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十章 射日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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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棚灯光映在庄啸脸上,没什么激动张扬的表情,就是看着裴琰,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从灯火聚焦的幕后出来。

    裴琰从舞台侧面的大块阴影中走出来,也好像一步迈出心底的阴霾,再一脚就跨入了光明之地。他曾经在漫漫无际的洋面上漂浮,彷徨,最终还是游向那指引他人生方向的“灯塔”,游向那处港湾,四周的海水都变得温暖了……

    他一声不吭过去了,直奔庄啸身后,低头给对方弄绳子。

    他想把听觉感官整个儿都关闭,最好把插销天线都拔了,什么都别听见,因为四周剧场里那动静已经燃了……

    他能想象所有人注视他二人的表情。在场的娱记,观众,粉丝。

    庄啸回头说:“你不检查一遍,我还真不放心。”

    裴琰小声嘀咕:“你就非要曝光我,我脸皮这么厚么。”

    庄啸说:“你不帮我拽拽绳子,我觉着悬,我不敢跳。”

    裴琰绷着脸很想吐槽某人,至于么你逗我呢?他鼻子却有些发酸。

    “好了,没问题。”他比了个大拇指,对现场特技导演也比个大拇指示意完美,就像每次他们两人在片场做准备那样,OK了。

    他然后又一路跑到场地中央,用视线定点,确定垫子的摆放位置。刚才就瞅着那块垫子不牢靠,特担心,总觉得位置不对。

    这是他们每个干武行的特别在意的事,现场检查许多遍才敢往下跳。

    垫子如果摆不正,这是要命的。曾经就有动作片片场出过这类事故,垫子摆歪了,武行演员做跳楼镜头,一头栽在垫子边缘,头部撞地,当场就没命了。

    他凭经验目测,垫子大概歪了十公分。

    他开始扯那个巨大的垫子。一个人扯不动,他招呼旁边人:“帮个忙,往这边拖,再过来一个手掌的长度。”

    “可以了吧?”有人小声嘀咕,“不用搬了,几厘米不影响啊。”

    “歪了!”裴琰说,“再过来一点!”

    特技组一群人“哼哼哧哧”地搬大垫子。裴琰站起几趟,又再蹲下,调整角度和位置,操心劳力累得他直喘。

    有人在他背后吹口哨了。

    有记者直接挤到前排,拼了老命把话筒伸过来,杵到他嘴边,“裴先生您说两句”。裴琰一声不吭躲开那支话筒,走开了,就是不说。

    观众席的前排正中,除了到场的几位有分量嘉宾、文化界领导,就是章绍池。

    离得很近,咫尺之距,章绍池望着裴琰,也看着庄啸,看那俩人对视的样子。视线都是有温度的,整个舞台是烫的,烧他的眼。

    他也悄悄窥探过裴琰和庄啸最近那档新片的剧照视频,那电影讲的不就是清末“刺马”奇案,三个男人为了功名利禄背信弃义,兄弟相杀手足相残么!

    他自个儿现在品尝的,就是剖心挖肝之痛,一刀一刀在他身上都见了血。裴琰真应该邀请他这个二舅舅,去片子里客串那位“二哥”,他章绍池一定能把那倒霉的便当角色演绎得出神入化入木三分,因为感同身受。

    少年时代,在大院里,他与徐绮跃、杜名军那几个人坐在红砖“长城”上,喝着汽水,吹着口哨,称兄道弟,笑看天边红色的云……那样单纯义气的日子,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

    化妆组在最后补妆,临时还要给两位主演身上抹油,营造舞台效果。肌肉亮起来上镜才好看。

    杰森老小子被晾半天了,溜达过来,表情意味深长:“哎,那人谁啊?”

    庄啸说:“你不认识么?”

    杰森打个眼色,一乐:“我认识他,但你是不是重新换个方式介绍一句?”

    庄啸那时就说:“My partner。”

    这词通常意为“搭档”,但在法律条文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一语双关。杰森听明白了,咧开嘴大笑,用力拍打庄啸的肩膀。坦白,爽快,爷们儿。

    庄啸从化妆小哥手里拿过油盒,丢给裴琰:帮我抹个油。

    裴琰很听话地干活儿,就用手掌把油化开,给庄啸前胸后背抹油……

    “你也疯了吧。”他一边干活儿一边小声埋怨,“大妖精。”

    “你不是喜欢么?”庄啸说,“给你一桶油,让你抹个够。”

