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就俗世舆论。因此,他绝不会再给自己再后悔一次的机会。
就像这人世之中,原本也只是四件大事身死:身死,识去,心去,意去。
人之本来乃土也,返本还原,复归于土,谓之自然。
沧海桑田,那些古代的枪矛早已锈蚀,复归于土,泯然无迹。所以宁紫玉看透这一切,一曲终了,他在最后,才会说,死后归土,并葬八荒。
从此,天之无涯,地之无级,海之无尽,都仿佛被这琴声,活生生地连续在一起,从无断绝。
愿为鞍马,长驰君处,死后归土,并葬八荒。
这两句话,十六个字,也确是他千思万念之归宿,通曲之结穴。人死之后,长眠黄土,生生不已,没有例外,宁紫玉确实唱出了他与他之间共同的挽歌。
不多久后,风雨之中,只见宁紫玉脖后的衣衫慢慢地,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雨水将那血迹冲刷到腰间,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叶邵夕在远处见状,猛地一惊,顿时慌了,一时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白,往刚刚二人翻滚的地方看去,却见那处石缝中,赫赫然地倒插着尖钉一般的紫玉碎片。
千年紫玉,有凝血之效,就算风雨冲刷,也不能抹去曾经沾染在其上的血迹。
叶邵夕视力极好,如何看不到在那倒生出的紫玉碎刃上,曾沾染过的血迹。
他至此终于恍然大悟,为何刚刚翻滚之际,宁紫玉一直用右手护住自己的后颈后脑,是怕紫玉碎片扎入自己的命脉中去。
他至此终于明白,为何刚刚翻滚至最后一刻时,宁紫玉会闷闷地发出一声痛哼声,好半天都没从地上站起来。他至此终于相信,原来郁紫和陈青,一字一句都是真的,他们没有骗自己,宁紫玉当真是拼上了性命也要将自己护得周全。
却原来......紫玉碎片插进了宁紫玉的后颈中去,所以他刚刚在翻滚的最后一刻,才忍不住疼痛,身上微微一震。
叶邵夕看到这里,心中已如被无数惊雷击中一般,短时间内浑身麻痹,他除了能够勉强呼吸之外,几乎连任何痛楚都感觉不出来。
从来脑、颈,乃为人之重要器官,重闷一记,都有可能要人命亡,更枉论是千年古玉的刺伤。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叶邵夕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似的,他摇头闭目,唇色惨白,颤抖的双手亦紧紧捏住胸前农襟,好似很是艰难地才能换过一口气来。
“现今,唯有皇上才能对你的心绪洞若观火,就算你有一丝一毫的不适他都了若指掌,而你,又何曾在乎过他?仔仔细细地看过他?”
郁紫的指责,叶邵夕回答不出,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他即便有心反驳,也无力辩白。
“叶邵夕,想必你不知,皇上被鸣鸿剑刺伤之后,几乎已是命绝,不能回天,若不是一老道相救,保了皇上三月之期,如今他便不会站在你眼前。而今日,刚好三月之期已满。换句话说,今日,即便没有这紫玉一伤,皇上亦难续命。”
“怎么会......怎么会......”
叶邵夕震惊,他不相信:“你骗我,宁紫玉明明好好地站在那里,他怎么可能有事?!”
“那老道既然救好了他,便能再救他一次,你告诉我那老道在哪里?他在哪里?我怎么才能找得到他?!”
叶邵夕本想去拽郁紫的衣袖恳求,却因为过于焦急,没走两步便脚下不稳,重重一跤摔在地上,腹中登时也有些疼痛,好半天都缓不过来。
“能想的法子都想了,没用。”郁紫不知多沉痛道。
叶邵夕深呼口气,心也好似随着郁紫脱口而出的“没用”二字,重重沉了下去。
久久,他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远处雨幕中的琴音,好似也渐渐到了尾声,当此之时,音声袅袅,哀转久绝,就连空中的浮云也在凝定不流,飞鸟也在千山之巅回旋不去,耳目所接,竟如天地万物,都好似在助他悲兴。
叶邵夕听到这里,不知为何也已哽咽难继,他知道,他余生怕是再难听到这首词曲了。
他更明白,此时此刻,被他倾尽生命之力完美了的舞曲已成了绝韵如同“遥远的回响”,永世不能再闻。
而筝中人在筝声里所传的心事,对心爱之人的挣扎,不舍,和留恋也特别令人感慨。众人不由得喟叹,是不是这幕突发的悲剧,已演到了尾声?
