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街道, 熙熙攘攘。摊贩的皮卡车和菜筐篮子互相争抢占道, 嘈杂声不绝。 蓝花头巾“大妈”身着印花凉褂,弯腰四处挑挑拣拣, 转了一大圈只买两个葫芦瓜。 部门从上到下都特抠儿, 出门经费要省着用啊。 为了掩饰凹凸有致, 还特意在褂子底下塞了“游泳圈”,塞出臃肿身材, 妇女用头巾压住耳机:“刚才过去那俩菜贩, 怀疑是望风的小马仔,但上下线都没露头, 没有其它异常。” 皮卡车的后厢, 斗笠下面露出另一张熟悉的瘦猴脸, 在白菜堆里摆弄装备,搜寻信号:“姐姐您说的真对,那俩贩子,身上有电子设备, 就是。” 聂妍关切地问:“有前线消息吗?” “没有啊。”范高说, “零零零的信号一直就没出现过, 他的设备全部废掉了我勒了艹啊,我的组长宝宝到底经历了啥……但是咱们的壹壹壹在,他的定位一直都稳,有感应热源,人没挂,肯定是活的。他既然没有传出不利消息, 我觉着,他的‘零’应该也在,也活蹦乱跳的。” 聂妍很担忧:“希望他俩一直在一起呢。” 范高:“放心姐姐,那俩人脑瓜都贼精的,见机行事呗。 ” 聂妍敲她领导:“大王,我们继续等么?” 后方传来指挥官沉静的吩咐,是楚珣:“放那两个马仔过去,远距离布控,稍安勿躁……货源,路线,买家,我们等那边的确切情报。” “大王”是他们给某人起的新绰号。面对新来的顶头上司,全员上阵溜须拍马,不知怎么是好了。 小的们真机智,挺懂事的。楚珣对这个新绰号也相当满意,点头赞许就这么定了。 “我们家小霍,就是王后了?好得很。” …… 古城庭院的大殿内,众目睽睽,一群各怀鬼胎的人正在研究这份情报。 “就是那天晚上,视频里出现的男的,这个穿风衣皮鞋的神秘男人!”刘Sir不遗余力地献宝,为他的新东家指点迷津,“可惜,这小子做了易容,脸和脖子全遮住了,我仔细甄别也看不清……” “是谁?”吴廷冒的眼皮裹着精光,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撕出裂帛之音,“两年来唯一一个扫墓人……这个男人,查出来,他是谁。” 每一丝空气都在耳边呼啸。其实没有声音,是裴逸自己耳鸣了。 章绍池面色冷硬,嘴唇闭成一线,不露一丝口风。 午夜梦回的时刻,可能容易思亲念旧,就和白天的冷静自持判若两人了。克钦老毒王冒爷,也是在风声鹤唳的这一晚,疯魔了似的,露出几分狰狞。 吴廷冒直接吩咐喽啰,端着笔记本屏幕,像击鼓传花似的,把这块烫手山芋挨个儿传阅,盯着每个人的脸色。 在场每人都被强按着头看了一遍:这个男人是谁?你们谁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在香港澳门,还是中国大陆、台湾,还是美国,全世界,谁认识这个男人,告诉我!我要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我的儿子,我的骨血啊…… 凌乱的脚步带起风声,划过裴逸的眼、脸,唇边。 他别过脸去,端详门外安静坐卧的老虎。 那虎其实挺乖的,比正堂上衣着体面富有的主人安详得多。吃饱就睡,清心寡欲就是福气,所以猛兽都比欲望无止境而肆虐发疯的人类更加可爱。 视频录像终于摆在雷组长眼前。 短短的几分钟镜头,扫墓人从容地现身,暗夜里面对一块冰冷的墓碑,传达了情谊。 厉寒江面对无字碑,很含蓄,深鞠了三个躬。 雷魄一动不动,盯着视频中的背影轮廓。 他最熟悉的人,哪怕有一天化作风中的一把散叶、飞花,互相都能认出来。 厉总又亲了一下右手无名指,尽管手指上什么都没有,最终用那只手攥住石碑一角。 眼眶刺痛,雷魄的反应迟钝了好几拍,远不如平时利落优雅:“你们刚才说,这是……谁的墓地?” 波奈温接口道:“禁毒科原来的Madam,廖警督。” 