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返阳。 开阴阳旅社,鬼客络绎不绝, 是以, 成为华夏阴阳旅社始祖。 ——摘自《阴司画卷?卷4》 孟婆在阴阳两界, 都表现出高超的经营才能。她这旅社开在驿站附近,原本就是死人最容易聚集的地方。故而,即便是头回赚阳间的死人钱, 也能把冥钞拿到手软。 她此举引发了阴阳经济与服务业态的较大变革, 包括冥钞与通宝之间的兑换方式, 包括死人还阳前可以享受的服务流程, 也包括鬼与鬼之间的交流互动组织等等。 然而, 繁忙的孟婆在这一世无比深入凡尘,莫名淡忘了之前回忆, 灵力也逐渐被消磨了。 她只是隐约记得自己等过谁,又被谁伤过, 但岁月慢慢, 白驹过隙, 这些都变成仿佛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过的小事。 她现在是个能见鬼的商人,如此而已。 直到百年死了, 她被黑白挽着, 重返地府, 见到据说自己成日居住的宅邸,觉得陌生又稀奇。 而鬼王在殿内倚了一张贵妃榻等她,眉目间笑意淡淡,她居然误以为初次见面, 怦然心动哩。 等鬼王一走,曾经的心腹女侍者立马关了大门,悄悄道:“鬼王以前追过你。” 孟婆:……我去,还有这个艳遇。 心腹女侍者:“喝下这碗汤,你再看看艳不艳。” 她跟孟婆说,这是你走之前留下来的。你说这次还阳,为了保护爱人,你喝了一口孟婆汤,大概率会忘却往事。可是若回来,那么就一定要把一切想起来,不要做了错误决定。 孟婆闪烁着大眼睛:“能不喝吗?” 女侍者:“为何?” 孟婆:“一会儿忘,一会儿想,一会儿忘,一会儿想,我累不累?万一哪天有了耐药性……” 然而孟婆还是喝下了。 喝了汤之后,第二天鬼王又找上门来,发现昨天温柔可亲的孟婆又变成他最熟悉的爱答不理…… 他道:“阳间甚苦,你此次回来,多住一些时间。” 她道:“阳间苦?能有你对我这么苦?” 转身就要求女侍们闭门送客。 女侍们不敢,鬼王自己主动离开她的府邸,等第三天,再也不来。 其时,阴府也不需要孟婆工作了。 曾经的熬汤小弟把孟婆汤业务接手得极好,唱小曲的水平也越来越高。加上他的喉咙时常被孟婆汤的蒸汽润泽,灵力无声息地润了进去,一开口往往能赢得周围所有鬼怪的喝彩。 鬼王以工作胁迫孟婆挽留,要她再升级一下孟婆汤配方。 她不得不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孟婆汤的汤楼里,做这非常无聊的差事。 她挽了双丫髻,托着腮看客人喝汤,带着笔和本,跟个乖学生一样。 客人喝汤,她敬业地问:“好喝吗?入口顺滑吗?” 又或者是,“我建议你不要一口闷,这可是孟婆精心研制的配方,你得品,你细细地品。” 别人问她:“小妹妹,你多大了,怎么这么烦?” 她笑盈盈:“我比你祖宗都老。” 有一阵子没客人了,小弟收了汤碗。他缓缓地和孟婆讲:“我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你。你几乎与天地一样的寿命,见惯无数生死,再往后去了阳间,比谁经历都多,按说也该有一颗苍老得不能再苍老的心了,结果怎么还这样无所谓……” 她道:“不见惯就有所谓,见惯才会无所谓。” 孟婆终于把所有的汤改进了一下,按照阳间当时流行的配方,添了些生姜大蒜去腥气。 于是又是一个夜,她向鬼王呈了折子,要求再度去轮回。 鬼王家的小厮这次有经验,没打算奏《丹凤朝阳》,但是准备了一大缸的醒酒汤。 鬼王听完了孟婆的报告,忍无可忍,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抵到身后书架上。 “这次去,你再也不会有我的庇佑,你会过得更苦。” “但你若不去,你服个软,我们……” 他的气息呼到孟婆的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青草香。 红艳的小痣跟着锁骨在衣领下若隐若现,出乎意想的性感。 有那么一瞬间,孟婆想,如果自己没有喝那个能回忆起一切的汤,她当真就和阴府鬼王在一起了。 