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然骂:“就那样的人毫无人性可言, 竟也是天下第二士族的当家人!” “他怎么你了,你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他虽没怎么我, 但他在宴席散后,带了三个小丫鬟回屋……那么大把年纪, 比你还小的姑娘家,还是金陵第二士族,简直是为老不尊!” 谢婉青整个身子放松下来:“他为老不尊,你看不过去,为什么你不去救那三个丫鬟?” 宋致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愣住,没答话。 “你是跟着院长他们去的, 充其量就是个作陪的角色,说不上话,不能为她们求情, 也不能挺身而出,去与谢老爷子为敌, 我说的是与不是?” 宋致然沉默良久, 终于应了一声“是”。 “你既然当时没有能力救她们于水火之中, 那现在说得再多,在背后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又有什么用呢?”谢婉青面无表情, 没有谴责他的意思,也没有安慰他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话, “所以,当时做不到就不要在背后打抱不平,等你有了能力可以把他踩在脚底下的时候,随你说什么,即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也无力反抗。” “踩在脚底?这就是你这么拼命修习功课的理由?” “是。” “谢婉青,你现在的模样真让人讨厌。” “是吗?”谢婉青嘴角勾起个笑,笑得极其嘲讽,“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个仰仗别人过活的乞丐都可以看轻你;但当你手握权力的时候,就是曾经最最瞧不起你的人都会涎着脸贴上来,跟狗一样地舔你的脚趾。” 宋致然下意识想反驳,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因为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是事实。她小小年纪就这样卑微努力地活着,没有少女应有的活泼和阳光,一定经历过许多,他想知道,他想问,却觉得她不会说。 谢婉青却接着说:“我生在一个没有温情的府宅大院里,虽是嫡女,却不受宠,因为那个人有许多的小妾,他把所有的耐心都给了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我娘年老色衰,自然是不受宠,我这个老实本分的女儿,眼看着不能给那个人带来什么价值,他自然对我们母女俩不闻不问,十多年,我只见过他三次面,现如今我已离家出走两年,他都未曾发现,照样过得滋润有加。我有个婶婶,其貌不扬,未出嫁前也是被百般看轻,后来凭借着她的才华嫁了个好人家,那个人便跟个癞皮狗一样贴上去,作出一副哥哥疼爱妹妹的情深模样。” 谢婉青口中的“那个人”自然是指她的爹,看她对自己的爹一副不愿多提的样子,就知道她真的很厌恶他,他爹是真的伤了她的心。 “从没听你说起过身世,没想到是这样。” “我不要你的同情,我只要你明白一点,我不会安于现状,我也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我的计划。” 这句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她亲口说出来的,宋致然怔在原地,有种被抛弃的落寞与空寂。 两人在后面的一个月交流甚少,谢婉青越发地拼命学习,宋致然想起她,就不愿回自己的房间,一是看了她那种不要命的状态心疼,她那么辛苦,自己却不能为他做什么,无力改变,他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她;二是不想吵着她,给她最大程度的安静,便是他能为她做的唯一事情。 直至后来,他连觉都不回来睡了。 他赖着同窗,与他人同吃同住,却仍是无法缓解心中愁闷,整日说不出的失落,无心念书,上课总在发呆。 又过了一月,在宋致然趴在石桌上无所事事,玩弄花花草草的时候,谢婉青找到了他。 “今天晚上一起吃饭,作为你这一年多来对我照顾的谢礼。” 宋致然听她话里的意思,原本想着不搭理她,想冷冷她的愿望落了空,他控制不住,腾地站起:“你要去哪?” “离开。” 果然是离开,宋致然站在原地如被雷劈,他还没有好好地跟她说上几句话,他还没有好好地看看她,他还没有好好地跟她吃上几顿饭,甚至没有好好地向她表白过心意,她现在却要走了…… 她为什么总能那么理智,总能那么冷静自持,他要是有她一分的冷情,便不会这般地难过……不舍。 月上柳梢头。 两个人在一个小菜馆里,面对面坐着,寂然无语,谢婉青性子就是那样,不会主动去迎合,不会跟其他热情好客的东道主一样,招呼他吃饭,而宋致然被离愁别绪笼罩,无心说话。 简单地扒了几口饭,两个人就此结束了饭局。 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着,前方有座小桥,要回明志书院,他们必须得穿过那座桥。 一步一步登上拱桥,登上最高点的时候,面前飞过一个黑影,翅膀扑闪起风,“咚”地一声就落到河里,溅起水花,“嘎嘎”几声,吓完他们就游远了。 原来是一只水鸭。 宋致然觉得好笑,下意识想找谢婉青说上几句,却发现她不在了,他慌忙地四处找,难道她连跟他道个别都不愿,就这样走了? “我在这。” 一道微弱的声音在拱桥边上响起,借着月光,宋致然看到了跌坐在地的谢婉青,她捂着脚腕,好像伤着脚了。 “怎么样了?”宋致然蹲下身去查看她脚,被谢婉青推开。 “男女授受不亲。” 宋致然知道未出阁姑娘家的脚不能碰,碰了就要娶,他喜欢是喜欢她,但他真的喜欢她到要娶她的地步吗? 就算到了想娶她的地步,那她呢,她又肯嫁给他吗?她想要的那么多,她在乎的那么多,却唯独不在乎他,他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随时都可丢掉。 