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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时分, 初冬暖日映照下, 一匹乌墨水亮的骏马于西市疾驰而过。

    因速度太快, 闪避路人只勉强看见那青年的苍白侧颜,以及玄色大氅下的赤色蟠龙纹常服, 却没看清他双目布满红丝,薄唇泛紫,低喃不止。

    连穿三个路口,再过平衍坊,便是城西和城北交界主道上的赤月行馆。

    一只红嘴绿鹦哥蓦地从院墙内飞出,后方则紧追来一只通体雪白、头脸淡黄、腮边有橘色圆斑的小鹦鹉!

    双鸟直扑而来,惊得夏暄急急勒住缰绳。

    并非畏惧,而是太诧异。

    黑色骏马因这突如其来的猛勒而长嘶扬蹄, 人立而起。

    夏暄骑术极佳,此际因焦灼与惶恐,整个人从马背摔落。

    前所未有的狼狈, 两手则死死护住那卷碧玉轴锦绫。

    尾随赶来的东宫卫们胆战心惊, 直扑下马去搀扶他, 连声追问他可曾受伤。

    红嘴绿鹦鹉如见救星般直窜他怀内, 瑟瑟发抖,直嚷:“坏蛋!坏蛋!”

    另一只玄凤鹦鹉也盘旋至他肩头,怒声尖叫:“坏蛋!坏蛋!”

    夏暄没工夫理会辩哥为何溜到赤月行馆, 还和他赠予晴容的嘤嘤相互掐架,满心只有未婚妻的安危,遂甩开围拢的护卫, 手执圣旨,直闯行馆大门。

    行馆内乱成一团,仆从见是太子亲至,同时停下动作施礼,随即又各自奔忙于烧水、捣药、翻找事物、传唤大夫等。

    夏暄曾假冒仆役进过晴容的闺房,当下不理会赤月人战战兢兢的阻挠,发足狂奔而入。

    尚未踏进院落,里头侍婢们哭声震天,哀切悲戚令闻者心头惶然。

    “不、不……”

    夏暄似觉心脏的血液瞬间被抽干,四肢僵硬颤抖,毫无知觉。

    他不信他的九九会有意外。

    可忽然之间,他真怕就这么冲进去,会面临他今生又一大噩梦。

    约莫四年前,那个阴冷的夜晚,他从西山赶回东宫,亦目睹过同样忙乱悲痛的场面。

    心上那道伤口好不容易愈合、结痂、平复,要他如何承受在狂喜之时遭利刃狠狠捅上一道新伤?

    愣了极短一瞬,他撩袍跨槛,三步并作两步,强行推开挡路仆侍,绕过绣屏,直奔内间。

    鱼丽和桑柔涕泪连连的叫唤,他半字没听见。

    所有感官的专注力,全数集中在躺卧床榻那少女的丽容上。

    晴容云鬟雾鬓,珠钗璎珞光华四射;额上渗出细细汗珠,浸湿一缕碎发。

    脂粉薄敷,黛眉淡染,唇上点了樱桃红口脂,一张脸宛若凝玉生香。

    那身束腰宽袖的月白色赤月国礼服端雅奢华,衬得她倍添明艳流丽,显然经过一番精心妆扮,在等待某项仪式。

    可人却闭目深睡,呼吸如游丝,嘴上除了亮丽唇脂色,还有未拭净的血印。

    血色深浓发黑,有毒。

    “九九……她、她怎么了!”

    夏暄嗓音如被粗沙磨砺过,透着鲜见嘶哑,混杂了悲怒与惊悸。

    他拨开鱼丽,坐至床边,无措地拉住晴容的手。

    触手处,冷若冰霜,令人心寒。

    “我……我做到了!我求来咱们的赐婚圣旨……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他努力弯起嘴角,挤出几许期许笑意,轻扳她的纤指,把始终紧攥的那道圣旨塞入她手。

    晴容全无反应。

    夏暄不甘心地晃了晃她手臂:“别睡……醒来,我念给你听!起来接旨啊!”

    一旁的桑柔呜咽欲语,忍不住哭出声。

    夏暄视线纹丝未离开晴容的脸,颤声发问:“她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

    鱼丽边揉泪目边泣道:“昨儿殿下回城后,行馆的人跑去乐云公主府别院传话,说陛下将于今日上午颁布旨意。小公主下令收拾行李,连夜赶回,抢在天色刚亮时进的城。

    “小公主怕睡过头,来不及打扮,沐浴更衣后装扮好了才补的觉。她向来浅眠,不喜旁人侍奉,我们几个一宿未睡,各回各屋休息。

    “约莫巳时三刻,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鹦鹉……对,就是殿下领口这只绿的,惹来猫咪妙妙的追逐,闹得院子里猫飞鸟跳后,非要钻入卧房……

    “我当然怕它吵醒我家小公主,跟进去后想逮它,未料它一下飞进帐内,朝小公主扔了个什么玩意儿,还飞快在她手上啄了一口!