然而孟婆微闭了眼,睫毛清颤,声音染着一丝夜的凉:“我们什么也不会发生。” 鬼王心中有恨。 “他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记这么久,还能让你随便折辱自己,要让自己过凡人的生活。” 孟婆眼中有问。 “我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记这么久,还能让你自己吃自己的醋,最终让两个自己都做单身狗。” 鬼王眸色一暗,他松手。 孟婆投胎前,她回眸望着瑟瑟风中神色悲戚的宿醉刚醒的鬼王:“你,什么时候能饶过你自己,又能饶了我呢?” 果不其然,孟婆投胎后真的过得很惨。 她饿死过一次,死前家里的野韭菜刚冒出芽。 战乱时期被敌军打死过一次,死前救兵才刚刚赶到地方大营。 远亲触怒皇威,连诛九族,她作为最远最远的那个亲戚被诛。 每一次死掉来地府,她都会忘记自己曾经是孟婆,住那全无印象的屋子,又被鬼王打着工作的名义,遗留好多时日。 且每一次,女侍都会要她喝下能够想起一切的汤。 关于这个汤,鬼王也是允许她喝的,他觉得,总有一天她会被阳间叠加的种种苦难经历吓垮,最终做个老实的地府孟婆。 而孟婆也是一定要喝的,她想,总有一天她会从回忆里提取出鬼王的弱点,让他不再爱自己,放过她,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找阳间鬼王,不用再去做个凡人。 这个计策差点成功了。 就在孟婆上一次来地府的时候。 知青孟婆碰着“毛选”下榻地府,还没喝下唤醒回忆的汤,就在鬼群中高喊:“你们这万恶的制度,我要带领全鬼推翻鬼王。我要让新时代的光辉思想放光芒,点亮这黑暗无边的地狱!” 牛头一脸懵逼。 马面一脸懵逼。 有人提醒她,她自己也在这万恶的地府中保留着一官半职…… 她听了以后,立马跑到熬汤小弟那儿: “我们胁迫大家喝孟婆汤是不对的,每个人都应该成为自己的主人,都应该保留自己一切权利。我们应该让大家自愿地去喝!” 小弟挑了眉毛:“那如果有人不愿喝呢?” “投胎一出生就张嘴说话,说我上辈子做过什么什么事?” 孟婆倒是没想到这出,她闭了嘴,转而开始带着大家剪头发,涂标语了。 鬼王看到孟婆这样子,气得差点昏厥。 他看着女侍给她灌了回忆汤,想让她清醒清醒。结果她发现自己也曾在万恶的旧社会,无比热爱过封建集权制度。当下受得刺激有点儿大……于是两天卧床不起。 鬼王还是反悔了。 他亲自来孟婆府邸道歉,低垂着眼,问,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孟婆奄奄一息地说:“说,下辈子,你打算怎么虐待我?” 阴府鬼王的眼中有烈焰。 “你还是要去轮回?” “好,下辈子,我让你遇见阳间鬼王,但你们两个人的缘分只有一天。” 记忆到了这里,差不多就终止了。 杨琪琪坐在可以在回忆中添加批注的地方,沉思了很久很久。 她不知道最初的鬼王是怎么劈开自己灵魂的,让自己的这一半变得如此固执和阴鸷,沉淀了阴府的阴气,让这一灵魂更是沉重。 她又认真翻阅了一下自己之前的批注,明白自己每一次都抱着必赢的决心,但又生怕还是会和往次一样失败得彻彻底底,于是添加了很多很多的“鬼王秘籍”。 “鬼王有可能是贪恋我美色。” “我这么专一地喜欢一个人,鬼王也倾慕我这种专注。” “每次我提到和凡人处对象,鬼王会格外生气。” “鬼王自己小心眼,但他见不得别人小心眼。” …… “加油孟婆,可能这一次你就会赢。” 杨琪琪思考了很久很久。 久到旁边的侍女互相看对方,说孟婆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醒来过,说这汤是不是被人投安眠药啦,然后鬼王待会儿就要趁人之危啦。 杨琪琪静静地从回忆里醒来,仿佛亲身历了几生几世的疲惫。 侍女们凑了过来,她对着其中一个容貌柔和的女子说:“张茹楠,我要沐浴。” 大家轻轻叹息。 她这是完全想起来了。 张茹楠表示说沐浴的水已经备好,放在后房,也放了她喜欢的忘忧花瓣。 