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傅藏舟脑子是空白的。 怎么就……遇险,以至下落不明了? 还是在最安全的京城。 莫说侍从、隐卫各个武艺高强,宿桢本身就身手不俗,说以一当十也不算虚夸,况他到底修行了好几个年头,随身携带护身符与藏舟剑,便是妖魔鬼怪,等闲也不敢招惹罢。 望着聂桓寥寥数语的留言,好像突然变得不识字了,眼神茫然、思绪空荡。 行动却先于思考。 迟钝的大脑没反应过来,黑羽巨翅已然扇起,便是一飞冲天。 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回到恒王府。 远远的,便感知到许多熟悉的气息—— 跟随者齐聚。 除此,聂官家与长公主皆来了府上,仲兄聂桓本就长住在恒王府。 迈步跨过门槛,傅藏舟第一时间注意到颤颤巍巍、跪在正中央的前·甘江县侯,王琰。 凝滞的气氛在他现身的一刹那骤然打破。 聂官家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还请菲薇救一救小七。” 开门见山,毫不拐弯抹角。 更是放下天子之尊,郑重请求的同时对异姓弟弟作了个揖礼。 桢哥的安危牵系着所有的心神,此刻傅藏舟无心在意劳什子虚礼,直接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桢哥如何遇险的?” 聂桓张嘴就要回答:“是王伯璨……” 王伯璨?长公主的前夫? 瞅着眼眶发红的长姐,目光划过,落在了王琰惨白透着畏惧的面容上。 心急如焚,以至于失去耐心的鬼王大人,一声“抱歉”截断了仲兄的叙说,张开五指一个轻抓,瞬时将王琰提溜到跟前——看这三堂会审的架势,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能猜出宿桢遇险,大概跟王琰脱不了干系——双目流动着血色,说了一句:“还请长姐见谅。” 嘴上这样说的同时,另一只手毫无迟疑,按压在王琰的头顶。 耳畔响起杀猪般惨叫,堂堂天子外甥霎时间鼻涕眼泪齐飞。 在场所有人被这一幕给惊到了。 “藏舟……” 傅藏舟面不改色,语气平静无波:“放心,头疼个几天罢了。” 像是安慰号痛的怂包,也像是跟兄姐们解释。 旋即话锋一转—— “王琰,告诉我所有一切事。” 听到这冷冽的嗓音,痛得四肢抽搐的纨绔子弟,不敢不回答:“我、我说,是爹他……呜,骗了我,让我骗小舅……我是被蒙蔽的,不、不关我的事,”说着说着,痛哭流涕,“爹也是被五舅蛊惑……” 太疼了,以至于他说话颠三倒四。 然而傅藏舟本也不在意他到底说什么,更不怕对方有没有隐瞒。 他问这一声,不过是刺激王琰回忆事情的前后经过……便将对方的记忆,以至于想法、心情,尽数摄取。 可以说,是“搜魂”罢。 不过顾忌着长公主,他用的术法到底还是偏于柔和,不至于损伤被搜魂者的神魂。 于是,短短数秒,王琰的话没说清楚呢,鬼王大人就知晓了宿桢遇险,准确地说,是失踪的真相。 王琰确实是个导火索,但正如他自己说的,其实不关他的事。 不过是太蠢了,被心怀叵测的亲爹王伯璨利用,以他性命做要挟,骗得宿桢落入圈套。 再如何蠢笨,王琰毕竟是亲外甥,且如今成为虎贲军的一员,于公于私,宿桢不能见死不救。 以宿桢的手段,对付区区一个王伯璨不在话下。 与其说被骗入圈套,不如说是故意的,将计就计。 然而马有失蹄。 始料未及,在王伯璨背后,藏着一个聂枚。 聂枚这个名字听着陌生,傅藏舟也是反应了两秒,陡地才想起对方是谁来着。 王琰唤“五舅”,正是睿宗还在时,被宿桢打残了后被玉牒除名流放南海的五皇子。 宿桢的同父异母的五哥。 傅藏舟放开了王琰,顺手往对方嘴里塞了个药丸,木然的语调显得毫无诚意—— “对不起,吃了这药,等等就不头疼了。” 尽管宿桢遇险的部分责任,在于这家伙太蠢,但…… 到底也是受害者。 聂官家难得情绪外漏,是些许懊恼:“怪吾轻忽大意,没让人看好聂枚,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他竟然变得如此有手段……” 想到幼弟与聂枚的宿怨,不,应该说,二人间的仇恨可谓不共戴天,难免担心得不行。 “也不知聂枚从哪学到的法术,”聂桓轻蹙着眉,“连阿保也抵抗不了。”最让人揪心的是,“不知他将阿保带去哪里了。” 