    “我气得要抓它拔毛,没想到公主惊醒,急急忙忙捡起鹦鹉丢的白色小丸,直接往嘴里塞,好像怕被人抢食似的,吞咽后才说,这小家伙是殿下的爱宠,唤名‘辩哥’,不许惊扰。”

    夏暄如坠云雾。

    他与她闲谈时,确曾提起府里有一只聪明话多的红嘴绿鹦鹉,可他从未寻获机会带她回府逗弄,她如何认出他的鸟?

    再说,辩哥自破壳起就把在手上养的鸟儿,不曾飞离东府,平白无故怎会飞过十里宫阙、闹市长街,精准找到行馆,还闯入晴容的卧房,甚至给她叼来“白色小丸”?

    这话若由旁人道出口,他大抵一个字也不信。

    可鱼丽性情耿直,从无虚言,且辩哥确实现身于此……

    夏暄只觉这事处处怪异,下意识握紧晴容的手:“小鱼的意思是,九九……公主吃了小丸,便身中剧毒?”

    鱼丽摇头,垂泪道:“倒不是……她说还想再睡会儿,让我去取点核桃、松子之类的喂鸟,晚些再悄悄送回东府……等我找到食物,嘤嘤却因多了一只新来的鹦鹉,大发脾气。

    “我见小公主又躺下睡了,赶紧把鸟儿弄走……再折返时,公主口鼻淌血,再未苏醒。行馆的医官说,小公主中了奇毒,喂她吃下清毒丸,但只能延缓一两个时辰,需请更高明的大夫来治。若段时间内寻不出解药……恐怕……

    “我亲眼见她吞服鹦鹉所传递的白色丸子,崔姑姑也认出,鹦鹉来自殿下府邸,才立即赶去皇宫找您……殿下,这毒……不是您托鹦鹉送来的?她、她怎会那么馋嘴啊!”

    话到最末,鱼丽瘪嘴,又哀哀哭了。

    夏暄摸过晴容腕脉,轻缓微弱,鼻息也时断时续,确是中毒不轻,随时有毙命的可能。

    他有种极其强烈的直觉。

    她瞒他的事,远不止一桩。

    而他,自昨夜惊闻惠帝已拟旨让赵王迎娶他的九九,他忿恨难耐,一整夜没睡。

    清早备上监国玉印,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直到退朝移步文德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劝服君父钦定这桩姻缘事。

    谁料晴天霹雳,刚到手的未婚妻,连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抱上一抱,竟被他养的鹦鹉毒至昏迷不醒?

    简直荒谬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但他无暇细究诸多不合理因素,必须保持镇定,救她!

    一旦她清醒,疑问和难题势必迎刃而解。

    深吸,吐纳,夏暄极力压抑心间澎湃狂潮,以坚定口吻对房内仆侍宣告。

    “方才陛下已下旨,将由本宫迎娶你家公主。目下她突发恶疾,行馆地方窄小,医官们施展不开,应有本宫亲自带回东府诊疗,妥善照顾。”

    余人目目相觑,均觉此举虽为上策,又难免太过惊世骇俗。

    夏暄见她们犹豫,补充道:“这时候了!你们还计较礼节和名誉?”

    为首的鱼丽和桑柔对望半晌,齐声应道:“是!谨尊殿下谕令!”

    简单交代几句,夏暄小心翼翼将晴容横抱在前,迈开长腿,又快又稳地踏出闺房,对侯在门外的东宫卫率发令。

    “调动宫中御医、城中名大夫,只要不在诊治病人的,半个时辰内一律到东府候命!”

    夏暄边往前走,边有条不紊对诸事作了安排,命鱼丽随行,留桑柔收拾晴容的一切私物,即日起,相关仆从移居东府伺候,且严令——九公主病情,不得外传。

    姑且不谈他的九九有否闪失,联姻公主若出岔子,两国边境必有祸患。

    沉静过后,他提醒自己,无论发生任何突发事件,作为一国储君,须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冷静。

    即使一颗心如刀割般千疮百孔,他也绝不能在子民面前泄漏半分怯懦。

    供养他的万姓万民,需要一位强大的君王,指引前路。

    而他,必将具备烈火淬炼的刚强,才能守住怀中人,乃至守住天下人。

    他曾说过,身为皇太子,他煞气很大,可以为她辟邪挡灾。

    有他在,她就不会出事。

    事不宜迟,夏暄一咬牙,翻身上马,双臂圈紧佳人。

    黑马在东宫卫的护送下撒开四蹄,穿街过巷,驮负二人飞奔向东。

    沿途喝道声、马蹄声、议论声掺杂,不明情况的路人纷纷驻足行礼,无不投来好奇、崇敬、艳羡的目光……但未有一双慧眼看透他从容淡定的脸上,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苦痛。

