱住。

    此时,营帐内的叶初空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欣慰一笑。他想,这应该是今雨今生第一次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滋味,不过他很幸运,毕竟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是失而不再得的。

    接着,他便感叹一句:“若那两人能像你们这般把话说开就好咯。”

    话音刚落,账外又响起顾浅莞的声音,“对了,差点把要事给忘了。今日我早起的时候隐约看到一个头戴青黑斗笠的男子从义兄的营帐中出来,那人会不会就是觞引?”

    ☆、了然

    西北似乎进入了雨季,这两日总是下雨。虞舒曜秘密下令让后勤军准备近万支装满沙土的布袋。

    没人敢问其中的缘由,只能兢兢业业地准备着,毕竟愣是傻子也看得出他们的殿下有些不对劲。

    这两日,虞舒曜脑中总是会闪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先是觞引脖颈处的伤,再是两人小指上被红线勒出的血痕。他知道的,那是专属于觞引和虞曜仪的记忆。

    他低头看着自己小指上那圈疤痕,在他年幼时父皇告诉他那是胎记。

    而如今他觉得可笑,自己这副躯体上为什么要烙上属于他们的痕迹,何况现在已经不仅是躯体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记忆正在潜入他的脑子,在未经他许可的情况下。

    他觉着自己是张即将崩断的弓。

    偏偏那人又来了。

    “你……我以为你睡下了。”尺青进了营帐。

    “为什么来这?”虞舒曜坐在案前,没有抬眼看他。

    尺青却不由地将手中的经书往身后藏了藏。

    “为了得到我军机密?”虞舒曜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自己的身旁坐下。

    尺青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安来,不是因为虞舒曜的话语,而是因为虞舒曜不太寻常的行为。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靠近他坐下。

    “你已经知道了,我是竘弋的军师。”

    “我知道的远不只这些,你要听么?”

    尺青略微慌张地转头看他。

    虞舒曜顺势在他耳边低语:“比如,你果然称我心意。”

    他顿了顿,“比如,我真想把你留在这。”

    耳畔时不时传来温热的气息,尺青有些迷乱了。

    他定了定神,“我是你的对手,是敌方的军师,也不要紧么?”

    “别当什么军师了,跟我走。”虞舒曜将左手摊开,伸到尺青的面前。

    尺青垂眸,静静地看着虞舒曜的掌心。

    一切是那么相似,一切又是那么不同。昔日,他们也是这般敌对的关系,可那时的虞舒曜从不会对自己表现出半分情意。

    毕竟,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皮囊。而他,也把自己当成完完全全另一个人看待了罢。

    良久,尺青说:“你能再说一遍么?”

    “我说,你跟我走。”

    多么令他心动的一句话。他曾是那么渴望虞舒曜能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可此时却觉着刺耳得很。

    他想握住虞舒曜向他张开的左手,可又觉得那掌心像个无底的陷阱,他的身子出奇的僵硬,像是被钉在原地,进退不得。

    “我不明白,我们仅见过几面。”

    无缘无故的爱会让人不安。

    虞舒曜的嘴角微扬,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下他的鼻尖。

    “我曾经也有过你这种困惑。那时,也有个人像我这般平白无故。”

    两人都还记得,是那个烟花庆典的夜晚。

    “能让你今生不娶有两种方法。其一,我杀尽天下女子。其二,你爱上我。”

    “我不信你。况且,你想要的,我没有。”

    原来,此时的自己正亲身体会着那时虞舒曜的感受。

    面对这份看似毫无根据的爱意,你会渐渐不自觉地被对方所吸引,但与此同时你又警觉地从对方蛊惑人心的举止间怀疑那些“肺腑之言”的真实性。

    那种感觉就像是守着水中的月亮,你不能完全专注地欣赏,因为你要担心会不会有一颗不知何时会从何处投来的石子,它会将水中那片美好且朦胧的景致扰乱成泛起一圈圈褶皱的怪相。

    原来,那时的自己让虞舒曜如此难受。

    “想起了什么?竟让你哭了?”虞舒曜的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像是早就意料到了那人的反应一般。

    尺青的双眸透着茫然,颊上的凉湿告诉他,是自己落下了一颗泪。

    他在问自己,为何他和舒曜会落到如今这幅田地?

    师父对他说过:“觞引,你的爱恨,都太炽热灼人,只会伤了虞舒曜也伤了你自己。”

    虞舒曜对他说过:“那就停止你口中的爱,你我都会好过些。”

    “虞舒曜,我做不到。所以,那就让你我都不好过!”