杨琪琪站起身来,有谁想要扶着她,而她表示自己就可以了。 她径自走向后房,看了眼以前种过的花花草草,还有写过的一切不怎么好看的悬挂卷轴,掀开芙蓉色暖帘,卸去银色衣装,把自己浸入到温暖的水中。 感觉到整个身体都暖和了起来,她对外面喊了一句:“帮我叫鬼王。” 侍女们:???? 杨琪琪嗓音清亮:“没听明白吗?叫鬼王。” 侍女们面面相觑。 主子想开了??? …… 他披了霜气而来,肃穆地站在芙蓉色暖帘后面,笑得邪佞。 “你唤我。”他声音与冯渊近同,带了一点性感的哑,掺着沙一样把尾稍坠入到空气里。 这熟悉的音调竟是让杨琪琪有点头皮发麻。 然而她已经想好自己怎么说了。她声音颇羞赧:“阴间的日化用品太少。跟您汇报一下,我缺欧舒丹的沐浴乳,缺英国王妃梳,缺SK2,还缺一个不怕水的Kindle。” “我很物质的,你让我沐浴,我便沐浴罢了。可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就不算沐浴得好。我就还得沐浴一遍又一遍。” “世人都知道,我,杨琪琪,太看重这种物质的东西了。” 鬼王:…… 杨琪琪:“死鬼,你还不去准备?” 鬼王:…… 鬼王很快走远。对待孟婆,他似乎从来不缺耐心,毕竟几千年也是等,几天也是等。 他见惯了寂寞也熟悉了刁难,找点东西又算什么呢。 所以,杨琪琪觉得这点举措肯定不够。 她撩开帘子,冲外面的侍女问道:“你们知道鬼王最喜欢什么颜色吗?” 外面朗声回答:“鬼王喜爱大红。认为阴府阴气重,用红色能冲淡一些。” 她回答:“那就给我准备一身大绿色的衣服,越绿越好。” 侍女:“……” 她说:“还请同志深思啊。你上辈子把亭子漆成绿色的,让鬼王恶心得要命。” 杨琪琪不假思索地拍手:“恶心得要命才好呢。快来,我就是最爱绿色了,给我来身儿和那亭子一模一样的绿,翠色欲滴的那种。” 侍女捧着小本子记录,杨琪琪继续部署: “我还要绿色眼影,绿色的鞋,绿色发饰。” “要100盆绿萝搁府里,再给我来上10个绿花瓶。” 讲完了绿,她觉得还不够恶俗:“我还要槟榔,要大金镯子,一条极丑的哈巴狗——地府有哈巴狗鬼魂?” 侍女们面面相觑,觉得哪世的孟婆都没有这世奇葩,真是一葩赛过一葩奇。 也不知道,如果孟婆下辈子投胎后又死回来,看到这幅场景,会不会直接喷了鼻血了。 侍女们要准备的东西比较简单,属于地府本身充沛的物资。 但鬼王当晚没有再来,给了孟府一片安宁。 第二天也没来。 侍女们张望着外面,有些好奇:“鬼王几乎无所不能,你那需求到底难在哪处了?” 杨琪琪:“无所不能??单说那个‘拿kindle’,他连拼写kindle都不会。 ……杨琪琪乖乖在府邸睡了两天大觉。 鬼王估计是咨询了很多现代鬼魂,掌握了不少知识。等到第三天,才托小厮拿了SK2什么的一些来了,搁到大厅的条案上,还有一瓶莫名其妙的蝌蚪。 小厮对侍女说:“告诉你们主人,让她梳洗好了来见鬼王。” 于是侍女把蝌蚪倒到浴桶里,说这就是那个kin什么dle,杨琪琪进去后吓得差点叫出声。 这澡终于是没洗成。 孟婆她觉得差不多了,也就直接出发了。 鬼王府在孟婆府邸的不远处。她无需人指引,凭着恢复的记忆穿越过一片小竹林,又穿过一片森然的假山,庄严肃穆的鬼王府伫立于一片深沉雾霭之中。 王府里的小厮看了一眼杨琪琪的模样,很是手足无措,互相看着对方,表示不明白这次是该奏《丹凤朝阳》还是给鬼王准备醒酒汤。 鬼王正在书房批折子。 听见杨琪琪脚旁小狗汪汪叫,道了句:“你那哈巴狗灵魂我亲自挑的,喜欢吗?” 她还没回答出来,鬼王便抬了眼,差点儿没把笔摔地上。 他深爱的人混身挂绿,是翠绿菠菜成了精吗? 杨琪琪咧嘴一笑,露出槟榔染色的黑森森的牙:“害行,就是不够肥。” …… 看着鬼王的疑惑,杨琪琪解释道:“绿色,护眼。我惜我的鬼命。” 而鬼王的反应令杨琪琪意想不到。 他搁下笔,淡淡一笑,和冯渊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带着宠溺的味道。 “这么喜欢绿色的话,我帮你把孟府也漆成绿色的?” 