来如风雨,去如绝弦。
正当众人正沉浸在这首筝曲中时,却不想宁紫玉陡然勾起一弦,为下半阙且悲且叹的琴音,忽然停弦,突作煞尾,也令余音在风雨中缭绕,久久不绝。
无可脱顿的爱意,至一曲终了仍然绵绵无已。似满心而发,一起舒卷,肆指而成,感心动耳,荡气回肠,曲至如此,叶邵夕如何还看不出那人的真心。
他知道,无人可以把这样深沉的情感弹得如此回环往复而又动人心魄,只有宁紫玉而已,只有地能够。只有他能够,弹进自己的心里去。
深心属悲弦,远端逐流吹。便知宁紫玉。人已入曲,曲已随人。
也许,似他这般真正的痴情之人,在天地之间,早已浑然忘我,灵魂只在钟樊毓秀的山川之间徜徉,为心爱之人而歌,肉身所处的环境,已经视而不见。
作风随浊雨,入曲应玄云。曲终相顾起,风闻松柏声。
魂飞魄散的曲子,总是这般,听得人血泪模糊,愁肠百断。
当此之时,即便长松悲啸,又仅只是徒呼苍天的奈何之态,不过笑柄,还有什么用呢?
佳人避世才独立,恐怕就是这样。
“宁紫玉......宁紫玉......”
好半天,叶邵夕在洞中,都只喃喃地念着他一个人的名字,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拨开众人,似乎疯了一般就要奔到宁紫玉的那里去。
郁紫忙下令:“拦住他!”
“我要去质问他!我要去质问他!你们别拦我!!宁紫玉怎么可能死?!这天下间所有人都可以死!只有他不可能!只有他不可能!!”
“叶邵夕!你冷静一点!”
眼见七八个士兵上前都不能制住挣扎不休的叶邵夕,郁紫由不得上前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让他暂时冷静下来。
“啪”的一声,叶邵夕被他打得偏过头去,鬓发长垂下来,遮挡住眼睛,他咳了几声之后,便当真不再动了,也再无声息。
“护你周全,这是皇上最后一道皇令。叶邵夕,你腹中怀有我映碧皇朝的龙嗣,怎可再卷人纷争?他步步为营,全是为你,你怎忍心让他心血付之东流?你不知,自此役之后,宁氏王朝将灰飞烟灭,他将手中江山授于你,从此之后,郁紫亦将鞠躬尽瘁,全力辅佐叶氏江山,这些......是我答应皇上的。”郁紫说到此,仿佛已不堪痛苦,侧过脸去闭上眼睛。
“什么映碧皇朝,什么家国天下,什么龙种皇嗣......”谁想,叶邵夕听罢这话,却忽然嘲讽般地大笑了起来,“所有那些,我都无心过问。我只知道,宁紫玉一直到最后,都在瞒我骗我,他坚持认为他所为我做的,都是最好的,可是他有没有想过,他给的这些,是不是我想要的......”
“他如何知道......只有他宁紫玉,能伤我最深......比起他来......那些所谓的兄弟又能算是什么......”
叶邵夕还在笑,却已失魂落魄:“他如何知道,比起被兄弟背叛,他宁紫玉的一言一行,更能伤我最深......”
郁紫望见如此景象,却也知道是皇上弄巧成拙,此般作为,反而是将眼前之人伤得更深。然而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只叹二句,苍天注定,谁能奈何?
琴曲一闭,风声吹动,远处,忽然有一串串的银铃声作响,传到叶邵夕的耳里来。
他仿若被这一声声的银铃惊到,忽然止住笑声拨开众人,他看到,风雨之中的宁紫玉低唱,微微拨了拨挂在古筝一角的小佩饰。
那样一个小佩饰、叶邵夕再熟悉不过。狂风骤雨之中,他只看了那佩饰一眼,却一眼便认出了。
从古至今,但凡是新生婴儿,都要佩戴这样一个小配饰。
人家说,长命锁,但凡是给孩子戴上了,都会健健康康,活泼可爱地长大。
“长命锁......宁紫玉......你还记得......”