    他的眼眸中起了雾,往事却历历在目。他想努力看清眼前的虞舒曜,但那人最终还是幻化成了点点光斑。

    舒曜,我爱你。经历了这么多,我还是爱你。可此时此刻,我后悔了,如果我能早些知道我的爱会让你如此难过,我只会让自己不好过罢了,我绝不会去招惹你的。

    他的眼眸中承载着太多心绪,泪水无处安放,只能颗颗滚下。

    面对着那双望着自己的眸子,虞舒曜怎么也移不开眼。他曾见过那里升起万千天灯,他正目睹那里落下寥寥星芒。

    虞舒曜不自觉伸出手,要为他拭去眼泪。

    一瞬之间,一滴泪打在他的虎口处。

    尺青硬生生地避开了他。

    面对虞舒曜的温柔,他曾妄想以这幅躯壳来承受,他曾以为不管自己的外在是怎样一副模样,虞舒曜爱上的一定是包裹在皮囊之下的最本真的自己,可此刻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种错位感。

    舒曜没有把出现在他眼前的人认作觞引,所以舒曜爱的根本不是自己。

    这一认知让他痛得几近窒息,可在这种巨大的痛感冲他裹挟而来的同时也让他终于意识到了一点。

    那么,舒曜会不会和此时的自己一样?他以为自己把他认作虞曜仪,所以认为自己爱的也不是那个最本真的他呢?

    原来,自己又让舒曜如此难受。

    他想告诉舒曜,是他错了,他不该自欺欺人,他早已知道虞曜仪回不来了。

    他早该向他说清楚,他爱的就是他。

    无关身世,无关容貌,无关山河风月,无关天地众生,他爱的只是他。

    可是,这些话再也无法说出口了。因为,自己对舒曜的纠缠就是错。

    他已经尝过了舒曜受的苦,他不想再让自己错下去。

    “我不会跟你走,我不爱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接着,他起身,出了营帐,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虞舒曜看着自己虎口处的泪痕,道不出是悲是喜。

    尺青出了营帐后只行了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冲他说:

    “觞引,你站住!”

    他下意识地顿了顿,才继续向前走。

    果然,那几人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今雨开门见山:“你要是再逃,我就把你是觞引的事告诉虞舒曜!”

    “我不认识什么觞引。”尺青绕过他们继续前行。

    “我把二十年前的事告诉虞舒曜了。”叶初空不急,在尺青身后说道。

    如他所料,尺青整个人僵在原地。

    “没有骗你,我真的把你替他重塑肉身的事告诉他了。”

    尺青终于转身,目光凌厉如剑。

    “你告诉他了?”

    叶初空已经确定眼前这人就是觞引,“当时……”

    “所以你告诉他了?”他的声音在发抖。

    叶初空叹了一声,“没错。”

    下一瞬,他直直冲到叶初空面前,攥起的拳头就要落下……

    叶初空闭起眼,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痛感。

    “啊——”觞引在低吼。

    他将攥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声音沉得像佛寺里的暮鼓晨钟。

    “觞引,快停下!你别这样!”今雨连忙劝他。

    他的嘴里反复发出一个音节:“啊——啊——”

    与此同时,那一拳拳打得更狠,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胸中的气闷打散。

    叶初空伴了觞引二十余年,他知道此时的觞引绝望到了极点。虞曜仪死时,他自然绝望,但他仍会想着怎么救活虞曜仪。可现在,虞舒曜分明还活着,他却像是失了所有盼头。

    “觞引,你看看你,为了他,你竟变成这幅落魄模样。”

    叶初空的话刺痛了他的神经,他花尽气力向叶初空喊道:“舒曜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些!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觞引,你为他重塑肉身是怎么躲也躲不掉的事实。发生了这么多你还不懂么,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懂!我已经懂了!可是都太迟了……”

    原来,自己又要让舒曜难受了。

    他喃喃自语:“他会逐渐知道以前的一切……他不想这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今雨不解。

    “在他十二岁时,我强行封印了他体内关于虞曜仪的记忆,而初空对他说的那番话成了一把钥匙。”

    叶初空懂了,“你是说,我让他知道了他和虞曜仪真正的联系,因此唤起了他体内一直被你封印着的前世记忆?”

    觞引无力点头。

    “觞引,我不明白。你费了这么多气力就是为了让虞曜仪回来,既然虞舒曜本就会渐渐想起前世的事,你为什么要在他年幼之时强行封印?待他想起了,他就和前世的虞曜仪一样了啊。”今雨还是不解。

    顾浅莞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傻子,是不可能一样的。”

    “恩,是不一样的。”觞引喃喃自语。

    虞舒曜十二岁时,他鬼使神差地施法封印了那段记忆。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

    今时今日,他后知后觉。

    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不想让虞舒曜知道自己和虞曜仪的往事罢了。他想要的,是一个无关前世的重新开始。

    对,他期许舒曜爱上的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就像舒曜希望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无关曜仪的全新的他。

    难怪,那时师父会这样问自己:“觞引,你需想一想,对他,究竟是上一世得不到的执念,还是这一世真切的迷恋。”

    舒曜,此刻的我终于懂了。对你,是迷恋不是执念。可是,我懂得太迟了。

    觞引眺望着远处的中军大帐。那里,已是他再也无法踏足之处。

    “你们留在这,若舒曜出了什么事,尽快告知我。”

    当然,他若能平安顺心,便是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

    ☆、无家可归

    西北的雨季来了,两国的军队进入休整期。觞引决定不再见虞舒曜,也已经坚持了三日。

    “殿下,这是都城送来的信。”冬亭恭谨地把信封放至案上。

    虞舒曜站起身来,不看那只孤零零的信,从几案的另一处端起一叠厚厚的信封交到冬亭手上,“按照惯例,将这些信一家一户地送出去。”

    “是。”

    冬亭一直觉得奇怪,殿下坚持为死去将士的亲属寄去慰问信,却从未回过那封来自都城的信。他有些好奇,到底是谁坚持给殿下寄这没有回音的信?