    两人贴得很近,没有任何暧昧动作,就是帮忙抹个化妆油。裴助理甚至刻意绕开胸前暗红色的敏感,手指没有碰到,就绕到肩膀后背了。他一直低着头,不看周围,人像飘在温暖的云层里,眼眶发热,被灯光晃得……

    他啸哥就用这种方式对他再次承诺,无视一切非议与排山倒海倾泻到肩上的压力。

    经受过没家的痛苦,尝过分开的滋味,那只琰琰熊至今还摆在床头留作纪念,庄啸就是实实在在地告诉裴先生,我要你这个活的、暖的、真实的琰琰。你这么乖。

    无数闪光灯汇聚成光弧,把他俩罩在中间。许多人吹口哨,并且开始鼓掌了,最后是把手举到头顶叫好,在一边喽——

    这不亚于出柜,但他们就是不会送出那句明确的答案。

    有多亲密?看吧。

    想要答案?不给。

    裴琰拍一下对方后腰,恢复往常的自信淡定:“哥你加油!”

    ……

    庄啸站上高台,视线掠过人头攒动的剧场观众席,最终还是落在裴琰身上。

    裴琰就遥遥仰视着对方,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他面对庄啸,从来都是仰视的姿态,五体投地虔诚地膜拜,站在舞台的小角落里挥舞花球扭动着为这个人欢呼喝彩,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庄啸从高台上腾空,纵身一跃,惊险到让全场尖叫。他在空中拈弓射日,射向高科技大屏幕打出来的一轮燃烧的血日!

    一箭射出去,正中红心。

    裴琰心口都在发抖,眼球上覆盖了一层绯红,温热的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眼前是一片青山峡谷,花火绚烂。

    ……

    魔幻大片的这场首映仪式,就这样顺利走下来了,让所有人都满意。

    章绍池也舒了一口气,在座席头排很久没有站起来,陷入怔忡,都忘了起身招呼送客……

    庄裴二位给影片免费送上了头条素材,哪怕是为新片炒作,炒都炒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迹,仿佛他俩人之间本来就应该是那样,所有人都知道的。

    裴琰从舞台侧面先一步走开了,庄啸陷入记者蜂拥而上的包围圈,很淡定地回复问题,对外界关于私生活大料的刨根问底就是不置可否的态度,不承认,不否认,就是不想回应。

    都看见了,还问什么?

    他跟其他的任何人,会在公众面前动手动脚摸来摸去吗?他不会。裴琰永远就是那个“例外”,那个“特殊”。

    庄啸也算是帮章总暂时解了围。各路媒体原本打算在首映式之后围住章总死磕,把嘉煌遭遇旧案调查的这件事翻出来数落,发个长篇头条,结果都没顾上,被庄裴毫不掩饰的亲昵闪瞎了眼,反而让章绍池借机躲了。章总匆匆钻进车子溜了。

    就在这天首映礼结束之后,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庄啸在剧场后台卸了妆,还没来得及招呼他的老伙伴杰森·班纳出去吃饭,就收到邢瑢的电话。

    好几位嘉煌当红小花小生都出席了今天的红毯活动,为新片助阵捧场,唯独邢瑢没来。瑢哥在外界看来已经是明日黄花,得罪了圈内大佬星途没指望了,肯定糊了,这种蹭热度场合已经没他露脸的机会,

    邢瑢就对庄啸说,心里好慌啊,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总感觉小萨会不会要出事,打他电话又打不通,没人接了。

    庄啸问,怎么了?小萨能出什么事?”

    邢瑢说,商总一直威胁我,他说要报复,我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

    又坏又蠢的疯子要干什么、能干什么?没有那么恶或蠢的正常人还真难以预料。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又穷凶极恶的人,当他认为欺压面前的卑微低贱就像伸出一只脚碾死只蚂蚁一样轻松容易,那他一定忍不住要踏出这只脚。

    那天下午,好几路人马同时赶往位于怀柔郊区的片场。

    萨日胜拍完了那部关于成吉思汗戎马生涯的电视剧,回京之后,就是去另一个古装剧组帮忙做替身,完成小鲜肉们搞不定的几个武打动作,做完这个组就回老家过年去。

    怀柔那边有个很大的影视基地。大冬天的,也不方便去边远省份拍外景,很多剧组就在怀柔开工,拍摄一些简单场景戏份。

    临近傍晚,剧组就剩最后一个特技场景还没拍完,这条过了就能收工。

    摄影城的一处佛门寺庙中,二十多米高的一座佛塔耸立在院子正中。塔身在冬日微微凝固的池塘中,投下一尊清冷的倒影,四周白雾飘渺……天气真的很冷。

    特技组人员站在佛塔的第五层位置,那上面已经架起绳索装置。机械摇臂横在空中,导演坐在摇臂吊车中寻找镜头位置,焦急地指挥下面的人。地面上人头攒动,乱纷纷地摇晃着,再沿着无序的路线散开走动……

