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43章 君子万年(完)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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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从樟木林子往南,地势多崎岖,连绵山岭之间,村镇规模往往都不大,凉亭倒是大多修得不小,顾岳听何叔爷说,这凉亭修得好,是因为里头还有广东盐场的份子钱。    李家桥的挑盐队男丁多,又个个精壮骠悍,一看就不好惹,所以几乎也没人同他们抢落脚的地方。后面的路程里,超过了不少其他地方的挑盐队――顾岳有一回记数,一天里就超过了六支队伍;遇到过两次不长眼的土匪,都被收拾了,李家桥这边也有一个倒霉蛋被流弹擦伤了胳膊,好在上了药之后也不太影响挑担子。另外又在客铺投宿时遇到过两回小偷,当然,小偷都被抓住死揍了一顿;其间有个装成游方道士的骗子,拿了一葫芦仙丹来卖,还弄了些水上生烟、白纸显字的把戏来佐证,结果被顾岳这个读过新式学堂的学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总的来说,还算是一路平安。    高升叔爷听顾岳这么总结,叹了口气:“这条道离各个县城都远,哪路人马打仗都难得跑到这山沟沟里来打,一路上也就是些土匪小偷骗子,小打小闹,咱们村这几十号人,总能应付得过来,才有这一路平安。”    要是碰上两军交战,就只有往山上躲的份了。运气不好,被拉?咐?丁,或者被枪弹打死打伤,都是常有的事情。    顾岳若有所思:“我记得地图上从衡州往广东其实是往韶关那条路最近,又多是官道,路更好走。走连州就绕了不少路程了,又总是山路。咱们那边的挑盐队,却不走韶关走连州,就是这个缘故。”    无利可图的仗,很难打得起来。    因此,这一路的穷山僻壤,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快要抵达连州时,虽然天色还早,李家桥的挑盐队也没有再赶路了,就在亭子里住了下来,打算好好休整休整,第二天清早再去连州城郊的盐场里换盐。    连州这一带,也是群山环绕,不过到底是个县城,比起这一路上其他乡镇来,想也想得到要繁华许多。顾九叔爷传令说,明天换好了盐,可以轮换着到连州城里看看,但不许单独行动,至少五人为伍,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换班。    顾岳听到这命令,立刻想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边续行军这么多天之后,的确需要缓一缓,得这半天闲暇,大家才更有精神一口气走完接下来的返程。    第二天一早,赶了四五里路,到了连州城郊的盐场。    连州的盐场很大,共有七个管事,李家桥这边找的是丁管事。    丁管事操着一口广东白话,顾九叔爷、何叔爷满口阳县土话,好在两边交易了好几年,算是老熟人了,慢慢讲还是可以听得懂。    丁管事一看就是那种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拿着一个小吊杯,小心地伸进油箩里头,吊一杯油出来检查过了,再倒回去,点一点头,旁边的小工赶紧盖上盖子,重新用油纸裹好,贴上封条,搬到靠墙处放好,丁管事则继续检查下一箩油。    李家桥的七八十箩茶油,全都检查了一遍,自然是无一桶掺假。丁管事满意地向顾九叔爷他们翘了翘大拇指,两边都拿出帐本来,记数签字画押。    领盐在另一个库房。丁管事领着他们进去时,立刻有工头来迎接。两边交接好了,工头便领着他们去库房里。    石头砌的大池子里,堆了两人来高的盐山,顾岳注意到这里的盐细白匀称,比起他在别处见过的盐显然很要好上几分。李家桥的男丁年年到这里来挑盐,看来也是有原由的。    盐山周边围了一圈三尺多高的、一尺来宽的石栏杆,石栏杆上,密密地凿了许多两三寸宽的石槽,里头浅外头深,坡度还挺大。    顾岳暗自猜测着这一圈石栏石槽是干什么的。还没猜出个所以然来,那边工头已经叫小工用推车推了数十个空油箩过来,称重记数之后,拔了竹塞子,一一摆在石槽外头的地上。又有小工推了一车的细竹筒过来,竹筒两头都削成了尖弧状,将竹筒卡在石槽里,一头插进盐山里头,另一头搁在油箩的开口上方,小工用竹铲往盐山上略一扒拉,盐粒便簌簌地滑入了竹筒,再从竹筒里顺着石槽的斜坡滑入油箩,一箩装满,便有小工将这头的竹筒抬起,另两名小工将装满的油箩塞紧竹塞子,搬到一边,再换上另一个空油箩。    这些盐工显然做惯了这活,挑盐队这边只需要帮着将装满了盐的油箩上秤,秤重记帐之后,再在塞子外头套上油纸绑紧,重新用草绳缠牢实了放到各人的箩筐里头。    忙了半个上午,按着挑来的茶油的箩数装满了盐之后,丁管事又另外给何叔爷结算了二百七十个大洋――茶油价钱高,这些盐还抵不了帐,因此盐场得用现洋抵差价。    