    不过再好奇,他也不会问出口,毕竟殿下不喜欢他人干涉他的私事。

    冬亭退出营帐后,虞舒曜将几案上那封信拾起,紧紧握住许久。

    信封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墨迹。

    不知怎地,今日的他无法像往常那样直接把信丢进匣子里,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诫他,这次的信很重要。

    可转念间虞曜仪的记忆又浮上他的脑际。

    将死的虞曜仪躺在流觞坞的塌上,父皇母后正伴在他的左右。

    “孩子,孩子!太医一定有方法救你的,你千万不能睡过去!”

    母后是伤心欲绝的。

    “曜仪,你想想这江山社稷,想想这黎明百姓,他们不能没有你啊,我和你母亲也不能失去你啊!”

    父皇是声嘶力竭的。

    虞舒曜想了想,他活过的这二十年来从未见过父母如此关切过他。

    他还是没能将信打开。

    那封信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收进一个匣子里,而那匣子里的信多得像是要溢出来,看上去似乎已经装不下下一封信了。

    傍晚时分,雨势急骤,狂风时不时将营帐的帘幕掀起,漫天的寒气弥漫在这片境域。

    帐外响起一声惊雷,虞舒曜握笔的手一顿,笔尖上那颗浓黑的墨滴沉沉地砸在纸上,瞬间晕出一片如天边黑云的墨迹。

    连枝灯上的点点火光被寒风吹得猛地向一侧摇晃,紧接着,全身湿透的席若升冲进帐内,身子一软,竟硬生生地跪了下来。

    虞舒曜清楚地听到膝盖触地的响声。

    “舒曜……”

    虞舒曜听出他声音中的哽咽。

    “凄辰从都城传来密信,说……”

    虞舒曜莫名地想阻止他说下去。

    “皇上和皇后崩了……”

    虞舒曜手中的笔直直地落在砚台里,在墨池中惊起暗黑的水花。

    “是恭亲王按耐不住了,派人潜入宫中暗杀了他们。”

    虞舒曜的嘴微张,嗓子干得发紧。

    “舒曜,舒曜……”

    席若升的声音在他的耳畔远去,他任由各种情绪伴着冷风灌进身体,再将肢体交由它们支配。

    身前的几案被掀倒。

    悬挂着的帷帐被扯下。

    摆满兵器的落兵台被推翻。

    盛满信封的匣子被狠狠地砸在地上……

    顷刻间,面目全非。

    对于其余人而言,他们失去的是这个国家的帝后,可虞舒曜失去的,是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双亲。

    “明明今早我才收到他们寄来的信……”

    自虞舒曜率领军队驻扎西北以来,日曜帝和月蘅后屡屡来信,可虞舒曜一封也没有拆开过,全被他放进了那个匣子里。

    他知晓那些封面上没有笔迹的信是父皇母后给他的,但当初他主动请缨率兵来到这片荒凉之境时怀着几分赌气之意,他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可以创造比虞曜仪更加辉煌的功绩,而所有人中,自然包括他的双亲。

    每当收到这些信时,他总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可心里却肆意享受着父母这种向他表示关心的特殊方式。他就像个不懂事的幼稚鬼般,做出一副赌气的样子,强忍住内心想读信更想回信的冲动。

    若是回信报了平安,父皇母后便不会再来信了。于是,他不回信,这半年来都城里寄来的信却从未断过。

    可是,今后他再也收不到这样的信,他再也看不了触不到他的双亲。

    悔恨,悔恨。他后悔了,他恨自己。

    账外又响起一声惊雷。

    他陡然从地上坐起,从散落一地的信封中猛地拾起一枚,就像握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般。

    他终于拆开了信。

    最外层的信封被摘去,令虞舒曜意外的是,第一层信封包裹着的,是又一个信封,而在第二个信封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字:

    “吾儿亲启”

    陡然,一滴泪水打在信封上,墨迹瞬间被晕染开。

    那是父皇的笔迹。

    他终于明白,父亲终究是帝王,无字的信封是他该有的骄傲,而那看似稀松平常的四个字却包含着千言万语。

    父亲用一封无字的信封来粉饰他的骄傲,可他是真切的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亲手拆开,最终能像发现宝藏般体会到双亲对他真切的问候和想念。

    他有着与父亲一样的难以放下的骄傲,可父亲让这份骄傲一捅就破,而自己却用骄傲砌成了墙,硬生生地拒绝了父母对他的关切。

    他颤着手,将第二层信封打开,拿出里面的信:

    “舒曜,一切安好,勿念。

    你离开皇城已有十日,我们还不大习惯见不到你的日子。自你出世的这二十年来,你总是在我们身旁,这是你第一次远行。

    我和你的母亲原以为我们足够了解自己的孩子,可你这番举动着实让我们有些捉摸不透。你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出征,是不是因为想躲开我们?