杨琪琪被噎住一秒,但脑中齿轮很快一转,指了指他乌黑如泼墨一般的长发:“我觉得您脑袋可能缺点儿绿……” 鬼王:…… 她随便找了个小凳,抱着那只极丑的哈巴狗坐了下来,准备开始第二轮的击杀。 她慢条斯理地说:“我也不知道您是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我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执着,那么高洁,那么专一,那么有品位。” “你以为我只喜欢冯渊?” “不是的。” “我差点跟好几个人搞对象呢。” 她掰着手指讲:“有一个叫郑洛,我舍友说他是大帅比,他给我一块儿贼贵的表。还有一个是金麟,他做我师傅,哦,也是斩鬼使,带我下来那位,我爷爷还想让我和他好呢,可我觉得他年龄有点儿大,不然我早扑上去了。还有一个华夏的第一男歌星,国民老公,给我写情歌,我都心动了呢……” 鬼王抬起一只手,撑住下巴。 “你接着说,接着编。应尤是要在庭审那天来,和你一对质,就全明白了。” 杨琪琪:…… “还要庭审?” 鬼王定定地看着她,很是耐心地讲:“孟婆,你此次回地府,与以往不同。以往你是正常死亡,可这次你是被告发,被拘了魂来的。如果你是我亲属,我合法妻子……当然我会取消庭审。但如果你依然要按照规矩来……华夏阴阳旅社那些人给你定的那些罪啊,我们得一码一码地算。” 杨琪琪:总算知道为什么前世如此痛恨封建集权制度了。 鬼王继续道:“这是鬼王府,不是什么随便阿猫阿狗的家,你在我这里说话都要确保属实,否则你就是扰乱阴间司法,我让你罪上加罪。” “来,你慢慢来,继续说说你是怎么水性杨花的?” 杨琪琪想了想,避而不谈那个问题,只是两只手在膝盖上互相抠了抠,道:“此次,若我所犯的一切错误为真,那么你认为惩罚措施会是什么?” 鬼王一笑:“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下次轮回去个畜牲道。” 说罢,挑衅一样看着她,似乎心想:这样你就服软了?总该想永远留在地府了? 杨琪琪认真思索,晶亮的眸子一闪:“畜牲道的话,我能不能选择做个小白兔?” 鬼王:???? 这还挺乐意的是不是。 杨琪琪解释:“听说兔子一妻多夫,生殖力顽强,能够疯狂下小兔。特别适合我这种不专一的,哦不,水性杨花的。” 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小厮一个个瑟瑟发抖,悄悄传话:“给鬼王准备醒酒汤,再把大柱子垫上软垫子……” 杨琪琪本以为恶心到鬼王之后就能happy地解脱,谁知她被直接轰到地牢,并且拿到了写着庭审日期的一纸通知。 看来鬼王很“小家子气”这点描述得不错。 杨琪琪坐在一个大概只有3平方米的小角落,一扇窗也没有,贴了符咒的护栏立在身前。她可以嗅到千万年来带罪之鬼的森森恶臭,还有震天响的鬼哭狼嚎。 然而她是已死之人,生前也会一些法术,给自己掐了一个“清心诀”,便把生息都屏蔽在外。 ……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紧闭双眼的杨琪琪感到有谁在戳自己。 一下一下,捅着她的手臂。 等她掀开眼皮,接着微弱的鬼火瞧了瞧,映入眼帘的人穿纯白大袄,蓬松的绒毛领子衬得面庞更加白皙瘦削。原本眉眼间仿佛能流露出湖光山色一样的美,而如今又噙着许多哀伤。 杨琪琪淡淡道:“应尤是。” 他道:“嗯,我以前是你的熬汤人。” 其实杨琪琪在之前回忆时便依稀觉得那人有些熟悉,但直到现在才最终确认了。 她隔了栏杆,问他:“你怎么来了?不不,我应该问你的是,你来做什么?” 应尤是到底是生前死后都很有钱的人,如今给了地府地牢鬼差足够的封口费,才得以和杨琪琪说些私密的话。 现在,他托起手上一床淡褐色的褥子,让她从缝隙间接过来。 “阴府湿冷,我怕你不好受。” “呃,对了……我听鬼王说,你还对我动过心。” 杨琪琪和应尤是异口同声。 应尤是:“你在诈他。” 杨琪琪:“我在诈他。” 两个配合过几生几世的人,发出会意的微笑。