叶邵夕声音嘶哑,望着狂风骤雨中,那一串叮铃作响的小银锁,眼前忽然迷蒙了。
原来他从不曾忘记,他和自己一样深重地记得,他们曾经失去过的那一个孩子。
叶邵夕话音刚落,但见峡谷之上,二山山头,不知何时起,每一个弓弩手旁边,都有一个琴师执琴而坐,如此围了一圈。他们每个人的琴边,都挂着一个小银锁,在风雨中摇荡,发出叮叮铃铃的响声。
“哼!不想堂堂陛下竟也是那痴情之人,不仅愿为故人弓吭高歌,更是安排周到,连琴师都请了来!”峡谷之中,只听纳兰迟诺出言讽刺道。
“纳兰迟诺,你今日死期将近,朕如此安排,你又如何会懂。”
宁紫玉淡淡地,负手由琴架边立起,后颈的鲜血一直流下来,染红衣衫,染红他身后的大地。
纳兰迟诺闻言冷笑,抬头望了望山头的弓弩手,道:“呵,宁紫玉,你这是要将我乱箭射死?你可知这乱箭不长眼睛,一旦射下来,不仅是我,就算是你,怕也要因这乱箭而死。”
“纳兰迟诺,你与朕明争暗斗已久,如今,便由朕同你共赴黄泉,你该再无遗憾。”
宁紫玉话毕,不再理他,反而是一个人向洞口的方向走了过来,他后颈有伤,行动缓慢,但步伐仍是慢中有稳,依然威严。
不知多少年后,想必仍有人记得眼前这一幕。风雨之中,年轻的帝王宁紫玉,在被俗世所激起的所有的不信任里,义无反顾地,背对所有的刀枪斧钺,迎着他心爱之人的方向,走了过去。他的真性情,他冷眼旁观地坚持,也为他博得世人不少的赞赏。挚情在我,情理便在我,那么,反对之声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洞口处,众人不由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匍匐跪地,三呼万岁。
叶邵夕远远看着那人走近自己,从内心便升上一种战栗,他甚至连指尖都在痉挛,手虽扶着石壁,却连站都站不稳。
不久,宁紫玉来到叶邵夕面前站定。
“邵夕。”他轻轻一唤。
谁想,叶邵夕却颤抖着抬手,啪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宁紫玉微微一愣,身上满是鲜血,却故作轻松地笑着问:“你都知道了?”
“你混账!”叶邵夕骂道,可没骂几声,眼前却已模糊起来,“你瞒着我,做了那么许多!宁紫玉,你总是如此,随便闯入我的生活,又擅自离去!你有没有想过,你给我的,从来都只是你想给的。你为何不在意,这些,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宁紫玉......为何不信我,为何不早些将所有一切都告知于我,你不知,这世上再无人,能比你宁紫玉更让我痛彻心扉......”
叶邵夕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嘶哑,眼眶也已通红,宁紫玉看着不忍心,不由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他的眼角,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口中,却又觉得当此之时,纵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能怔怔的望着他。
到最后,也只得作罢。
待得能够发声之时,却也只说得出“珍重”二字。
他说罢,又痴痴看了叶邵夕好几眼,眼光逐一扫过他的眼神唇角,额峰,才一咬牙,下定决心似的转身离开。
“宁紫玉!宁紫玉!”
叶邵夕深知那人是要重回箭阵之中,解救江棠,与纳兰迟诺共赴黄泉,他见状,心中不知多焦急,忙追着那人唤了好几声,似乎是想要阻止宁紫玉。
可谁知,宁紫玉并没有停下来。
叶邵夕眼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心学焦急,为了阻止他,不由得豁出去一般,在千军万马前大声喊道:“宁紫玉!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恨你!!”
可谁知,背对着他的宁紫玉听罢这句话,却只是淡淡一笑,不曾停下脚步,继续向前:“我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你恨不得杀了我。”宁紫玉平静地陈述。
“不......”
直到此时此刻,叶邵夕终于控制不住心中情绪,他站在原地,冒着暴雨,追随着灵魂深处的声音轻颤道:“可我也希望......我能够恨你......”
“若我能够彻头彻尾地痛恨你,想来也不会如此痛苦。”
“我爱你......”
他先是很小声的,声音被哗哗的大雨淹没。
“宁紫玉,我爱你......”
他声音又微微大了一些,很是嘶哑,可雨幕中的那人却还未听见,仍然背对着他,义无反顾地向箭阵中走去。
叶邵夕终于鼓足勇气,再不顾及世人眼光,在雨幕中脱口大喊道:“宁紫玉!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而雨幕前方的那人听罢这话,脚下一停,忽然顿住,却不敢回过身来。
恐怕,他是怕回过身来,他所听到的那句,不过是在做梦。
天地之间,许久,寂静得唯剩下哗哗的雨声冲刷大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听宁紫玉低低地道:“我不是林熠铭。不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不......”