他收回手,深吸几口气,压住心中所有情绪,背对着她,蹲下:“上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谢婉青搂住他脖子,宋致然一用力,将她背起,顺着桥走下去。 宋致然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走得很稳,怕颠着背上的她。 清冷的月光洒在河水里,粼粼发光,道路两旁种满了槐花,一阵风起,浓烈香气袭来,谢婉青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的喷嚏声跟她整个人的清冷气质可不同,不仅不清冷,还很可爱,很软萌,他听了心都要化了,那是他听过最特别的打喷嚏声。 医馆还没打烊,远远地就看到了明亮的灯火。 宋致然刚要送她进去,就感觉到自己的后颈领子被人扯住,他停下脚步,偏头问她:“怎么了?”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山间的一缕清风,河岸的一株水草,浅滩上的圆石,甚至是农家的一只鸡一只鸭,总之就是不要做人。” 风很轻,心很静。 “嗯,做人的确好累,如果真有来生,我也不要做人。” “那你要做什么?” 做接纳你那缕清风的一方青山,做护着你那株水草的宽阔河岸,做陪伴你那块圆石的浅滩…… 宋致然心中默念那些话,口中却说:“我要做看着鸡鸭的一条大黄狗。” 谢婉青想想那场面,开怀地笑出了声,声音前所未有的轻盈:“那你可要看好我,不要让黄鼠狼把我叼走,不要让农妇把我捉走炖汤喝。” “嗯,你放心。” “好了,送我进去。” 大夫看后,说谢婉青伤势很重,不能搬动,得留在医馆,谢婉青让宋致然先回去,明早再来接她,宋致然不走,她就说她突然想吃话梅,让他去买点来。 宋致然熬不过她,最后还是去了。 他去的时候,蜜饯铺子早已关了门,他不厌其烦地敲了好多下门,铺子老板终于披衣起来,骂骂咧咧半天,他丢了一大锭银子出去,才勉强堵住老板的嘴,把油纸包的话梅递给了他。 他三步并作两步,刚登上拱桥最高点,“砰”地一声,远远看见某个地方冲天的火光,着火的房子四周奔出逃命的人。 宋致然真希望是自己记忆出了错,着火的那间屋子并不是医馆,谢婉青也不在里面。 话梅往地下一扔,他急急地奔赴火场,人没救出来,只有两具焦尸,他们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凭借残留着的衣物隐约辨认出来,一具是医馆大夫的尸体,另一具是谢婉青的尸体。 他悲痛难已,此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整日地灌着酒,妄图麻痹自己,院长学监曾来劝过好几次,但他都不管不顾,意志消沉了许久。 喝的酒再多,也总有醒来的一日。 某日,他觉得累了,推开沉重的门,一缕清风拂起他散乱的发丝,他突发奇想,收拾了几件衣物,留下一封书信就离开明志书院。 不问归途,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从来都不相信她死了,她毕竟还有未完的心愿,哪肯轻易地死去? 他知道她会离开,却没想到她是用这么惨烈决绝的方式,完全不顾他会伤心,会难过,会伤情。 她总是这么残忍。 直到后来,他进宫做了翰林院士,机缘巧合下,见到了身为皇后的她,她由一群一群的宫女簇拥,与身旁的皇上时不时交谈几句,那低头浅笑的模样,是他未曾见过的温婉淑柔。 在祭祖大典上的威严肃穆,由皇上搀扶着上一级一级台阶,最后回身的一刻,她仪态万方。 原来她早已担当起母仪天下的重任。 原来这才是她想要的。 知道谢婉青是他当初最瞧不起的那个谄媚小人的女儿,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知道谢武甫也是他最厌恶的为老不尊那个人的儿子,他一点儿也不惊讶。 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 而她跟谢武甫同父异母…… 呵,宋致然觉得可笑,他们果然是同出一胞的姐弟,想要的都是站上高位,俯瞰众生。 他们谢家子女一个一个都是野心家,儿女情长他们才看不上眼! 见到王易安的第一眼,他没来由地眼熟,或许是跟谢婉青一样的身量小,一样的女扮男装! 在知道她身边有个谢武甫时,他更认定王易安和他是同道中人。 因为他们一样的痴傻,一样的愚笨,心甘情愿地被所喜欢的人利用。 他想让王易安好好的,不要步他的后尘,不要去拨拉背后那残酷的真相。 可惜,他没做到。 他对自己真的很失望。 幸好,王易安还活着。 谢武甫让人找他来的时候,他愤怒地一剑刺进他的腰间,他却挡也不挡,面无表情。 “你不还手?”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多刺一剑少刺一剑,又有何关系。” 宋致然听那个在崖底陪了王易安三年的副将说话,才知道谢武甫当初跟着跳崖大伤元气,近日还被公主下毒,现在已经是病入膏肓的人。 如果他不娶那个公主,他就没有解药,没有解药就会死。 “苏小青那个人别看她表面凶,其实她心地是好的,她身世可怜,性子又倔,疗伤接骨的时候再痛都没掉过眼泪,除了见到将军那次哭得稀里哗啦……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不会哭,而是没有碰到那个让她哭的人。她挺让人心疼的,我希望你好好照顾她。” 苏小青是他叫了三年的名字,在他心中,没有王易安,只有苏小青。 一个魁梧大汉竟然也会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 宋致然都跨出了门槛,却又折身回来:“你们将军真准备娶公主?” “怎么可能娶?他宁愿死。” “那……” “宋公子,别问了,快走,天不早了,苏小青她一个人待着会害怕。” “嗯,你让谢武甫放心,我会陪着她一辈子。” 陪她到完全放下谢武甫,走出阴影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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