    这个镜头比较玄幻,就是让武功卓绝的男主角跟仇家打着打着,突然从二十多米高的佛塔上一跃而下,跳下来,不偏不倚落在白马身上,骑着马逃脱升天。

    当然,在实际拍摄中,“跳塔”和“上马”这俩镜头是分开的,再通过后期剪辑制作做出武功潇洒一气呵成的效果。而且,两个镜头都是用替身来跳,电视剧明星们不会自己跳的,没这水平,也不敢跳。

    塔身很高,从上面看,下面就是一窝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底下的人在铺设防护垫子。不远处还有一匹白马,低头悠闲地品尝一捆草料,这时微微转动眼珠子,也往高处瞟,看咱家小王爷在哪呢。

    那是剧组找来的一匹特技马,很聪明的,通晓人性,才和小王爷配合着完成了“跳马”的惊险镜头。小萨也喜欢有马的剧组,拍戏之余无聊寂寞,就在片场里跟白马蹭着颈子密语聊天……别人都听不懂那一人一马在说什么语言……

    萨日胜站在五层塔身的栏杆旁边,特技组帮他穿威亚衣,系保险绳。

    他在片场里可没有能帮他扣保险绳的贴身搭档,但特技武行人员互相都是信任的,都了解这一行的危险性,所以都很认真。

    小萨口里呼出许多白气,为了方便做动作,身上的绸缎戏服非常单薄。他这么皮糙肉厚、对极端气温不敏锐的人,都觉着京城这个冬天有点冷了。

    让他感到温暖的那个妙人儿,不在身边,瑢瑢总是跑不见影,抓不着人。

    抱着瑢瑢可暖了,摸着手感就像白色绸缎那样滑,他很想念、很想念对方。只是,他的瑢瑢总像一个单薄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就像倒映在池塘中清冷的倒影,每当他伸手过去想要抓住,那影子就碎掉了。他也不懂,应当怎样去抓住对方……

    导演喊了。

    准备跳了。

    萨日胜自己拽了一下背后的绳子,跟导演打个手势,没问题的,又顺势给他的白马遥遥打了个呼哨,哨声嘹亮。

    白马有灵,抖动长鬃,仰天打了个鸣作为回应。

    就位,小萨后退几大步,助跑,单脚踩上,飞身跃出栏杆,身影飘入镜头视野,像鹰一样飞向天空……

    裴琰驾车一路飙向怀柔影视城,车上载着庄啸。

    庄啸打了个电话问章绍池,瑢瑢跟小萨的事,有多少人知道,章总您知道吗?

    章绍池说,你问我?不是你们庄家班的小子么?我当然知道,谁看不出来,邢瑢整天心情涣散魂不附体,娱乐圈都不想混了,就是惦记外面的人呢。

    庄啸就问,您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是您告诉商雪麟的?

    章绍池怒了,关我个屁事!

    邢瑢走的是另一路,坐的是另一辆车。他一路上,都在极度担惊受怕中饱受折磨,眼前晃动的就是小萨的脸,单纯的眼神,还有一团模糊的血色。司机在片场附近竟然开错了路,拐错一个弯,邢瑢在车上几乎发疯,吼了一句“拐错了不是这个方向你快转回去”,从后座揪着司机的领子让对方打调头,心急如焚……

    车子依哩歪斜停在影视城大院的门口,邢瑢撑开车门冲出去,箭一般的飞奔。

    庄啸的车紧跟着过来,跟裴琰一起冲进影视城大院找人。

    邢瑢一路狂奔着,口里不断爆出寒凉的白气。这里有好几处院子,好几个摄制棚,有外景的有内景的,他甚至不知道小萨在哪个棚里拍戏。他好不容易跑到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又发现不是这个组,沮丧,无助,恐惧,赶紧又跑开了继续找……

    眼下不知不觉就挂下来两串湿润的东西,迅速就结成一层冰霜,快要冻在他脸上。他从这一刻开始设想,“如果小萨不出事能够平安无恙我就怎样怎样”……只是不知这样的醒悟是否还来得及。