雷魄轻声重复:“廖警督?” “对!”波奈温道,“她几年前就死了,你认识她吗?” 雷魄:“没听说过。” 波奈温:“这男的呐?” 雷魄一脸漠然:“我不认识。” 在自家地盘上有大老板撑腰,波奈温谁都不怕,凶相毕露把在场每人都盘问了一遍。 每人后脑勺都有枪瞄着,密支那城的那几位官员富商,被洒一脸狗血似的倒霉样儿,双手一摊,“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老子又没有私生子,不关我事!” “港岛禁毒科的神枪手,当年应当就是她,残酷地杀死了我唯一的继承人。”吴廷冒终于和盘托出,“在她的车里,我们搜到一份未及销毁的病历,警督在档案卷宗里面都极力隐瞒的病历……她未婚,却生过孩子,是在美国悄悄生的,是个男孩。 “我打听了多年,就没有人知道这个私生子的来历和下落,一定是被父母颇费心思地藏起来了……他们藏得越严实我就愈发好奇,我就愈想要知道,想要看看,这小子难道还活着?长得什么样子?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儿子没有了?他们的还在?” 吴廷冒睁着疲惫红肿的眼,质问,想要得到认同。 没人吭气回答,心里都知道这老家伙魔怔了,钻了牛角尖。而且和盘托出实情,嚣张到已经不需要装模作样地掩饰身份。 年纪算起来已经成年的男孩,还是仇人之子,多么危险啊。 假若不斩草除根,将来有一天就可能遭到反噬,江湖中人都懂得除掉仇家男丁的手段。这么浅显的道理,草原上的公狮子都懂。 “深更半夜前来拜墓,就是至亲,绝无它种可能。就像现在,仍然对我儿念念不忘每年上香祭扫的,就只有我了,呜呜呜……”吴廷冒终于大悟,头顶一束光打通七窍,“这个男人,是她的情人,或者她已成年的儿子——就是我千方百计要找的人。” 她的情人。 她的儿子。 雷魄眼带冰渣,极快地扫视裴逸。裴逸岿然不动平静无声。 而章总冷傲地别过脸,极力避免多看小裴一眼,内心巨浪滔天。 裴组长今年二十九岁。 他的脸大约就是没有整容的厉寒江二十九岁时模样,一个模具里雕出来的。优质的基因或许也受到上天的青睐眷顾,没有磨损,优雅地传承了时光。 心好像被放在针板上,狠狠揉过,眼前浮现的就是父亲年轻时的帅照。时至今日更加领悟,他所拥有的这份情感,浩瀚深海,万里碧空。有人付出了很多,让他得以平安地度过近三十载。 “哈哈哈哈——”雷组长突然笑出来。一手搭在小桌边,长发甩了两下,让人毫无防备地大笑数声。 笑容狂放不羁,本来就不在意旁人的眼色和围观。 雷魄凑近说:“你刚才说,还要灭她全家老小,手真狠啊。” 吴廷冒反问:“怎吗?你对付人的手段不狠吗?” 雷魄笑得十分冷艳:“还是不如你心冷手黑,要杀亲灭族呢。好,我等着看。” …… 波奈温这个凶神,没能当场辨认出夜探墓地的神秘男子是谁,眯着血红的小眼睛有点失望。 远道前来投诚的那位奸细刘Sir,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的,在大佬面前举起三指立誓:“冒叔您放心,我回去再查找一下,这些年收集的资料。但凡是熟人,一定会有过往联系的蛛丝马迹,或许就是内地某些职能部门的人……肯定能查出是谁。” 这位刘Sir恐怕没有能及时觉察,他已经一步一步踏入蹈死的边缘。 慵懒地睡在沙发里一声不响的裴先生,今夜过分安静了。 那是极不寻常的安静,真正强壮而危险的雄性动物在充满杀机的丛林中蛰伏,伺机,双眼早已盯紧猎物,就等待拂晓的第一缕光辉降临。 而背后端坐的雷组长,长发披散,琥珀瞳仁四周分明镶了一圈血色光晕…… 血色正中瞄准的猎物,别想活着见到明早的太阳。 形势是这时急转直下,那几位垂头丧气打算上楼睡觉的客人,再次被变故阻挠住脚步,又被请了回来。 