    世人眼中,皇太子殿下有着举世无双的尊贵出身、世间罕见的出众容貌、别具一格的精湛画技,所向披靡,朝野上下人人景仰,即将与赤月国九公主这位丽色无匹的才女完婚。

    嗯,果然春风得意马蹄疾。

    而九公主如小鸟依人,安静且舒心地依傍着她未来的夫婿,娇羞闭目。

    男才女貌,容色倾城,衣袂翩然,如画卷上妙笔所绘的仙侣,成为京城街头有史以来最绮丽的景致,羡煞旁人。

    夏暄时不时垂眸凝视晴容,神色温柔,像仅仅是怀抱安睡的意中人。

    娇躯一如既往轻柔,乖巧躺靠在他有力臂弯内,恰似前晚醉后媚态。

    那时,她的纤纤玉笋与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相扣,柔情似水,热情如火,勾惹他喉底燎火如焚。

    若非她半醉半醒,他怕要径直抱走她,如梦境般彻底溺毙在她的娇嫩与温软中。

    如今,他亲身,亲力,在满城瞩目下,抱他的妻,回家。

    ···

    鹤驾回府前,先行亲随已火速张罗急需的物品,调动府中医官待命。

    余晞临久候多时,听说太子获陛下赐婚后,以迅雷烈风之势将未婚妻抱回东府,此等风光旖旎之举,不像他所熟知的表弟所为。

    他按捺忐忑,提携包裹,朝后院方向一路打听。

    待见两名赤月国侍女满脸泪痕地迎送一群进进出出的医官,余晞临猛然一哆嗦。

    “坏蛋!坏蛋!”

    “坏!你坏!”

    自称辩哥的鹦鹉上蹿下跳,正和行馆那只漂亮的小玄凤斗嘴,更让余晞临心底流窜不详预感——莫非……是九公主?

    他顾不上尊卑之分、男女之别,也顾不上内心潜藏最大秘密泄露的危险,加快步伐,一瘸一拐冲进太子寝殿。

    东宫仆役自然认得他是太子的表兄,乃余皇后膝下皇子公主们最信赖的人,也素知他身世坎坷、冤屈终雪。

    在这繁忙而紧张的时刻,没人敢拦。

    “殿下……殿下没事?九公主她、她……”

    余晞临长驱直入,远远从雕屏缝隙瞥见夏暄坐于榻边,愁眉不展,紧握玉手不放,而晴容脸白如纸,两眼闭合,恍如丢失灵魂的华丽人偶……

    他双足发软,轰然跌坐在地。

    怎么是她呢?那满口胡言、谎称是城西小乞丐的家伙,怎么会是她!

    可转念一想,小鹦鹉的种种回答,摆明针对他的活动范围,还毫不生分地指使他剥坚果,可见私下对他的身份和脾性极为了解!

    不不不,他不该纠前因后果,考究来龙去脉,得先把昭雪余家冤案的恩人、表弟的心上人、未来的太子妃给救回来!

    “殿下!催吐!”余晞临浑身乏力,人已没法站起,只能以双手匍匐而前,哑着嗓子嘶吼,“用绿豆汤灌下去!能灌多少灌多少!御医官……先施针走手太阴肺经,再催足阳明胃经和手少阴心经各穴!快啊!”

    夏暄正沉浸在晴容无半分起色的绝望中,记起表哥略懂医术,听他语气迫切,不及细想,吩咐医官照办。

    余晞临艰难爬至房中央:“殿下……抱着她,别让她躺平,也别让她太冷!”

    夏暄浑浑噩噩如陷于迷梦,照他提醒而为,把晴容固于胸前,柔声细语唤她的名儿。

    医官们虽对这治疗方法存疑,但忙碌近大半时辰,眼看九公主状态无一丝好转,反而愈发衰弱,唯有死马当活马医。

    一通忙碌后,晴容在连番针扎和灌药后,吐出两大口黑血。

    苍白容颜隐约有回润之色,气息稍有稳定,奈何无一丁点醒觉的趋向。

    夏暄颓然搂住冷软的妻,如石化般僵坐于床头。

    雅致卧房明明是最熟悉、最温暖的地方,忽而成了修罗地狱,无时无刻不在撕裂他的体肤,剥离他的脏腑。

    上苍在跟他开玩笑吗?

    让他在心臆空荡寥落时遇上她,由她的柔润与聪慧填满心扉;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而后因她变得更勇敢坚毅……

    给足了人世间最美满的希望,再硬生生夺回?

    医官轮流号脉,焦头烂额,神情复杂得无法言喻。

    人所共知,九公主抵京大半年,咳喘缠身,体虚气弱,五脏六腑根本有损;现今莫名服下猛烈奇毒,只怕……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余晞临抬目见众人表情,心知大错已铸,无力挽回。

    他跪倒在神不守舍的太子跟前,战栗伏地,语带哽咽。

    “殿下,求您……您,亲手杀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要在太子面前掉马了,终于。

    表哥的小秘密会全部揭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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