叶邵夕柔软下语气,眼波如泓,轻轻否定他。
“不是林场铭,而是宁紫玉。”
“是那个任性的,狂妄的,霸道的,阴鸷的宁紫玉。”
“是那个为了我,可以杀人九百万,只为身边人的宁紫玉。”
“是那个为了我,虽反对之声千万人,但吾独往矣的宁紫玉。”
“是那个为了我,不论如何倒行逆施,逆天下而为之却绝不会说一句辛苦的宁紫玉。”
叶邵夕在风雨中微笑起来,连天的暴雨打湿他的鬓角,衣衫,可他却一点儿都不决得冷,他有回忆可以自暖人心:“是那个同我说,万里江山,付之一笑,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也是天下的宁紫玉。”
“是那个同我说,接下来的日子,只想做一件事。只想陪我沐日赏月,陪我形影不离,陪我生死不分的宁紫玉。”
“是那个同我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一物克一物,而只有我叶邵夕......才能克死你的宁紫玉。”
“这样的宁紫玉,不论有多少缺点,背负多少罪过,多少鲜血,我都爱。你杀了多少人,欠下多少血债,从今以后,我都同你一起承担。”
叶邵夕说到此,见眼前人仍旧背对着自己,还不扭回头来,只觉是不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晚了,他第一次这般后悔,这般害怕,便不由得颤声问眼前人道:“愿为鞍马,长伴君处,死后归土,并葬八荒。宁紫玉,你亲口眼我说过的这些话,到如今,都还算数吗?......”
宁紫玉没有回答叶邵夕自己的这些承诺都还算不算数,他只是猛地转回身来,在一帘雨幕中奋力地迈开腿,全力飞奔上前,映着身后的一轮夕阳,再紧紧地将眼前这人拥起,抱在怀中。
与此同时,叶邵夕也紧紧地反拥住他,嘴上在笑,眼角却已不知不觉,缓缓流下泪来。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路,他们走了多长岁月。从一开始的背叛,爱慕,折磨,误会,直至今日的心意相通,这一路,他们走得太过辛苦,太过痛心疾首,几乎已耗尽一生心力,走得遍体鳞伤,瘦骨嶙峋。
叶邵夕至此,全身冰冷了许久的血液也好像一下子快速运动起来,迅疾地窜向全身经络和每一根血管,他好似听见自己的血液,重新流回心脏。他再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脏,为宁紫玉而跳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眼中忽然就充满了无数热烈到足以冲出眼睛的感动,如此,仿佛他筋疲力尽,耗尽一生,无非,也是在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他终于明白,他只有这一颗心,一颗为宁紫玉而跳动的心,这个时刻,这颗心风起云涌,温热的痉挛,如潮水一般顿时漫漶他的七经八脉。
“邵夕,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那人拥着自己,头埋在他的颈间,不仅说话的声音,就连抱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爱你,宁紫玉。”叶邵夕顿了顿,感觉得出那人声音中的哽咽和眼眶中的热意,“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宁紫玉。”
“再说一遍。”
“我爱你,宁紫玉。”叶邵夕悔恨不堪,只怪自己这一句说得太晚,让那人这般担心受怕,“叶邵夕从始至终,眼里心里,从无他人,只有夺去我心魂的宁紫玉一人。”
对于叶邵夕的表白,宁紫玉没有回答,亦没有说话,他只是愈发加重手上力气,狠狠地拥紧了他,像恨不得将眼前人揉碎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呓语般地长叹一声,轻道:“如果这是梦,我祈求上天不要让我醒来。我宁愿在这样的梦中死去。邵夕,你不知,为了你这一句话,我不论做任何事都甘心了,我宁紫玉这一生,再无遗憾。”
“不,这不是梦。”叶邵夕又将那人拥紧了一些,心中无限疼惜,“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千万要信我。”
宁紫玉又抱紧了他一些。
“是我错了,宁紫玉,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叶邵夕不知多悔恨道:“我不该是非不辨,我不该善恶不分,我最不该的,就是不信你。宁紫玉我害你良多,事到如今,你还能原谅我吗?你还能?!......”