    暮霭笼罩大地,寺庙响起一阵沉沉的钟声,惊飞了群鸦。

    佛塔的高处,飞翔的雄鹰跃下。

    邢瑢的脚步惊滞在那里,抬头往半空中看去,心在那一刻停跳……

    萨日胜跳出去做完了剧本里他该做的动作,身后绳索突然绷紧了发出“砰”的一声,随即迅速松脱滑坠……

    像弓弦绷断,发出清脆的异响。

    小萨猛地抬头往上找!后腰保险绳明明系紧了,是他头顶那根绳子断了。

    一根主绳,一根备用,主绳走过滑轮装置时突然发生断裂。

    萨日胜应当是跳到半空时定格,被主绳牵住,这个镜头过,然后再缓缓地把他送至地面。然而,这个镜头终究是不可能过了。

    周围一片嘈杂,很多人发现问题,大喊“绳子绳子”“怎么会断了”。

    整个人抛出去荡下去的那一下,惯性很大,分量太沉了,副绳也于事无补。几条钢丝崩开,绳索像肌肉撕裂一样慢慢地断开了,副绳同时就在小萨头顶上方断开了。

    他自己眼睁睁看着那根绳断了,却无法自救。人又没长翅膀,不可能像鸟儿一样再飞起来……

    就是那凝固了的一两秒钟,瞬间的生死时刻。

    啊——

    邢瑢全看见了,对空中的人大喊了一声,声音却完全淹没在现场的混乱噪杂中,没人能听见他。坠落的熟悉的人影快速划过他的眼,拖着他的心一同坠向深渊,血淋淋地抛在谷底,肝肠寸断。

    眼前一片模糊,庄啸和裴琰俩人拨开混乱的人群冲过去。有人再拖海绵垫子。

    可惜他们距离还是太远了,来不及。

    地上原本有厚厚两层海绵垫子,但直接坠落冲击力太大了……

    庄啸很痛苦地吼了一声,眼眶骤然红了。他当初并没有亲眼见着他爸爸怎样从断裂的绳索上摔下去了,他今天看到了。

    人群中闪过一道激烈的白光,像长了双翅的闪电一样冲了出去……

    那是白马。马比人动作快。

    裴琰直奔高坠的人影飞身过去,徒手去接人。接不住就是小萨出事,接住了就是他自己断手断脚。

    他被冲出的白马肩挨着肩拱了一下,瞬间把他拱翻到马屁股后面。他被挤了一个踉跄,撞得还挺疼的。

    萨日胜在跌落时把手肘张开护住了头,横着砸在了白马身上……

    天色昏黄,雾霭好久都没有散去,晚霞在山巅染出一层血色。

    院落里钟声回荡,吟唱一曲挽歌。

    许多人都在那里徘徊,还没能从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都呆怔地望着眼前情形。片场里很乱的,影视城内同时有几家剧组都在开工,流动人员成分复杂,这时再找是谁把钢索机械装置动了手脚,一时之间还找不到罪魁祸首,早就溜之大吉……

    萨日胜盘腿坐在地上,抚摸马的鬃毛,不断低语。

    白马大概误认为这还是在演戏,下个镜头里小萨就要骑到他的身上,它应该跑出去把小王爷接住。

    又或者并没有误会,白马料到小萨遇险了,它冲过去就是要把小王爷接住。

    萨日胜把自己的宝石项圈放在白马身上,沉声唱了一段牧歌。马颈折断了,在浅雪覆盖的地上点染了一片桃花颜色,这马然后就在小王爷身边断气了。

    邢瑢伤心不能自已,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小萨倒是没哭鼻子,绷着脸没有让眼泪掉出来,席地坐了很久,背影沉默如山。

    大家都红着眼眶,沉默地站在那里。

    庄啸拿出手机,划过通讯录里最近打过的几个电话,找出曾经向他询问案件的警方电话,快速按键,毫不犹豫地报警。

    章绍池从专车里走出来,远远看到眼前一幕,眼睑不停地抖动痉挛。他也从大衣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几乎把手机捏成一块废铁。

    什么他妈的兄弟情谊,什么他妈的江湖义气。

    人还不如马。

    下一个没准儿就轮到他自己了。

    章绍池把牙龈咬出了血,满嘴里尝到的都是血腥味道,手上沾的都是血腥气。他也同时拨通了警方的号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Domestic Partner(家庭伴侣):在同性婚姻法还没有经由联邦法院在全国通过时,很多同性恋者选择在法律上登记为“家庭伴侣”关系,这样就能同时享有类似婚姻的权利。所以Partner这个词就既表示工作搭档,又可以指代没有婚姻关系的固定同居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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