只是应尤是的表情里仍有一些不甘。 他道,自从孟婆走后,他很是孤独,于是决心在上一世走入轮回。鬼王当时气极,要他孤星入命,要他英年早逝,但万万想不到宿命让他和孟婆仍能够凑在一起,依然可以凭上下级关系而相处。 他看着斑驳的牢狱墙壁讲话,语气寻常,倒像是不在说自己了。 他说自己万万想不到也会爱上她,还会害得她的身上多背负了一缕怨气,使这成为斩鬼使带她入地狱的理由之一。 “对不起了。”他很是歉疚。 杨琪琪听他慢慢地讲述这些,如此和缓耐心,顿觉心疼。 他和鬼王虽然同追求自己,但远不是一样的人,鬼王一直在压榨和索取,而应尤是总是默默站在背后。 她忍不住道:“你也没什么错,不过嘛,我突然想起来……这好歹实现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了,就是让我死掉后陪陪你。” 应尤是笑出声来。 他点了一下杨琪琪的脑门。 “老板娘,你真是够傻,我早就喜欢你了,你都不知道。” “从你为我打官司开始……” “从你带着我们过年开始……” “从你弄那个什么鬼红娘开始……” “我越来越喜欢你。” “你都不知道,当时你说要给我找个对象,我都快气死了。然后我听方泽说,揉揉掌纹能够改变纹理,和你更配,我就傻乎乎地揉了很久很久的掌纹……” 杨琪琪听到这里时,忽然心念一动。她抬起自己的手,仔细看了看掌心,突然盯出了神,整个人极其激动。 应尤是:??? 杨琪琪:“谢谢你,应尤是,让我想起掌纹的事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又指了指上头,意为阳间,“我发现呐,在那上头,还没死透。” 应尤是不太理解。杨琪琪把掌纹给他看:“前两天,我泡澡把手泡皱了,又是睡懒觉把身子睡懒了,成天拎着一只哈巴狗最终把纹路改了,结果……你看,我的这条生死线,明明断掉,结果又续上了。” 她推搡他:“你帮帮我,帮我还阳。” 应尤是:???这也行??说好的死下来陪我呢?就陪个二十分钟??? 庭审地点在一处黑暗的崖洞,四周点了很多排蜡烛,杨琪琪跟着监押人员走进长长的洞穴,旁边也有不少穿了黑色长袍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她听得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今天审孟婆?听说是经济罪,很多人指证”。 “那也犯不到最高规制审理,只有犯了非常严重的罪行,才能来这个崖洞啊,还要让鬼王亲自审理??” “谁知道,鬼王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话说时间也快到了,听说孟婆绝色,怎么还没见到?” 涂了绿色眼影戴着绿色发饰穿着一身绿衣服的女人,看了说她绝色的人一眼,兀自挺胸抬头地站在被告席上。紧接着,一些铁链从座位旁边飞起,禁锢在她的手腕及脚腕上,冰凉且坚实。 对面已经围了一圈的黑袍人员,杨琪琪大抵认出有负责经济秩序的,负责魂灵怨气的,负责投胎的,一个个面容肃穆,偶尔间断小声的低语。 直到一抹红色从崖洞一角露出,整个崖洞才陷入沉寂。是鬼王翩翩来临,他抬了眸子,看了眼被告席上那绿莹莹的女人,而后慵懒地坐在与她相对的位置,拿出一只长长的黑色羽毛笔。 乌黑的头发泼墨一样笼罩住大半张苍白的脸,但仍然可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杨琪琪又听到有人说:“孟婆这个鬼样子,鬼王也能喜欢她那么多年?” 然后又是一小片噤声的示意。 鬼王仿佛完全不在意。 他拿了手旁一只暗黄色的簿子,掀开一页,道着案件陈词。 一句比一句狠厉,一句比一句刁钻,逻辑满分无可辩驳。若杨琪琪也是旁观人员,也当真怀疑自己犯了天打雷劈的大罪呢。 他一字一句指控自己的时候,杨琪琪心想她和鬼王的关系是如何演变成今天这个地步的。 陈词告一段落,进入双方互辩环节。鬼王道:“你把山间阴墅老板的全体员工都送去投胎,这一项,你可有异议?” 