宁紫玉忽然以一指,按上他的嘴唇,堵住他接下来即将要说的话:“叶邵夕没有错,叶邵夕不论做什么,在宁紫玉这里,从来都是对的。”
叶邵夕听罢这话,只觉得一阵热意直冲眼眶,眼泪一直掉下来,话也已哽咽得说不出。
他只有紧紧地拥住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肯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叶邵夕声音哽咽。
宁紫玉却只淡淡道:“为了你,我只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和不得不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如果非要问我原因,我也许只能说,若是再面对相同的情境,我也一定会再做同样的事,即使知道后果难堪。”
“英雄建功,国士封侯不过过眼云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是今生幸事。”
叶邵夕终于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也问不出什么,他似乎除了紧紧地回拥住他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办法,报答他此生真情。
然而与此同时,叶邵夕又何尝不明白,其实人生原本就没有相欠可言。那人对他付出,是因为那人欢喜,而自己对那人执着,是因为自己甘愿。
他与自己,何尝不一样?
恰巧这时,日暮西垂,身后一轮夕阳,将两个人紧紧相拥的身影映照成一条纯黑的剪影,模糊了二人的容颜。
夕阳之中,人们仿佛只看得宁紫玉低头轻轻地吻上叶邵夕,亲密无间,偎人相颤,两人就好似在身后那一轮偌大的夕阳之中,在彼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情里,厮守得天昏地暗,醉生梦死。
而与此同时,被吻的那抹黑影也笑了,他忍不往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从前以为,人在特别难过的时候才会掉下眼泪,而现下他终于明白,原来,在这世间,总会有些画面,使人身处欢喜处,也会笑着哭出来。
笑和眼泪,原来是这般仿佛矛盾却又融合无间的存在。他至今才知。
“生生死死,离离合合,无论今后世事如何,邵夕,你只要记得,在今日,我宁紫玉,曾与你十指交握,在千军万马前我曾与你许下诺言,要与你生生死死,要伴你垂垂老去,要给你幸福一世,要让你总有笑容。”
“宁紫玉......不要离开我......”叶邵夕却是知道他只是在骗他,只求自己能记住他,便祈求一般的,“你不知,在这世间,若没有了宁紫玉,叶邵夕便像船没有了桨,人生茫茫大海之中,只怕,我早就迷失方向。”
“我的邵夕,即便没有我,也能够活得很好。”
“不!如若这世间,不再有宁紫玉,那么也不会再有叶邵夕。就算活着,我也是一具行尸走肉,苦苦挨过日复一日的岁月罢了,宁紫玉,你如何忍心这样对待我?”
宁紫玉摇头,却只笑道:“邵夕,不要让我为你所做的都付诸东流。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什么都好了。”
听罢宁紫玉这些话,叶邵夕除了脸色苍白,连连摇头之外,一时之间,竟是什么都说不出。
二人告别还未完毕,却听峡谷中的纳兰迟诺早就按捺不住性子,大声喊道:“宁紫玉!!胆小鼠辈,如何?不敢与本王一同赴死了?你若不来,我立马就将江棠杀了!!”
纳兰迟诺说罢,手下一重,那长剑抵在江棠的脖颈上,忽然就闪现出一道血痕。
这江棠,在叶邵夕心目中如何地位,宁紫玉自然知道。
果不其然,在听到江棠这二字时,叶邵夕的身子在宁紫玉怀中轻轻一颤,之后却又收紧臂膀,紧紧拥抱身边之人。
对叶邵夕的情绪,宁紫玉向来虚怀若谷,洞察分毫。因此,叶邵夕那轻轻一颤,是为何意,宁紫玉怎能不知。
“邵夕,再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宁紫玉拉开叶邵夕,亲了亲他的额头,亲罢,转身便要离开。
“不!”叶邵夕忽然又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再也不肯松手。
他乞求一般地道:“宁紫玉,我们走。不要再管江山,也不要再理那纷争,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情愿淹没其中,再也不去管世间如何。”
宁紫玉回过头来,不说话,只深深望了叶邵夕许久,在这期间,他想起自己的三月之期,想起了自己的后颈被镇国紫玉所刺伤的地方,他忽然对这世间充满无限留恋,只因为眼前此人。然而世事无可逆转,上天给了他为数不多的时间,所以就连这最后一点时间,哪怕一秒,他也想为眼前人多做一件事,哪怕只是一件。
随即,他无限宠和温柔的:“邵夕,你不想江棠活下去么了么?”