傅藏舟垂目不语。 观王琰零碎的记忆画面,他确实发现了聂枚,乃至王伯璨都有些神鬼手段,不是人修,甚至邪修的术法,更像“妖法”。 不过,桢哥之所以被抓走,不是他修为不济、技不如人,而是对方居然手握特别厉害的法器。 不仅挡下藏舟剑的攻势,同时束缚了宿桢的行动。 默然无言的长公主,这时艰难出声:“怪我当年蒙昧,竟被王伯璨那等恶徒迷了心智……” 早没了伤心,甚至连失望也提不起力气。 脚边亲子抱着头还在痛苦呻吟,她神态疲倦,视若无睹、恍如未闻。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聂官家摇头,“救回阿保是当务之急。聂枚他恨极了小七,怕……” 话没说完,看到鬼王大人忽而有了动作。 二度将王琰抓起。 吓得怂包“啊”地一声就想求饶。 “噤声!” 对上流溢着血色的双目,王琰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瞬时变成了鹌鹑。 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傅藏舟压下迁怒的心情,语气冷静:“取你一滴指尖血。” 尖锐的指甲戳破王琰的指头,汩汩涌出的鲜血尚没淌出,瞬息间被尖甲吸收。 比起之前被搜魂,完全称不上疼痛,某个怂包看到这“灵异”的一幕,害怕得两股颤颤。 可惜在场的至亲们,无一人有心情关注他是怕或不怕。 聂桓眼露希冀:“藏舟想到了法子?” “以血缘联系追溯因果,借王琰的指尖血,可以追踪到王伯璨所在。” 略作这一句解释,不敢再有耽搁—— “我这便将桢哥带回来,请兄姐们静候佳音。” 语音未落,人当场消失了。 头回亲眼看到异姓弟弟这神异的一面,聂官家与长公主都微微一怔。 聂桓注视着傅藏舟消失的地方,语气喃喃:“但愿……” 顺利! 然而直觉告诉他,傅藏舟这一去恐怕不那么简单。 ……何止不简单。 血缘追踪确实有用。 因果线指示着王伯璨朝东南方向逃离。 于是化身鸑鷟,傅藏舟一日飞行数千里。 飞至东海与南海交汇的海面上。 好比罗盘失灵了,无法准确感知到王伯璨的位置。 盘旋了数个时辰。 傅藏舟觉得这一带有些熟悉…… 啊,对了,往北几百里,不就是东海诸部所在? 之前几年他为查找“钥匙碎片”的下落,多次探访红莲教与附近海域。 试图找到,所谓“天神仙窟”。 “天神仙窟”?! 灵光乍现。 想起聂枚被流放南海,原本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看“前世”就知道,对方一辈子也没掀起什么风浪——如何突然学会妖魔手法? 定是有“奇遇”! 这片海域,距离南海不算太远,如果…… 突然感知到一丝微弱的气息。 王伯璨!! 黑色凤凰呼啸飞越海面。 在一个海礁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老男人。 无声息降落,俯首打量神志不清的人。 对方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靠近,求生本能发作,艰难地发出气音:“救、救命……” 青年面无表情,虚虚抬起一根手指,似有一道光芒直接蹿入王伯璨的眉心。 是短促的一声“啊”。 地上的男人旋即没了声息。 真真正正的“搜魂”。 搜完了,魂魄承受不住鬼王沛然的力量,直接湮灭成灰。 不经意取了一条人命的傅藏舟,心如止水,毫无动容。 转头,望向礁石的罅缝。 一步一步走近。 手掌遂按压在一隐蔽的凹陷处,慢慢灌注着鬼力。 按照王伯璨的记忆,是该用鲜血涂抹的。 他的体质到底不同于正常人。 便只好试一试别的手段…… 幸好,赌对了。 下一刻一股强大到可怕的吸力,将他整个人席卷入气流漩涡。 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觉。 像是回到了当年,不小心跌入西河魔潭中。 时空的吸力比之更加强劲,仿佛稍有一点动作,身魂便会被撕裂个粉碎! 于是,干脆放松身体; 与此同时尽量维持清醒的意志。 然而随着眼前越发模糊,思维也随之陷入混沌。 昏迷的前一秒,满心仍是牵挂、担忧,带着些许自责与丝丝委屈。 搜了王伯璨的魂,他发现宿桢一开始预估不足,被聂枚他们抓了; 但之后,显然有逃脱的办法。 男人却没有选择脱身,反而与聂枚虚与委蛇。 