现洋分别塞进了几根细竹筒里,仍旧由何叔爷和他的两个跟班挑着。    账房里有另外两个挑盐队也在结账,见了这一幕,不免羡慕地小心议论,也有人道:“羡慕不来的,看看人家这架式,一站出来就知道都是有本事的,要不然哪里敢带这么多现洋走路?”    结完帐,丁管事亲自送他们出了盐场,两边拱手告别。    李家桥这一行人,挑着盐回到昨天晚上歇脚的亭子,按部就班地吃了中饭,留下一半人守盐,另外一半人,拿了何叔爷发下来的每人一块现洋,再加上自己一路带过来的一点现钱,五人为伍,去逛连州城。    顾岳这一伍,是大伯父、李长庚、高升叔爷还有何家的胡子表叔。    连州毕竟在广东境内,广州那边贩来的洋货不少,价格也比湘省便宜一些。到连州来挑盐的,手头若是稍稍宽裕些,多多少少总要带一点洋货回去。加之顾岳这一伍里,李长庚要娶亲送聘礼,高升叔爷家里的大孙女订了亲要办嫁妆,何表叔家里则是要准备丈母娘罗老太明年六十大寿的寿礼,都得提前置办几样东西。这么一来,时间就很紧凑了。    顾岳跟着大家转了几间铺子,也选了几面雕花小圆镜,想着回去后送给大伯母、大姑姑和小姑姑。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又拿了一面深红背壳上印着一双白天鹅的椭圆形的小镜子,藏在手里一块拿去付了钱。    店家想得周到,每面镜子都配了个小竹盒子,里头垫了柔软的细草,盒子大小又正好卡住镜子,免得路上不小心将镜子磕坏摔坏了。竹盒盖子上,还刻了店铺的名号。伙计很有眼色,看顾岳的模样像是个讲究人,又建议他再加一点钱,额外买了个大一号的竹盒子,将四个小盒子装进去,这就更牢靠了。    顾岳忍不住在心里头感叹了一句:难怪这家店的生意做得红火,果然是有道理的。    买好镜子,看大伯父他们还在挑选,顾岳便退到铺子门口处等候。转眼看到斜对面的邮局,不觉心里一动,向大伯父说了一声,便往邮局去了。    顾岳想找些报纸看看。他回到李家桥将近一年时间了,也就在阳县能够看到几张过期的旧报纸,心里头总有些失落和忐忐不安。    邮局里头的两个职员,只会说广东白话,好在大概能够听得懂官话,顾岳连比带划,总算说明白意思,在那两个职员看冤大头一样的微妙眼神里,花了五个大洋,将邮局里头积存下来的十来种旧报纸买了一堆,又买了几份最新出的报纸,就站在邮局里头看了起来。    顾岳没有意识到,他拿着报纸这么一站,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和刚才有些不同了,仿佛脱下了一层让他泯然于众的外衣,重新露出了昆明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讲武堂学生的面貌来了。    连续翻了几张报纸之后,顾岳的手停了下来。    他在老家也听到过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孙中山避难永丰舰的消息,还听说陈炯明赶走孙中山后入广州就任了粤军总司令。    而这张报纸上的最新消息说,滇军、桂军和粤军组成了西路讨贼军,不日将出师广州,讨伐陈炯明。    西路讨贼军里头的滇军主将是杨希闵与范石生。都是顾岳曾经见过不少次的顾品珍的得力部下。    顾岳怔了一下,心头一跳,赶紧将前头的报纸都摊开,寻找相关的其他消息。    他在昆明时,曾听到父亲说过,顾品珍主政云南后就通电支持孙中山北伐,并表示要出兵听令。    从报纸上的消息来看,顾品珍战败身死之后,他的旧部退入贵州,整编之后还有五个旅,并发电向孙中山表示“愿为北伐前驱”,孙中山将这一支滇军命名为讨逆军,任命杨希闵为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又任命范石生为北伐先遣司令,驻扎于滇、黔、桂边界。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后,孙中山要举军讨贼,公历的11月初,杨希闵与孙中山委任的桂军将领沈鸿英、刘震寰在广西藤县白马庙会盟,并被推举为西路讨贼军前敌总指挥,率联军东下广州。    顾岳的地理学得很好,略略一回想舆地图,就知道藤县是在梧州境内,从藤县去广州,要走的是西江水路,离连州还很远。    想清楚这一点,顾岳刚才读报时激荡起来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大伯父一行人此时已经买好的东西,过来叫他一道回去吃饭。顾岳将报纸重新捆好,跟着大家一道往回走,吃过中饭,他们就得守着盐担,换另一班人到连州城里置办东西了。    经过城门时,却见门口处围了一大圈人,一个军官站在桌子上,拿着张告示高声宣读,桌子下头摆着两箩筐银元,旁边还有几名士兵端着枪在看场子。围观的多是壮丁,探头探脑,交头接耳。    顾岳心里忽然一动。    他怎么觉得这场景与自己看到的那些消息有些关联?    那军官念的是广东白话,顾岳一个字也没听懂。周边围着的人里,那些一看就是湘省来的挑盐农夫,也是一脸茫然,只冲着桌子下头两筐银元,舍不得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军官念完一遍之后,又用半通不通的官话重新念了一遍告示,大概也知道连州这里很多外地人,听不懂广东话。    