保镖不时接起电话,低声密谈,再向老板汇报,吴廷冒嘴唇轻动,好像在指挥“起货”了。 冒爷身边的技术员,这时捧着信号收发器,看起来很简陋山寨的玩意儿,向老板汇报;这院子里,断断续续的,测出了可疑的信号。 这个工程师模样的家伙,皮肤黝黑,讲着一嘴流利飞快但口音怪异的南亚英语,“叽里哇啦”指手划脚:这房子里有、有、有信号!有人在悄悄发报联络,或者把咱们这里的位置进行卫星定位,发送出去了! 并不年轻的大佬吴廷冒,此时难掩疲态,因为怨怒和紧张,眼睑都充血了。 所谓六十知天命,别家老爷子都在颐养天年的年纪,这头疲惫但依然嗜血的老狮子,还在恋战沙场。手里攥着土地和利益王国,谁舍得撒手? 那眼神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搞死仇人,但已经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 “搜身,把外衣都脱掉,一个一个搜身!” 波奈温的枪管将一盏茶盅扫到地上,“哐”得摔成八瓣,终于碾碎所有人趋于崩溃的神经。 绷了一整天的弦,爆了。一名富商和另一名厅长,愤怒地起身要走,一派胡闹,简直是羞辱!老子要打电话报警了,你胆大包天反政府了吗把我们当成囚犯!…… 搜身。 裴逸再次按住章总的手,对视一眼就把什么都说了:是你吗? “东西”在你身上? 一整天他都在提心吊胆,担忧他家章老板,今早骑马时假意调情,摸遍男人全身,除了小腿脚踝脚丫子不太方便摸到,其余各个地方连胳肢窝都摸了一遍,没有。 或者,雷组长。 他干爸爸身上也有“东西”。 在许多双诡谲的眼睛的盯视下,在枪口的监控中,只要想做,这一整天里仍然有很多机会,能够巧妙地与外界联络,用简短的密码发报,或者在密林间定位精确的经纬度,实施近战突击和远程轰炸…… 一名富商被几名马仔抵住脑袋,竟然被扒了西装裤子皮鞋,光猪似的,就剩一条裤衩了,狼狈得抖着肥白的腿。 波奈温面带邪气,提着枪直奔而来。 不怀好意的陋目,瞄向裴先生的脖颈,胸口,腰,波奈温恐怕早就按捺不住了:“你小子,谁派你来刺探情报,脱掉衣服搜你!” 裴逸以旁人无从察觉的姿势挡在章总前面,一脸无辜:“真的让我脱啊?人这么多我害臊,不然找个人少的地方脱。” 波奈温:“少废话,你身上藏了多少玩意儿?” “你真粗鲁。”裴逸唇角一动,面容诱惑而纯真,“我身上藏的妙处多了,你轻一点。” 他扯开衣领,一点一点剥开罩衣,手指摸索到腰间。刻意放缓的动作,在每个人眼里都留下诱人的延时效果,让周围所有凶恶的、怀疑的和意淫的视线都聚焦在他的指尖。 只要能让身后的人找机会脱险,转移视线,至少处理掉身上的东西…… “脱什么?” 身后一只大手,突然按住他的手,勾肩搭背地把他搂了。 “放肆。”章绍池往眼前射了一串利箭,biu biu命中一排马仔,“我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眼瞎了?” 章绍池手里没拎枪,锐利的眼里就含着枪火,眼神能狙人。 当然,咱们章总一定认为老子胯下也挂了三条枪的,不然代号能叫【111】?古往今来特情六处一代一代的王牌特工,有哪个敢自称三个壹的? 这座院子里已经没有规矩、道德或者长幼尊卑,丛林就讲丛林法则,谁厉害谁说了算。 “老子身边的宝贝儿,我的人,你敢碰一下,我切你手指;你多看一眼,我剜你的眼。”章绍池看着波奈温,余光瞟着毒王。 那边有人可能不怕死地挑衅雷组长了,试图摸上去搜身。 雷魄眼梢含冰:“你敢。” 那几个马仔也未必不怕死,是真的没见过世面、不懂事,就鲁莽地以为,这院子里长相英俊的男人就弄不死他们。 章绍池眼锋一扫,突然提高嗓门,盯住了悄悄往外挪动的那位刘Sir:“你站住,你跑?” 所有人闻言全部回头。 枪口“唰”得全都指向章总视线所及之处。 