王伯璨他们自然没发现,然而了解爱人如鬼王大人,自是从记忆片段里发现了端倪。 很有可能,宿桢从聂枚二人口中套出了“天神仙窟”的消息。 知晓自己一直在找寻“钥匙碎片”,所以不惜以身涉险……作为“罪魁祸首”,傅藏舟如何不自责? 可一想到男人罔顾自己的安危,自责的同时难免觉得委屈。 等他找到桢哥,一定…… “……醒来了?” 傅藏舟猛地睁眼,迎上一张满脸褶子如老菊花绽开的脸。 默默无言。 余光迅速扫视一圈: 这里…… 奇怪。是一个卧室,看房屋构造与摆设,不像昱国或显国的风格。 感觉很违和。 站在床边的老头负手背在身后,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 低眉顺眼,傅藏舟不动声色。 感觉到自己的鬼力遭到些许禁锢……倒不是一点儿术法不能用,差不多退回到刚修炼时的水准。 心里有了一些猜测。 这时有人闯入,风风火火的样子:“爷爷你找到人选了?” 是个年轻人。 马褂长衫,束着发髻,很是奇怪的装扮。 他看向床上“虚弱”的、气色苍白的青年,讶异道:“九阴之体?” 傅藏舟:“……” 体质至阴,不代表就是九阴之体好罢? 想到下落不明的桢哥,到底按捺着心里不爽。 初来乍到,一无所知,他需要一个了解此界的敲门砖。 ——是的,在感知到这里极为异常的天地之气时,他就知道这里不是昱国,甚至不是桢哥他们原本所在的世界。 有了穿回“前世”的经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万幸这回他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自保……大概没问题。 看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老头,终于有了反应:“九阴之体,千年难遇。想必那畜生会满意的。” 年轻人面露一丝不忍:“可他不过是普通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 傅藏舟:“……” 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说的是他吗? 老头冷哼:“如今这世道,普通人想活下去总得付出代价。” 年轻人沉默了。 老头放缓语调:“只要他放聪明点,顺从一些,应当能活到我们铲除了那畜生。” 年轻人低声叹道:“也是,那位‘妖王’倒也有些良心,不滥杀普通人,”说着,有些迷茫,“如此,为何不能和平相处……” “荒谬!”老头厉声喝止了其孙子的言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畜生就是畜生,哪里懂得怜悯?故作怀柔,不过为迷惑人心罢了!” 年轻人显然十分畏惧祖父的威严,连连道歉:“是孙儿想差了,爷爷莫恼……” 傅藏舟一声不吭,装作不存在,分析着这对祖孙的对话,试图弄清楚此界的一些背景。 不过…… 这二人还真够漠视自己啊? 下一刻,那对祖孙便将注意力投放到他身上。 年轻人赶在其祖父之前开口:“虽说斩妖除魔,人人责不旁贷,但他……爷爷不如让孙儿说明一下利害关系?听这位……”他看向床上的青年,“不知该如何称呼?” 傅藏舟缓缓出声:“傅藏舟。” 隐藏姓名没必要,更重要的是…… 用本名,万一他找不到桢哥,兴许对方听到他的名字,便自己找来了。 想到王伯璨的惨样,他对桢哥的手段多了几分信心。 “傅公子,”年轻人自我介绍,“这里是连云山秦家,在下秦家第三子秦昭。” 傅藏舟眉头微动,装作一副不善言辞的模样。 对方也不介意,自顾自说道:“我人族本就式微,一旦‘妖王’当真一统妖鬼道,我等生存恐怕越发艰难。” 所以? 秦昭啰里啰嗦一大堆,就在傅藏舟渐渐不耐烦,考虑要不直接离开,随便找个人打听消息时…… 对方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鬼王大人错愕道:“你们……要我嫁给‘妖王’?” 什么鬼! 这些人脑子瓦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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