杨琪琪淡漠道:“对……可是,是因为我的服务太好,而且他们被派来也是扰乱我的。” 鬼王假装没有听到后半句,他扭头跟旁边的书记员鬼说:“你记好了,她说‘对’。” 鬼王又道:“全国太平间的鬼都被你的旅社招徕过去,这一项,可有异议?” 杨琪琪辩驳:“对,那也是因为我服务太好,而且广告打得好。” 鬼王仍然假装没有听到后半句,继续和旁边说:“记下,她说‘对’。” 杨琪琪忍不住道:“地府没有王法么,我反复强调是因为我服务太好,你们觉得这个没有意义吗?” 一众工作人员纷纷窃窃私语。 鬼王挑起一只眉,嘴角的笑容戏谑:“服务好?你这理由完全不作数。区区一个阴阳旅社,服务能好成什么样子呢?你可知道提供虚假陈词,扰乱阴府司法秩序,是一桩大罪呢?” 杨琪琪道:“这很简单,你随便从我旅社拒一只鬼过来,问一问,就可以知道了。” 鬼王摇摇头,颇悲哀地看着她:“可惜呢,一只鬼,要么是犯了大罪,要么是死而无憾想去轮回,否则,他们无法下地府……” “至于你那应尤是,我们也判别过了,因为他爱着你,所以也会提供虚假陈词,不得算证人。” 崖壁烛火幽暗。 鬼王玩味地笑。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垂头记录笔记。 少许,鬼王又打破凝滞:“孟婆,不,杨琪琪,你现在还坚持最初的决定吗?” 她知道他的意思。 若成婚,可逃脱。若不成婚,则坠入畜生道。 所有鬼突然听到飓风一样的声响,烈烈自崖洞之外响起,带着席卷一切幽暗而走的净澈力量。 原本如豆的崖洞烛火突然大亮,各个阴影角落都变得清晰可见。 杨琪琪感受到暖烘烘的明媚阳气,像夏日烈阳一样投了进来。 霸道。 凌厉。 不容闪躲。 有人忽然站到杨琪琪身边,声音坚实沉着:“当然要坚持最初的决定了。” 杨琪琪被熟悉的清檀香气笼罩,整个人轻轻颤抖:“冯渊,你怎么会来?” 冯渊并不去看她。只是直直盯着对面那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慵懒鬼王:“我,是杨琪琪的辩护律师,在阳间曾签署过合同,可查。” 鬼王示意小厮掐契约符咒,果真在两个人身上发现若有若无的同样橘色光线。 鬼王见后,把神情里的一丝诧异扼制住,然而又道:“你和杨琪琪在阳间为情侣关系,自然会为了她而做伪证。” 冯渊仍然直视鬼王,面不改色道:“我的被辩护人曾经与你讲过,她水性杨花,除了我之外,还喜欢郑洛、又差点和拒鬼使金麟立婚约、还为应尤是心动。故而,我们这情侣关系实在薄弱,倒是你追了孟婆几生几世,为何你就算不上利用职务之便谋私?” 杨琪琪:…… 这“水性杨花”是她和鬼王说的,他怎么知道?? 在她尚走神之时,冯渊频频出招。 江之鱼的证言录音。 全国太平间鬼魂的证言录音。 应尤是的前台业绩档案。 旅社分部买地皮的证据。 孟氏旅社的宣传册及沙盘。 最后,他唤了一只鬼来,说这是证人。他道这是山间阴墅的员工之一,前几日挖它去孟氏旅社享受服务,今日终于死而无憾来投胎的。 这只鬼表示:孟氏旅社的确华夏知名,以实力赢得百鬼信赖,不算扰乱阳间经济秩序。 当下哗然。 …… 杨琪琪抿着下唇,她又想起冯渊首次为自己辩护的时刻。当时她觉得他强大、缜密、智慧,仿佛有他在,真的什么也不用操心。 她永远不会绝望。 永远都会安全。 但冯渊没有止步于此。 他捧着一卷暗黄色的卷轴,居然开始抨击地府的法律制度了。 他说:“区区一个旅社经营人,居然犯得上用斩鬼使来夺命,用得上地府最高规制审理?” “在还没有判别我当事人是否有罪的前提下,就要把她打入牢狱等候?” “鬼王是不是手伸得太长,多次控制不同人的投胎命运?” 一句一句,他声音越来越亮,还指示黑白做了伪证,狱卒受过贿,在他的陈词之下,地府的阴暗被翻得个底朝天。 周旁的哗然越来越烈。 可见,这些情况,大部分鬼官早已明白,只是一直以来,他们迫于鬼王尊严,都从来不曾提起,也没有那个能力与时间。 而鬼王眼底有火焰。 “你到底想怎么办?” 冯渊讲得斩钉截铁:“推翻你。” 鬼王即刻翻卷衣袍,右手向空中一挥,念道法号,招来神武。 然而,在他尚未完全准备好之时,又是一阵疯狂飓风袭来。