叶邵夕稍一犹豫,却还是摇摇头,抓紧了他的衣袖:“可我不要你去送死。”
宁紫玉笑了,万物失色,他的鲜血,已将他的衣襟浸透。
他如何不知,他的三月之期,今日,已是最后一日。
“我杀了你那么多兄弟,今日,总该补偿广个给你,也要你记住我。”
“邵夕,这辈子我欠你的,我还清了,而这辈予你欠我的,下辈子,来还我。”
宁紫玉字字郑重,感人肺腑,叶邵夕听了这些话,只觉得天地忽然塌陷了一般。他如何不知,眼前人的这一句话,已是与自己约定来世了,然而不论是今生还是来世,他却不想离了那人,这么随波逐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活下去。
因为他的今世来生,只想和那个人,一起度过。
上天不能对待他们这般残忍。
叶邵夕想罢,已连话都说不出,他只能死死攥住眼前的人的衣袖,指甲嵌进自己的掌中,只为了防止他离开。
宁紫玉却笑着将他的手指一根二根地扳开,而后,不等宁紫玉命令,身后立即有无数士兵上前,将叶邵夕强行拖拽回洞中。
叶邵夕挣扎着大喊:“宁紫玉!!你又骗我!!你说过,这一次我生产之际,一定会陪在我的身边,为什么真到了这一刻,你却又一次对我食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可谁知面对叶邵夕的质问,宁紫玉却只平静而缓慢地勾起屋角,答非所问地轻轻笑道:“邵夕,你可知五年前,你跳崖轻生之际,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你说这一回,终于可以彻底地忘了我......”
“邵夕,我不要你忘记我,如果一死,可以换得你一生铭记,我乐意之至。”
“别忘了我。”宁紫玉再一次叮嘱道。
他说罢这些,才转身离开,徒留给叶邵夕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
“不!────”
“宁紫玉回来!回来!”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不论叶邵夕在身后怎样声嘶力竭地呼喊,宁紫玉始终没有转回过一回身,停下过一次脚步,千山飞鸟在他身后盘旋流连,悲鸣不断,和着哗晔的雨声,竟是异常仓惶凄楚。
一笑千秋事,万物浮世沉。
世事横流,说来,世间之人,多情,绝情,势利,凡此种种。然而也许,在这红尘之中,总有这样一种人,与宁紫玉一般,任它头顶天空如何翻云覆雨,任它世间人生如何沧海桑田,任它千古功业如何沦为眼前前黄土,如此之人,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不论做什么,都会在所不惜!
想必,此般之人,他骄纵,张扬,自私,他生来,就好像是应该这样趾高气昂地站在高处,轰轰烈烈地笑话世人的。
只是世间物欲横流,有太多的人,不懂他罢了。
不久,宁紫玉站定在纳兰迟诺面前,喝令纳兰迟诺放掉江棠。
纳兰迟诺见状一笑,猛地将自己身前的江棠推倒在地,道:“也好,既然有皇上陪着共赴黄泉,还要他一个小小的侍卫作甚?皇上不知,我纳兰迟诺即便是死,也决计不会要皇上好过!”
宁紫玉身后,立即有甲士上前接应,将江棠扶起,护送他回到不远处的洞穴中。
江棠看到叶邵夕,立马向他跪下,将自己此前和纳兰迟诺一起犯过的错误道来,只求叶邵夕开恩,请求宁紫玉,可以放过自家王爷一马。
可谁知叶邵夕却只道:“他害那人良多,莫要说那人不会放过于他,也就算是我,也不会。”
他话音刚落,却不知洞外发生了什么事,好似是有谁下了什么命令,洞穴处的无数铁甲士兵突然上前,高举盾牌,将洞口完全封住。
峡谷上,不知是哪个将领闭了闭眼,转过头去,似是有些不忍,声令下道:“放箭!!”
“不!不!宁紫玉!!”
叶邵夕听罢这声,立即苍白了脸,他声嘶力竭地扑上前去,要冲开众举盾士兵,却不知被身后多少人死死拦住。
“放开我!放开我!!”
“宁紫玉!你便是这般对我的?!让自己在我眼前死去,让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你?!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你都忘了吗?!!”