    其实仔细想想,在这十几年间,我们父子都没有促膝长谈过。我知道,我是个放不下架子的父亲,你是我的孩子,自然也沿袭了这个坏毛病,因此你我都不肯说些推心置腹的话。前几日,你的母亲点醒了我,若说不出口,用写信的方式或许能传达些真心的话。所以,你若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就回信。”

    啪地一声,有颗泪落了下来。虞舒曜想,若当时立即读了寄来的第一封信,他一定会回信的。

    可是他始终没有。

    他再开启第二封信:

    “舒曜,一切安好,勿念。

    等了半月,你仍未回信。你的母亲说,或许是西北军务繁忙,你没有闲时罢。男儿在沙场上多磨砺磨砺也是好的,只是切记要万事小心。

    这大半月的时间里,我和你的母亲渐渐想通了一些事。儿时的你与我们亲密无间,长大后却生了隔阂,我和你的母亲都察觉到了你的疏远,只是想着或许因为你是男儿,终究不耻于表露情感,便也没有与你深谈。可你近期种种举动,让我们终于发觉你对兄长的敌意,也意识到了你的疏远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你是不是认为在父母的心中你始终比不过曜仪?孩子,是我们错了,我们忘了曜仪的优秀是举世共睹的,而英年早逝更让他的优秀被世人牢记,况且世人最好比较,他逝世之后你便出世,再加之你是他的胞弟,自然免不了被世人拉来与曜仪比比高低。恰恰你心气极高,是断然无法接受他人对你与兄长的比较的。我和你的母亲直到现在才发觉我们这几年始终忘了关切你的心境,也难怪你要与我们日渐疏远了。

    但你要知道,不管世人如何评价你与曜仪,在父母眼中,你优秀极了,你是不可替代的。

    如果你想通了,便回信罢。”

    读过信后,虞舒曜心中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郁结终于解开。但昔日对双亲的怨换来了今日的悔,这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不停地拆信、读信,再拆信、读信……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封。

    “舒曜,一切安好,勿念。

    近日,你的母后总是问起你的归期,我每每只能哑口无言。我看得出,她很想你。可以的话,尽快解决西北的事务,早些回家。

    你一直没有回信,也不知你肯不肯读我们寄去的信,会不会想家……”

    虞舒曜想,因果报应是真的存在的。当时自己一意孤行地离开他们来到西北,如今报应来了,他已无家可归。

    ☆、雾非雾

    两天后,觞引来了。

    叶初空考虑再三,终于决定将虞舒曜双亲逝世的消息告知了觞引。觞引当机立断,托付叶初空赶赴都城与虞凄辰一同稳定局势之后,飞奔至中军大帐。

    只是,他已站在帐前,却久久不敢掀开帘幕走进去。不知过了多久,账内发出一个刺耳的声响。

    像是长剑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觞引再也顾不得心中的顾虑,直直冲了进去寻找虞舒曜的身影。

    虞舒曜没有点灯,账内一片昏暗。

    “虞舒曜?”觞引的声音带着颤抖。

    没有任何回应。

    “虞舒曜!”他喊得更加急切,因为在这个营帐中,他似乎感觉不到虞舒曜的呼吸声。

    果然,还是没有回应。

    觞引慌乱地掏出火折子,凭着微弱的火光来到连枝灯旁,打算将帐内点亮。

    第一盏灯座被点亮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对他说:“滚。”

    不是低吼,也不是嘶喊,一个“滚”字声调低平,干净利落。觞引听出了他的疲惫。

    他没有停下,接着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盏灯座,于是这个空间便次第亮了起来,昏黄且温热的火苗让帐内有了些许暖意。

    终于,觞引接连点亮了连枝灯,再转头看向几案时,便找到了虞舒曜的身影。

    觞引走向几案,将那盏油灯点燃。瞬间,虞舒曜的眼眸闪了闪,好似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他提起身旁的剑鞘,将火苗按灭。

    觞引不依他,拿起火折子又将油灯点燃。火光只亮了一亮,转瞬又被虞舒曜用剑鞘按灭。觞引继续点,虞舒曜继续灭,两人机械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都不肯妥协。

    终于,在虞舒曜又要按下剑鞘时,觞引陡然伸出双手护住灯盏,剑鞘就啪地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

    虞舒曜怔了怔,停下了动作。于是觞引才放心地将两手收回,在摇曳的烛火中凝视着虞舒曜。

    他静坐在几案旁,背微微弯曲,额前的几缕发丝散乱在眼前,眼眸没有焦点。

    觞引一直觉得,虞舒曜就像一座清冽冷峻的玉山,抬眸垂首之间自有风华。可此时此地的他,玉山颓倾、风华俱散,让觞引揪心不已。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虞舒曜突然开口。

    觞引不肯移开眸子,“我要看着你。”

    “我说,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虞舒曜一把抓起觞引的衣领,眼神中透出的狠戾让人心悸。

    他用的力道极大,觞引只觉着自己的脖颈被勒得生疼,但他尽量让自己不要露出痛苦的神情,故作淡定地说道:“西北的雨季就要过了,你若再缩在这营帐里,反击竘弋的大好时机就要错过了。”

    虞舒曜冷笑一声,双眸死死地盯着觞引,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觞引无处遁形。

    “那你呢?为什么始终戴着这顶斗笠,你甘心永远缩在这副躯壳里?”