这阵气流比刚才更烈,携了浓浓杀气。 复睁了眼睛,杨琪琪看见身着黑色衣装的金麟到来,身后跟来数十名与地府鬼官衣着不同的神,似是天将。 金麟三下两下劈开束缚着杨琪琪的镣铐,捏了一把她的脸: “琪琪,我来迟了。” 说罢,拔剑出鞘,朝向已经做出法术起势的鬼王而去。 杨琪琪转身问冯渊:“不能用文明的吗?非要暴力吗?” 冯渊示意杨琪琪看鬼王的手:“如今我与他可以互相感知到对方的气息,鬼王现在戾气极重,诡计多端,他提着的那只鞭,一手就可以把鬼的灵魂抽到碎裂。” 杨琪琪担忧道:“那金麟?” 冯渊道:“你可放心。斩鬼使的那柄剑,也不是俗物。” 杨琪琪瞧着金麟的剑,忽而心思一动,这才想起来为什么剑柄上的兽纹如此熟悉。 那原本是“孟”字的变体,“子”的部分拟成一条吐信的蛇,而“皿”的部分是一只咧着牙笑的小兽…… 这剑是她做的。 是孟婆在返阳开旅社的那一世,算到日后性命有忧,倾尽一切灵力筑了一把剑,送与一个与她有隔世生死缘的少年人。从那世之后,她每次还阳都会忘却自己曾经是孟婆。 现在想必,那少年人也就是最早的斩鬼使使祖,金麟的祖上了。 无数鬼官也加入了混战,大部分都为协助天将,小部分是中立派,躲在崖洞角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这些神鬼打成一片。 然而阴府鬼王的功夫实在深厚,他毕竟是寿数悠久的鬼王,金麟时而甘败下风,似乎再有一两下,那鞭子就要挨到他身上了。 杨琪琪跳上前去:“金麟,撞月。” …… 金麟点了点头。 两人气沉丹田,以破釜沉舟的态势灌了所有灵力进去,一人一鬼,将强悍的灵压砸到鬼王身上。 周旁神鬼默不作声,他们似乎察觉,这一招不仅伤敌而且伤己,纯属不得已而为之。 “撞月”一出,己方将长时间内陷入脱力状态,若鬼王尚有余力,那这两人将败。 果不其然,鬼王嘴角渗着一丝血,举起神鞭,扬向前方。 杨琪琪挥手止住他:“这么恨我?” 鬼王笑得惨然:“不然呢?” 他想起那些孤寂的岁月,漫长无际的追随,痛彻心扉的等待…… 想起鸿蒙之初孟婆的脸,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坐在林深处,徒手做羹汤,与人喝一口,问他可有忘。 他笑盈盈喝了一口,说忘不掉,因为我是鬼王。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积攒下这么多恨,有时忍,有时苦,但现在只想毁掉一切,再也不要忍了。 就在杨琪琪看着他眼底火焰越燃越浓,觉得自己要输时…… 崖洞内传来悠然音乐。刚开始的一些细小节奏,变成偶尔间断的旋律,最后牵扯出幽深的绵延,一点点地凿入心扉。 她的面前出现幻觉,与此同时力气重新灌注入体内。 她看到自己站在熊熊烈焰前。 看见自己站在皑皑白雪前。 看见自己站在山巅又或是海洋尽头,吸取了纯净天际间的灵气。 她听见有人轻唤着自己:“琪琪,你醒来。” 再度睁开眼,她和金麟对视,发现气力回归,而鬼王表情凝滞,他那提起鞭子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终于混身脱力下坠,带着一点不甘。 人们在崖洞口看到应尤是笑得倾国倾城,眼角流露出湖光山色一样的美,哪怕此时不复启唇,周围人也对他充满敬畏。 杨琪琪由冯渊扶起,她悄悄问一句:“你看过《哈利?波特》吗?” 冯渊:? 杨琪琪:“现在这场景,特别像哈利每次快完蛋的时候,校长他家凤凰唱着歌过来救人。” 冯渊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你是哈利,那我是金妮?” 杨琪琪莞尔:“你是邓布利多。” 冯渊:“这么重口?你对校长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杨琪琪还没回答。 冯渊:“等回头我们找个地方试试?” 等杨琪琪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脸上烫得烧起火,扭头朝了崖洞门口跑,心道总有一天要被他撩死。 