可谁知,漫天漫地的箭雨,却不理他的呼喊,径直冲开雨帘,一声声的箭啸划破苍穹,刹那之间便刺痛了叶邵夕的耳朵和心脏。一时之间,不知多少哀嚎声,长箭人肉声,遍地而起,可以想象,峡谷之内,该是如何一副惨绝人寰的景象。
而与此同时,峡谷上方,突然就想起了阵阵琴声。山头,那一团琴师弹响的,乃是宁紫玉刚刚唱罢的那一首旋律。
无数把琴弦之下,长垂着的小银锁,也在这一刻,飘摇至天际。
它们在空气中摇晃,曝着暴雨,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那么一些轻盈细碎的声音,可不知为什么,却在一瞬间,几乎就要震聋所有人的耳朵。
叶邵夕听罢这叮铃叮铃的声响,也忽然被震住了一般,瞬间安静下来,他颤抖地抬起头来,望向洞外的方向。
世界在那一刻,亦仿佛刹那寂静了下来,就连天际间盘旋的飞鸟,都悲啼得很静,在最静的空间里,他听得到山风,叮叮铃铃地吹动小银锁的声音,这声音,一声长,一声短,像水滴一般,敲打着叶邵夕心灵最深处的那一层。
“我来之前,皇上曾让我代替他转告于你,说要你牢牢记住这着琴音,记住这些银锁。他日你生产之际,这些回忆,银锁,琴音,将会代替皇上,守护在你的身畔。”郁紫突然道。
“他以为这些,就能代替他了吗?他以为他所做这些,就能良心安宁了吗?”叶邵夕颤抖着呵呵一笑,很是讽刺的,闭上眼睛,“他可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物件,任何一种回忆,能够代替他......”
“他可知道,我二人之同,本就没有什么美好回忆,有的只是那许多的伤害与痛苦,他明知如此,却不肯留下来陪我再多制造一些好的回忆,宁紫玉......你好狠的心......”
“皇上就是这般,想当初,不论多少人反对他为你割城割地,反对他对你拱手相赠江山,他却依然是这般我行我素,不听任何人劝告。很多时候,许多决定,皇上既然已做下了,任何人都难以更改,即便是你,叶邵夕。”
“因为他明白,所有这些,都是为你好。”
洞外的箭雨破空而出,几乎要将郁紫静静说话的声音淹没,可他如此静的声音,还是不能让叶邵夕镇定下来。
只见叶邵夕闭上眼帘,虽脸色青白,却忽然开始呵呵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一直说我明白了,但却不具体说清自己明白的到底是什么,而他不合时宜的笑声,竟然如同洞外那连天而下的箭雨一般,听得人胆战心惊。
如若那人当真离开世间,如若那人当真离开世间......叶邵夕会如何,他想都不敢想。
他只要一想到此处,便如在心脏的某个地方有一小块正在缓慢地碎裂,就像在风中自动碎裂的美玉,无声无息,却又异常清脆,凛冽。
不知过去多久,漫天箭雨才终于停了,叶邵夕忽然停了笑声,慌忙拨开人群,向外看去。
只见,偌大的峡谷之中,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伤亡人数众多,实在惨不忍睹。
叶邵夕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那人紫色的身影。他见状,连忙由洞穴中奔出,一次一次疯狂地扳过那些躺在地上中箭而亡的尸体,检阅他们惨死的面容,检阅他们是否因为忠心护主,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保护在身下,然而一次又一次,他失望地放手。
他的动作越来越粗鲁,不顾倾盆的雨势,不顾大雨冲刷之下泥泞的道路,他似乎就要虚脱了,脸上的惨白越来越重,以至于看不见峡谷角落处,一匹褪色宝马的身下,有人紫色的衣角露出一片。
那宝马的身体上,遍体鳞伤,到处都插着箭矢,湿润的眼睛一如从前,水汪汪的一片,到死都不曾瞑目。
郁紫一眼便认出此马:“骕骁马!”