    觞引一时哑口。

    接着,虞舒曜猛地抬手,掀掉了觞引戴着的斗笠。

    “怎么,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你还想继续骗我?还要以这幅容貌面对我?”

    他也不想的,只是他太怕舒曜不想看到自己,所以他只能卑微地躲在尺青的皮囊里,在这具身体下默默地陪着他。

    觞引颓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虞舒曜毫不隐瞒:“那个雨夜,你第一次用这幅皮囊面对我的时候。”

    “原来如此……”觞引轻笑了一声,“我还自以为是地以为瞒过了你。”

    原来,自己又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在虞舒曜面前演了一场闹剧。自己还以为虞舒曜爱上了尺青,真是太好笑了。

    “所以,之前你对尺青说的那些情话,都是假的。”

    觞引仰首望着虞舒曜,眸子里起了影影绰绰的雾气。

    虞舒曜没有告诉觞引,自己之所以能在那个雨夜认出他,是因为尺青看着自己时的眼神,同他如出一辙。

    澄明,专注,伤情,还有势在必得的倔强。

    也就是在那一刻,不自觉溢满心头的欣喜让他措手不及。原以为自己会剑拔弩张,可等真正再见的那一刻,他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在其他情绪来临之前,那份欣喜先占领了他的所有感官。所以那夜他逃了,他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

    更让虞舒曜无法否认的是,眼前这双眸子美得让他心颤。仅仅是起了层雾气,自己便陪他一同不好受了,若是那湾泉眼中落下泪来,自己想必会十分心痛。

    痛就对了。痛,能让自己受罚。

    “没错,都是假的。说那些话,做那些事,是为了让你不好过。”

    陡然,账内一片寂然。

    觞引先是怔了一怔,最后终于施法,在虞舒曜眼前变回自己本来的模样。

    不变的是,那双眸子仍注视着虞舒曜,始终不曾移开。

    “那么,你好过么?舒曜,你做这些,真的会让自己好过么?”

    觞引始终记得他俩的一次对话:

    “那就停止你口中的爱,你我都会好过些。”

    “虞舒曜,我做不到。所以,那就让你我都不好过!”

    觞引的身子突然向前,猛地抱住虞舒曜。

    “舒曜,你别想再骗到我!我们之间能说的话明明有那么多,你偏偏要选那最伤人的讲,你就是想让你我都不好过!”

    他好心疼这样的舒曜。明明渴求着爱,却又用冷言利语保护着自己,最后落了个伤人自伤。

    于是,他把虞舒曜抱得更紧。

    虞舒曜不自觉地回抱住他,周身的戾气也敛了去。

    “双亲的死,不是你的错。”

    而这句话,让虞舒曜陡然惊醒。他的拥抱,很暖。可是,自己是有罪之人,受不起了。

    他大力推开觞引,“你出去罢。”

    觞引不听,仍要上前抱住他。“我说,双亲的死,不是你的错。”

    虞舒曜一改方才平静的语调,不可抑制地对觞引吼道:“住口!”

    “我说了,双亲的死不是你的错!”

    虞舒曜使力挣脱开觞引的环抱,一把抓住觞引的手腕拉着他向外走。

    “出去!”

    “不!我要看着你。”

    双方皆不肯退让,不知怎的竟在帐内打斗起来。

    虞舒曜出招之快、力道之重自不用提,觞引知他在用这种方式发泄,便也毫无保留地陪他过起招来。

    相互纠缠之际,虞舒曜瞥见觞引脖颈处那道浅浅的刀疤,因而失神片刻,觞引恰好在此时攻向他的腿部,他躲闪不及,就要向摆满兵器的落兵台倒去,觞引见状连忙抓住他的双臂,朝自己的方向拉去,不料脚下不稳,两人双双摔在地上。

    “摔伤了么?”觞引率先坐起身,连忙问还在一旁躺着的虞舒曜。

    下一瞬,虞舒曜毫无预兆地向觞引倾身过去,死死咬住了他脖颈处的那道刀疤。觞引的身子随之一颤,却也没有下步动作。

    虞舒曜想,他对自己的命运从未有过主控权。从他降生的那一刻,他的命运,被觞引、虞曜仪的命运牵动着。而与他的命运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还有双亲甚至黎明百姓。

    这种无望的感觉像是密不透风的海水,他沉浸其中,即将灭顶。

    可恍惚之时,他依稀感觉到有一双手正紧紧环住自己的腰际,像是在使出了浑身的气力,阻止他被这片令人窒息的海水吞噬。

    过了许久,虞舒曜终于松口。同时,一颗泪从他的眼角无声滑落。他的唇依旧贴近觞引的脖颈,说话间喷出温热的气息。

    “痛么?”虞舒曜心中的那口气,憋了太久。再不发泄,他怕自己气结而亡。

    觞引将自己的身子倚向虞舒曜,与他交颈相拥。

    “很痛。”