冯渊在后含笑。 他知道杨琪琪在说什么。是有一个章节,哈利?波特帮表哥达力击退了摄魂怪,却因为未成年人使用魔法而被魔法部提审,原本在绝望之时,邓布利多到来,为他辩护,救了他。 有人觉得邓布利多想当魔法部长。而实际上,他不追随权利。 他只保护着他,他期待他好。 崖洞里的人开始处理这桩官司,鬼王被缚了手,脱力的金麟半卧在原本鬼王呆着的长塌上。神将拿着冯渊的卷宗研究,鬼官帮忙。 而冯渊站在杨琪琪身旁,面对崖洞外的涛涛黑海,吹着风,金丝框后的眼睛不曾从杨琪琪的身上离开半分。 杨琪琪觉得那视线太过灼热,这才有一点点尴尬:“我今天穿得很绿。” 冯渊:“我头顶差点也变绿。” 杨琪琪噗嗤笑出声:“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头顶变绿。我都想好了,我一定都不会和阴府鬼王在一起的,哪怕来世我投胎去畜生道做兔子。” 冯渊点点头:“然后我做人,你做兔子,我们汤碗相见?” 杨琪琪不禁笑得开怀,然而马上,又止住了,她看着面前浩瀚的翻涌黑海,心底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阴府鬼王也是你,你们原本是一个人。” 他道:“我知道这些的,琪琪,你都不知道我搜了多少证。实际上,从劈开灵魂起,那早已不是我。他性格里阴鸷的部分太多,犯下不少罪孽,而我,才是鬼王更具主导部分的人格部分。” 杨琪琪点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你要做新任的鬼王吗?” 冯渊的手指蜷了又蜷,紧紧握住杨琪琪的,仿佛这般便能紧紧扣住她的灵魂。 “当然不。新任鬼王,会是金麟。” 他细细地解释:“在你离开的这些时日,我做了许多事情。神将们早先都看过我的地府诉状,他们看后挺震撼的,还腰聘用我做阴间法律的重新梳理者。而我也讲了你的事,他们允我来阴间帮你,还允我带着你的魂魄还阳。至于金麟,也欣然同意继任……” “还阳?”杨琪琪忽然听到了关键的两个字,打断了他。 冯渊深深看着她: “琪琪,阳间在等你我回去。” “你的身体,还在小旅馆,让法术封存着呢。” 杨琪琪点点头:“对,我就知道我没死透……” 冯渊含笑:“但是呢,此次回去,不比寻常。” “微博上,咱俩的事儿被吵翻了天。” “大马蜂的成员突破一个亿。” “我爸爸给我打了一万个电话,问我怎么回事儿。” 他望了望前方的浩瀚水雾,又低头看看怀中人,声音无比温柔,带着一点哑,轻轻蹭着杨琪琪的耳廓。 “前方坎坷不少。” “还愿意还阳继续做我女朋友吗?” “好像你留在地府也挺尴尬的,毕竟嘛,你的名声已经在这边败坏了,水性杨花……” 他小声逗着她,注意到她耳尖又红得厉害。 …… 灵魂被柔和的风携裹。 杨琪琪被冯渊拥着,她又闻到清檀香气里的那丝青草味,烈如阳,清澈干净。 那是返阳路上。 她能听到学长的心跳,和缓,有力,像是召唤着什么,又把自己的心跳嵌入躯体内部,一点点的纠缠在一起,变成细密结实的节奏。 血液如潮水重返岸边一样,敲击入血管。 呼吸如浪花翻涌一样,从胸腔到鼻尖。 细细的凉……窸窸窣窣的声响……长久未感受到的重力……还有脖颈一侧尚未恢复的疼。 具体得就像一场长梦初醒,睁开眼睛面对平凡的一天。 …… 等触感再度分明一些,她感觉到嘴唇上有一下一下的吻,蜻蜓点水一样柔和。 仍是冯渊的清檀香气裹挟着她,他半撑着身子,吻向符咒中央的自己,隐隐含笑。 “这世界明亮,欢迎回家。” (正文完,之后不定期掉落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大声喊道:感兴趣的小天使去收藏《我在七零拒吃野味》,哒哒哒哒。 终于完结啦!! *后面有番外: 半夜12:00更:微博又双叒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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