不错,此马正是骕骁。却原来,漫天箭雨飞射而来之际,却听峡谷之外,一匹神驹昂首嘶鸣,高高一跃,转瞬之间,便已向峡谷内飞驰电掣而来。
原本,它嘴中叼着稻草,似乎是被主人训斥,这才去了谷外叼来稻草,以向主人示好,请求原谅。在它的眼中,金银富贵不重要,它只是拼了命找来了谷外最好的稻草,自己眼中的“千金”,要向主人进献。
可谁知,回到峡谷之中,骕骁马却远远看见漫天漫地的箭前向自家主人急射而去,它见状,立马扔下口中稻草,奔至谷中,将宁紫玉护在自己高大的马体之下。也因此,谷内之人纷纷中箭非死即伤,却独宁紫玉一人,全身上下,并无一处箭伤。
许多士兵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骕骁马的尸体搬开,将宁紫玉救出。
因为马体过于沉重,宁紫玉被压断了胸前几处肋骨,再加上他后颈伤势,此时亦是奄奄一息。几名士兵好不容易才扶着宁紫玉站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皇上在这里!”背后不远处,不知有谁喊道。
叶邵夕听罢一震,忽然之间却露出胆怯,再不敢回过身去,他的呼吸突然粗重,心脏骤然一紧,缩成一团。
他害怕,倘若他回过身去,映人眼帘的,是一个满身箭矢,再无气息的宁紫玉该怎么办?
他害怕,倘若他回过身去,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满身鲜血,再无法和他说出那句“死后归土,并葬八荒”的宁紫玉该怎么办?
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这场心意相通,倘若最后以悲剧收尾,想必纵然是他,亦会无端怨恨。
可谁知下一刻,滂沱的大雨中,忽然传来极其虚弱的一声:“邵夕......”
叶邵夕还未转过身去,可听到这一声,却忽然安下心来一般,他微微仰天闭目,任由泪水由自己的眼角无声滑落。
原来,说世人贪婪也罢,无餍也罢,可此时此刻,他却是极其容易便满足的,他只要那人平安便罢,即便靠自己的生命来换。
如若只是他一个人成为命运掌心卑微的尘埃,被任意地翻覆也便罢了,可那个人,却不该为了自己,被拖下水,与命运对抗,最终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那人高高在上,身为一国之主,平安,本应是一个极简单的盼望,却不想此刻,却成为了最奢侈的憧憬。
之后,局势很快被控制住,陈青带着所有军队进谷,命人制住身负好几处箭伤的纳兰迟诺。
这纳兰迟诺,说来也是贪生怕死之辈,刚刚万箭飞射之下,他不知道抓来身旁多少士兵为自己挡箭,这才免去一死,只被射中手脚肩膀几处。
郁紫看了那骕骁马,不由在旁感叹:“想不到在这人世间,畜牲,比人更有人性......”
叶邵夕终于缓缓转过身去,望向那人。
不远处,宁紫玉也力气尽失,奄奄一息,只勉强站着,向叶邵夕望来。
他二人望了好久,目光胶着,又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风雨之中,宁紫玉忽然缓缓一笑,脸色苍白,鲜血遍身,他对着叶邵夕,缓缓张开双臂。
而这一情景,在叶邵夕眼中,不由与数月之前,宁紫玉对着自己张开臂膀,自己却狠狠刺了他四剑的情景联系起来。
他知道,那人是想,再一次,让自己飞奔进他的怀里来。
也好,这数年以来,一直是他在努力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最后这一次,就让他叶邵夕来。
他绝不会,再一次让他失望。他知道,上苍留给他二人的时间,不多。他想告诉宁紫玉说,宁紫玉,等我,一定要等我。
他想告诉那人,在这个世界上,惟有一个人让他爱也艰难恨也艰难,让他比起浪迹天涯的逍遥自在来,更宁愿在有那个人的地方肝肠寸断。
他还想告诉那个人,纵算你是一个叱咤风云的霸主,也不过是我叶邵夕的宁紫玉。
叶邵夕下定决心,刚步履蹒跚地走出两步去,却不想山头之上,君赢冽已带兵赶到,围观多时。
片刻之后,君赢冽对身畔之人冷道:“来人,拿本王的弓来,本王要一箭射穿宁紫玉的眉心。”
“不可。还是再观察半晌,再做决定。”随军军医白予灏从旁阻止,对自己的心爱之人劝道。
“他对邵夕曾做出那般事情,害得他失去腹中骨肉,本王如何能饶过。拿箭来!”
白予灏拧不过,只得呈上君赢冽的常用弓箭。呈递弓箭之前,他又拿出那箭矢检查一番,看得没有不妥了,才呈递过去。
君赢冽在山头,立即拉弓引箭,眯眼瞄准,飞射而出。
破空的箭鸣呼啸而至,眼看就要正中宁紫玉的眉心而去,叶邵夕听见箭啸,抬头一望,却只来得及脸色苍白,他跑了两步,便狠狠摔倒在地,再不能阻止。
“不!”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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