    虞舒曜感受到自己肩上的衣布被打湿了。

    “你现在不走,我会让你更痛。”他与觞引对视,平静地道出这句话。

    觞引不知道虞舒曜会用哪种方式让自己痛及其有多痛,但是,他只确定一件事:自己想陪着舒曜。

    于是,他回道:“我若怕痛,早离你远远的了。”

    这句话,觞引说过,可他本人以为是场梦,遂不记得了,但虞舒曜偏偏记得很牢。

    那是个颠覆了一切的夜晚。

    “好。”虞舒曜这样说。

    觞引,陪我一起受罚罢。

    骤然,账外响起一声惊雷。

    觞引想到了什么,连忙向虞舒曜说:“近日来频繁降雨,竘弋军驻扎地旁的河流水位已经涨了不少,是时候……”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不料虞舒曜突然将他身子一转,猛地按下他的双肩,迫使他整个身子伏在案前的毛毯上,自己随之欺身压制住他。

    觞引不解,开口唤道:“舒曜?”

    “是你闯进来的。”

    虞舒曜的双手握住觞引的肩头,使出力道要将他上身的衣物扯下。觞引只觉奇怪,挣扎着想要起身,虞舒曜便用一只手将他的两只手腕一并握住,反扣在觞引腰际,另一只手继续大力扯下他的衣物。觞引因此不得动弹,整个上身随着虞舒曜拉扯衣物的力道而高高扬起,又随着衣物的成功褪下而重重降落。

    像是一片红叶在茫茫雪地中上下飘摇。

    身子起伏的弧度皆由虞舒曜精心把控,这样一来,他便有底气宣称,觞引是他的掌中之物。

    他记得,觞引的肩颈处有三道疤,虽有两道拜自己所赐,但终究有一道与自己无关。但觞引的背部不同,那里是瓷匠们花尽毕生烧制却千年难出一件的无暇白瓷,昏红跳跃的灯火更是为大片的□□的肌肤镀上了一层好看的光晕。

    让虞舒曜不确定的是,是否只有自己品鉴过这片白瓷釉面透出的风华。

    这样想着,他就将头埋进觞引的颈窝处,启唇含住觞引的耳垂,将低哑的声音并着温热的气息送进他的耳畔。

    觞引,重复那一夜发生的事,对我而言便是受刑。

    “关于那夜,我帮你回忆回忆。”

    觞引来不及问清自己的疑惑,因为在他几欲开口的瞬间,虞舒曜吮住了他的上唇。

    他只怔了一下,真的就只有一下,这当下的时间他可舍不得浪费。两只手仍被虞舒曜把控在腰部,他试着扭动身子,企图用这种方式告诉虞舒曜快解放他的双臂,因为他好想用自己的手臂环抱着他。

    可虞舒曜以为他想挣脱,偏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无碍,觞引这样告诉自己。他终归是雀跃的,既然不能抱着,他便专心与舒曜接吻。

    毕竟上次这般亲热,已是赊月舫下冷河水中舒曜给自己渡气之时了。至那回之后,自己竟还做了两回春梦。第一回,是舒曜用手替自己泄欲;第二回,是虞舒曜真真切切地贯穿了自己。

    时至今日,觞引只能记个大概,关于春梦里两人具体如何温存,头脑里已是花非花、雾非雾,模模糊糊乱作一团了。

    “走神?”

    唇上的温暖突然消散,觞引舍不得,遂努力拉近与舒曜的距离,想重新吻他。

    虞舒曜偏头,避开了。

    不对,觞引感觉这情境似曾相识。

    容不得他思考更多,虞舒曜用指腹寻到觞引脖颈处微微凸起的那一条刀痕,有意问他:“这道疤,怎么留下的?”

    觞引有片刻的慌乱,不是因为他不知如何隐瞒,而是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虞曜仪才不会让舒曜难受。直呼其名?唤作曜仪或是你的哥哥?这些都不对。

    而这个问题,他总觉得舒曜曾问过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又忆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不卡肉

    ☆、花非花

    觞引的迟疑与无言,让他确定了,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在受刑。

    你不肯走,你不怕痛,那就一起罢。

    他再次伏身,咬住了觞引如白玉般的肩头。不顾觞引吃痛的闷哼,他逐渐加重力道,在舌尖终于与血腥接触之后,他用唇吸吮着泛红的伤口,时不时用舌尖轻扫而过。

    觞引并不好受。那片肌肤在虞舒曜唇舌的包裹下变得异常敏感,既疼又痒的感觉在肩头处蔓延开,撩拨着觞引身体中的每一处神经。

    接着,虞舒曜的唇开始在觞引如白瓷般的背上游走,所到之处,先留下一个牙印,再用唇舌重重舔舐吸吮。

    好似一名画师尽心尽力地在这张上好的宣纸上勾勒出惊世之作。

    可觞引不领情。先痛,后痒,并且比起痛感,那种深入骨髓的痒才令他更加难耐。那可恶之人明知他已情动非常,却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不帮着泄欲的同时还不许他自己解决。