这是梧州卫戍司令莫雄的招兵告示,打的正是西路讨贼军的旗号。那筐银元,是要给新兵发的安家费。    顾岳心说这位莫司令倒还好,没有直接派兵抓丁,而是用银元来利诱,当兵吃粮,抗枪吃饭,其实这样用银元招进来的兵,比抓丁抓进来的兵,到底还是好使一些。    不过也或许是连州这边不敢让他在这里抓丁,这么抓一回,挑盐的农夫恐怕几年里都不敢再到连州来了。    拈量着这位莫司令招兵的手法时,顾岳转而想到,梧州是广西而不是广东的,当下忍不住问城门口的守门团丁:“这位梧州卫戍司令,怎么到连州来招兵了?”    那团丁能听懂他的官话,胸脯一挺,满脸自豪地答道:“莫司令是咱们清远人啦!”    团丁看他是外地人,于是拗着舌头硬说官话,半文不白,这句话顾岳倒是勉强听懂了。    连州是隶属于清远的。无怪乎莫雄会到连州来招兵买马。    看守盐担的同伴们还在等着换班,顾岳不便久留,跟着大家一起回到歇脚的亭子里,吃过中饭后,拿出报纸来仔细翻看,在旧报纸里,找出了莫雄就任梧州卫戍司令的消息,里面还介绍了莫司令的简历。莫雄是清远下属的英德县人,去年任粤军中校营长,奉孙中山命令率部进入广西讨伐旧桂系,并扈卫孙中山桂林大本营,今年六月任梧州卫戍司令。    再翻新报纸,西路讨贼军是兵分两路,其中一路就是莫雄的粤军,出西江右岸讨伐陈炯明。    有西路,便有东路。顾岳再翻一翻报纸,果然,还有个一东路讨贼军,是从闽南出发的粤军宿将许崇智部。    东西夹击,广州当地士绅素来又是支持孙中山的,陈炯明多半在广州立足不稳,孙中山收复广州后,又将是一番新局面。    顾岳对着报纸沉思不语,旁边人推推他,催着他将这一堆报纸给大家读一读讲一讲――李家桥的壮丁多半上过私塾,认得大几百字,不过这报纸上的时事消息,还是得有人讲解才弄得清楚。    顾岳边读边讲,尤其是将这讨伐陈炯明一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让大家都能听得明白。    听完这一节,大家心满意足,纷纷借了报纸去看那些简单易懂的花纱布涨价、某地水灾之类的消息。    李长庚凑过来,悄悄问道:“仰岳,你是不是想跟着招兵的人去打仗啊?”    他觉得顾岳读报讲报的时候,那种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神情,明显就是想去投军。    顾岳一时间答不上来。    李长庚不无担心地道:“这个西路讨贼军里头有滇军,仰岳你去的话,要不要紧啊?”    顾岳道:“这支滇军不是唐继尧的人马,是顾品珍将军的部下。”    他如果要投军,其实投入这支滇军,才是更合适的选择。    李长庚又道:“可是仰岳你还没娶亲成家呢。我爹娘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顾岳转头看看自己的那担盐,盐担里头还装着他要带回去的四面镜子。    顾岳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得把盐挑回去再说。”    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将自己的担子撂给别人。除了这担盐,还有阳县高等小学堂那边的学生军,也得要妥善交接才是。    而且,他觉得自己应该先说服大伯父他们,让他们点头同意了,自己再到广东来投军。    他不想让大伯父他们因为他的选择而气愤难过。    或许……他还应该对另一个人说说自己的计划和梦想?    顾岳将手里的报纸重新展开,仔细读着那一则西路讨贼军出师广州的消息。    也许等他安排妥当之后,讨贼军已经收复广州了,他可以直接去广州投奔滇军。    何秀那样聪明能干,现在又在上新学堂,或许她也可以到广州这样时新繁华的大埠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后 记    本篇名为《君子万年》,语出《诗经》。《诗经》中有两篇都有这个词。    其一是《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景福”,意为“大福”、“无尽之福”;“昭明”,意为“光明大智慧”。这首祭祀诗,是对周王室的祝福词,祝福君子长寿万年,享无尽之福,有无上智慧,等等。    其一是《小雅?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因为以鸳鸯起兴,论者或以为,这是一首祝福君子新婚、永享福禄的诗。    不论哪一个出处,“君子万年”都是一句美好的祝福语。    选这一句祝福,为全书的结尾,是为了祝福书中怀抱着理想与热情的少年,也是为了祝福这一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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