章绍池不是开玩笑,抬手指着:“刚才还在我脚边三尺远,跪着给老子舔鞋,一转眼你夹着屁跑到门边了?刘、警、官,你跑什么?” 重音很不善地落在“警官”二字,足以让许多心虚的人“咯噔”一下,心惊肉跳。 刘Sir瞪眼反问:“我没跑。我,本来就在这里?” 波奈温冲过去,把人拎着脖领从门槛又提回来:“你小子也不能离开,你小子他妈的也是警察!” 刘Sir突然赤红脸:“我不是啊,我是诚心诚意为老板做事,香港和内地都已经通缉我了,这件事你们可以查!” 这节骨眼,谁有时间和耐心去调查真相。 “我就怀疑此事蹊跷。”章绍池虎视对方的眼,目光锐利带刃,“这个院子里,今天是谁莫名其妙地突然闯进来,跑到咱们冒叔面前投诚的?这么巧啊,我们这些人在这儿倒霉受审,无端被怀疑,这节骨眼上这间屋子里竟然有一位警、察。” “监控了两年毫无作为,你早几日不出现,晚几日不出现,冒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一个前任禁毒局警察踏进这个院子,这里就发现有人私藏联络器、私发信号、甚至可能已经把我们这些人的位置和情况全部透露给了香港警局……你想要干什么?” 刘Sir:“你……你血口喷人!” “老子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喷你?”章绍池眼都不眨,“鼠辈诈降的雕虫小技,弄个无名无号看不清脸的视频,就想在这条道上骗饭吃?你身上要是没装零件,你怎么敢来?” 裴逸:“……” 吴廷冒的眼珠针缩,暗抖。章总几句话杀人不见血 。 裴组长这会儿被章总紧搂在怀里,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干了谁,现在已经哑火,可以闭嘴歇着了。 自己身上的漂亮衣服,应该也不用脱了。狗急了上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身边这位。 吴廷冒斜眼瞟章绍池一眼,心神不宁。个个儿巧舌如簧,他无法信任任何人。 吴廷冒:“章老弟……” 章绍池一脸隐忍,终于侧身凑到毒王耳边,悄悄话:“老弟这趟也带了玉料和檀木的大货,没有走官路,不想被查。冒叔您看着办,我也不想有损失。” 吴廷冒回以狐疑的眼神:是吗? 章绍池继续悄悄话:“我手头紧,您知道我公司的事?我不能再让警方查到货,担不起这个损失……那个条子突然出现,就一定有问题。” 裴逸:“…………” 他完全低估了自己的伴侣。 什么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今日大开眼界。 男人挑灯骂战,全凭气势和嗓门。刘Sir在气场上就被碾压了,一脸狗血气得发抖,也声嘶力竭:“污蔑,胡说!冒爷,冒爷!这个人他有问题,他是奸细,他肯定是警察!” 裴逸笑得发癫了,一双眼眯成月牙:“啊?” 刘Sir:“他才是警察,我不是,我不是……” 裴逸一脸忍俊不禁,转头问身边的:“这位阿Sir说,谁是警察?” 被剥成光猪的那位富商,耷拉着一身白肉气急败坏,抬头就指刘Sir:“他娘的,就他一个警察!还能有谁!” 雷组长从始至终就在对面坐塌之上,参禅打坐,不掺合无聊的吵闹。 漂亮的羽睫下抖出精光,雷魄说:“搜他的身么,检查他的牙齿、耳廓、喉结、鼻腔,每一根手指的指甲盖,都挖开看一看,有没有窃听纽扣、定位器和通话器,一查便知。” 裴逸心说,干爸爸您厉害。 送黑诊所,上手术刀啊。 他身边的章总甩出一句:“把他腚眼儿也扒开查一查。现在的条子都学得精明着呢,也没有这方面忌讳。你们这些人可以把货夹在那地方,他们同样也可以把东西藏那里!”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