    果然之前做的那两场皆是绮梦,只有梦中的虞舒曜才舍不得他难受,才会对他那般温情。

    终于,虞舒曜停下了动作,改用指腹或轻或重地抚过那些红印,因为他知道:若即若离,最是煎熬。

    觞引果然发出难耐的低吟。

    接着,他再徐徐开口:

    “你可能瞧不见,你的背上开了许多凤凰花。”

    只这一句,让觞引本被欲念折磨得滚烫的身子瞬间凉透。

    凤凰花,早已成了自己与他的禁忌。

    觞引尚在恍惚之中,整个身体像个提线木偶般被身后那个傀儡师所摆布,直到身下一凉,他才陡然回神。

    他好像明白舒曜会如何让他更痛了。

    下一瞬,他腿间的炙热之物被一张冰冷的手掌牢牢圈住,使得他不由颤了颤身子。

    “冷么?”虞舒曜问他。

    他立刻答道:“不是。”

    他不冷,身子颤抖是因为受宠若惊。不是诧异,而是惊喜,只有在自己梦中出现过的情节如今却真实地发生了。

    只要想到那处竟被自己挚爱之人包裹着,觞引几乎就要兴奋地泄了。

    此刻,他好想抱着他,让他怀中的温热使自己确定这一刻的真实性。

    于是,他又试着将自己的双臂挣出虞舒曜的桎梏,可下一刻他就痛得不能动弹。

    因为虞舒曜硬生生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除了痛,还是痛。他试图放松身子,让虞舒曜和自己都好受些,可那处传来的灼人痛感让他无能为力。

    “舒曜……”他轻声唤他的名字,尽管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虞舒曜终于放心地松开他的双臂,因为他知道,觞引已经无力挣扎。他也难受极了,但他仍用两手扶住觞引的腰部,将自己送往他的更深处。

    于是,两者开始了一点一点的研磨和进退。觞引乖乖地伏在毛毯上,张口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吃痛的声响。

    两人的身子在不断地冲荡和飘摇。一阵阵撕裂的痛感朝觞引不断袭来,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血液中有烟花燃起前点着火线发出的声响,刺啦刺啦地,微小而鲜活。他再仔细一听,又认为或许是那处撕裂的声音,可从裂痕中冒出的不是血花,是销魂噬骨的滋味。

    毕竟抱着自己的,是舒曜啊。

    他背朝着虞舒曜,浑身被折磨得提不起气力来,腿间之处随着身子的晃动时不时擦过藕白的毛毯,顶端已泌出不少浊白。

    突然,虞舒曜将他提了起来又换了个姿势重新深入。觞引仍是背对着他,整个身子坐在虞舒曜的胸膛里,背部时不时能触到虞舒曜滚烫的身体。

    虞舒曜有力的双臂将他快速抬起,又重重落下,交合处的每次起落就像激荡出朵朵水花。虞舒曜越来越快,觞引尽力配合。

    此刻,他感觉自己血液中的火线被虞舒曜点燃后正在渐渐烧到了尽头,接着砰地一声烟火得以绽放,斑斓的光点色彩在他眼前蓦地浮现又散尽,一幕接着一幕,期间还能嗅到火星间流窜的铁锈味。

    过火而又辉煌。

    他一遍遍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因为这番美景,他只盼与他一人同赏。

    “舒曜……”

    “舒曜……”

    突然,有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双眼。至此,烟火燃尽,重归黑暗。

    原来,是虞舒曜紧握住他的欲望,让他不得发泄。

    “这时,你该喊虞曜仪的名字。”

    虞舒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于是,狠狠一挺,大手一放,他泄了出来。

    大梦初醒?不,这回不是梦,上回也不是。

    觞引记起了那晚。自己在最极致的时刻喊了他人的名字。

    难怪……难怪那一晚后舒曜恨不得自己去死。

    快感来不及回味,他急忙转身,要向虞舒曜解释:“舒曜,我想起来了……”

    虞舒曜用手捂住他的嘴巴,有意不让他说话,另一只手将觞引转身过去背对着自己,再将他的肩头按下,要觞引用双臂在案上支起身子,自己再次从后面进入他。

    方才那回,虞舒曜没泄。

    于是,他再次动了起来。觞引那处重新接纳了他,将他紧紧拥抱。

    很暖,很温柔,和觞引的怀抱一样。他感到羞愧,却真的无法停下。

    “舒曜……”

    “舒曜……”

    觞引等不了,他想立刻向虞舒曜解释清楚,故而不断唤他的名字。

    朦胧含糊的叫唤在舔舐虞舒曜的耳畔,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在他的掌心,使得虞舒曜身子的每一处都暖了起来。

    抗拒又沉沦,清醒却着迷。

    “别喊我的名字!”

    明明那回你喊的是虞曜仪。而且,你再这样喊下去,自己会受不了……

    觞引听话地不再唤他的姓名,改用薄唇细细碎碎地吻他的掌心,他想用这种方式告知虞舒曜,自己有多么依恋他。

    果然,虞舒曜真真耐不住此番温情,身下的动作愈发凶狠放肆。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十分的破坏欲和占有欲。那处像个无底洞,虞舒曜偏要把它填满、全部填满,不留给他人一丝空隙。但是不管他如何忘我地□□,在欢愉之间仍存在一丝无法驱散的无力和焦虑。

    时至今日此刻,他终于承认,觞引是他的南墙。

    但尚存的一丝理智在告诫他: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舍不得死。所以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

    既然如此,就无需顾忌了。

    他随着自己的心意,俯身抱紧觞引。

    “你是我的……”

    他们一齐闭着眼,到达了极限。

    觞引累极了,就要瘫倒下去,幸得虞舒曜大手一捞,让他躺在自己怀中。

    虞舒曜垂头,看见觞引紧闭着眼、眉头微蹙。

    他将觞引横抱起来,轻放在床榻上。

    “觞引。”他将觞引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发缕整好。

    觞引似乎昏迷了过去。

    肌肤相抵之处传来的热度让虞舒曜颇为不安,他站起欲为觞引净身,谁知被觞引抓住手腕。

    觞引仍闭着眼,睫毛如秋风吹起的枯叶般颤抖。他口中在说些什么,只是声音轻小,虞舒曜听不真切。

    他俯身下去,终于听到:

    “舒曜,你让我说……”

    觞引的声音抖得厉害,还带着些许哭腔,虞舒曜拒绝不了这样的他。

    他坐在床畔,帮觞引支起身子后将他抱在怀中。

    “你要说什么,我在听。”

    觞引像是个委屈的小孩儿般躲进虞舒曜的怀抱,用两臂紧紧圈着虞舒曜的脖颈,将下巴靠在虞舒曜的肩头。

    身上难受极了,到处都黏糊糊的,整个人像是身处于火炉中,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但觞引努力找回一丝清明,抱着虞舒曜的双臂又紧了紧,说道:

    “那夜,我中了林旬下的两种药。一种是媚药,你已经知道的。另一种药,会让我事后忘了发生过的事。”

    他甩了甩头,不允许自己昏迷。

    “直到方才,我才记起来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当时,我喊了他的名字,对不对?”

    虞舒曜没有应声,只是抱紧觞引的同时轻轻点了点头。

    “傻瓜……不过我好像也是傻瓜。在那晚之前,我曾经做过一个与你有关的chun梦……梦里你故意不让我发泄,还问我究竟要你还是他,我气不过,就说了反话。那晚中了药,人很恍惚,再加上你从未对我那么温柔,我还以为又是自己在做梦了,所以才在那个时候喊了他的名字,以为你又要戏弄我……”

    “舒曜,以前是我糊涂,可经过了这么多,我终于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就是你,只是一个你,无论你与他是否相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最后一句,他问得小心翼翼,然后,在虞舒曜肩头昏睡过去了。

    他实在太累了,理清并讲完那番话已经耗完他仅剩的一些体力。

    虞舒曜没有回答,用手掌托着他的脑袋,将他轻轻放躺在榻上。接着,仔细地用热水帮觞引净了身子。

    爱恨已分明,他得以安心。

    “先睡,等你睡醒,一切就好了。”

    翌日,觞引清醒,却再也找不到虞舒曜。

    ☆、成全

    虞舒曜从西北到达都城,用了五日。

    他想,有些事,只能自己完成。

    听得双亲死讯后,他已在心中立誓,定要用恭亲王之血祭奠双亲,无论自己是生是死。

    是夜,他潜入王府,寻找恭亲王的踪迹。不料,先遇到了虞凄辰。

    虞凄辰将他拦下,拉到暗处。

    “你怎么在这?”

    “手刃仇人。”

    “你说的仇人,包括清和么?”

    “他不拦我,我便不杀。”

    “好。”他似乎松了口气。“对了,叶初空也在这,说是觞引的主意。”

    “叶初空说,觞引得知你双亲的死讯后立刻安排他赶往都城,辅助我稳定都城局势。”

    虞舒曜垂下眼帘。

    觞引……

    “今晚我已安排死士埋伏周围,打算以恭亲王犯上作乱之罪名暗杀他,不料碰到了你。等会儿你和我走,我们一起冲进去为你父皇母后报仇。”

    “不用。”

    “为什么?”

    “你若助我杀了他的父亲,他会恨极了你。况且,杀父杀母之仇,只能我一人报。”

    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孩子,便是我虞舒曜。

    说完,虞舒曜不与他告别,先行一步。

    虞凄辰处于两难之境,只好先去召集死士准备行动。

    虞舒曜闯进房间时,恭亲王正穿着私制的龙袍。

    “这龙袍,你没资格穿。”

    “你终于出现了。寡人以为你听了他们的死讯后就会立刻行动,那个所谓的忠臣卞海卿在听到你父母死后都立刻撞柱表节了,怎么你拖到现在才现身,怕死?

    “寡人?”虞舒曜微垂着头,发出一声蔑笑。“我说了,这龙袍,你没资格穿!”

    寒光一现,虞舒曜剑指恭亲王,就要向他刺去。

    “给我杀了他!”

    恭亲王话音刚落,不知从何时埋伏在暗处的死士们纷纷出现,将虞舒曜团团围住。

    接着,门外走进来一个提剑的男子,是虞清和。他低着头,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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