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着护城河的酒楼,孟云娴和周明隽并肩坐在榻上。 边上烤了炉火,因为位置好,窗户敞着也刮不进寒风,还能看到河面上荡着的小舟。 喷香的油酥送了过来,周明隽用筷子夹起一块,她迫不及待的想用手拿下,周明隽挡了一下:“脏到手了。” 她点点头,直接凑过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这油酥炸的太香,她一口咬下去碎屑直往下掉,碎末没来得及掉到她的衣裙上,就已经被周明隽悉数接入掌中。 “吃慢点。” 她吃的不满足,又咬了一口,直到把整块油酥吃完,才想起来一个早该问的问题。 “真的不会再有人去打扰昇阳县主了吗?” 周明隽又夹了一块芙蓉糕给她:“不会。” 她还并未糊涂到一个极点,忽然明白了什么:“难道昇阳县主就是不想见到你?” 周明隽坦然的点头:“我猜也是。” “为什么呀?” 他把芙蓉糕塞进她的嘴里,她就乖觉的嚼起来。 “我回京没多久,与其他的皇室兄弟相处多少有些尴尬,昇阳是淳王之女,也算是我的堂妹,或许我父皇是觉得兄弟相处尴尬,就先从姐妹开始相处。昇阳在京城颇有名气,虽然性子硬了些,但也是最守规矩的那一个,命我住到淳王府,自然是希望我向她多学习些。” 孟云娴的眼神忽然古怪起来。 周明隽笑看着她:“为什么这么看我。” 她别别扭扭的不肯开口。 周明隽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勾了勾,她本就瘦小,轻易被勾了过来。 “啊~如今回府做了侯府小姐,又出风头又享福,现在心里还会藏心事了?” 孟云娴被他这么一勾一带,完全没有害羞的表情,反而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周明隽这个举止摆明了是带着几分占便宜的意思,那么她平静的反应就算的上一个极大地刺痛了。 他忽的松开她,像一个老父亲般感叹:“大了大了,能自己做主拿主意了,也罢,不想说就不说。” 一双暖和白皙的小手忽然将他的右手捧起来,猝不及防的就握住了。 周明隽心头猛震,飞快回过头来看着她。 少女的脸上并没有情窦初开的羞涩,而是一副认真的表情。 她面对着他盘膝而坐,双手握着他的手,语气轻的像是在哄孩子:“周哥哥,当日你不辞而别,我也被侯府安排着回到了京城,冬至宫宴见面的仓促,同游时我被心思所困,侯府宴席我也闹出了那样的麻烦,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都没有问过你——” 她小心翼翼的:“周哥哥,回家之后,你过得好吗?” 回家之后,你过得好吗? 周明隽的戏谑深情慢慢的淡了下去,和她一样认真的看着她。 “为什么这么问我。” 她捧着他的手,像是握着什么珍宝,一字一顿道:“回府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面对很多可怕糟糕的事情,可是真正回来了,才发现好想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至少……没有随时随地就要去死的场面。” “经历了一些事情,我觉得自己那样想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既然回来了,就该好好地过下去。” “可是过着过着,就察觉到并非事事一帆风顺。” 说到了重点,她连手劲都大了:“你从前从未跟我说过你家里的事情,现在想来,其实我们两很相似。你千万不要觉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惨就想不开什么的。” “就拿我来说,虽然阿茵和阿远很好,但是也有很多人不喜欢我,我回府之前,还有一个姐姐在府里呆了很多年,听说是要记给主母做女儿的,祖母们好像也不喜欢我。可是这没什么,日子还是一样要过的呀。但凡还有一个人真心栽培你对你好,就该好好活着。好比天家,不就像我嫡母一样在努力地照顾吗。” “若是你的兄弟对你有什么芥蒂,你不要觉得难过也不要觉得生气,更不要觉得委屈,昇阳县主或许霸道,你的那些兄弟们或许对你冷漠,但那都是因为一些我们无能为力的原因所致,好比我三妹妹,我瞧见她娘生气的时候,她也会很生气,那时候我就想,若曹婶婶不是那样,三妹妹也不会是那样。但说不定有一点曹婶婶真的会改变,那三妹妹也会改变呀。” 孟云娴很少这样老气横秋的说道理,因为她都是听道理的那个人。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讲明白没有,也不知道周恪哥哥懂不懂她的意思,偷偷去看他,发现周哥哥竟然红着眼睛,她一下子就慌了,扯了自己的帕子抵给他。 “你看……你果然还是受委屈了?我明白这种感觉,受委屈又不愿意表现出来的人,都是强装着,可是一旦被人戳到心事,便再也忍不住了。” 她举着帕子想帮他擦眼泪,可是等了半天,周哥哥仅仅只是红着眼眶,并未有眼泪落下来。 “云娴,抱抱我好吗?” 孟云娴放下帕子,跪着行到他身边,护崽似的抱住他。 周明隽的身体起先是僵硬的,可是慢慢的,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享受着她身上舒服的香气,并没有回抱住她,而刚才心中生出的那一点旖旎心思,也早已在羞愧之中消失殆尽。 他的小妹妹,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跟她讲过很多的道理,只是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给他讲道理。 无论男女,都有委屈和难过的时候。 可是他的身份与地位,好似令他生来就该冷静又自持,处在那样的位置,优柔寡断,满心情愁,都是致命的要害。也并没有人关心过他冷然的外表下,会不会也曾被冷言冷语刺伤,被那些假意的关怀和愧疚灼痛。 他不屑于在人前表现出软弱来博得什么,但此刻起,她除外。 油酥已经凉了,孟云娴留恋的看着它,衡量一番还是觉得此刻周恪哥哥敏感又脆弱的情绪比较重要,油酥嘛……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周明隽抬头看她,一腔的柔情还未说出来,就被她痴恋于油酥的眼神给浇灭了。 他伸手将她推开,神色恢复如常的同时,还多了几份冷然。 孟云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还有点不理解:又怎么了嘛…… “孟云娴。”他喊她。 “恩?” “你可知道,一个男人的面子有多重要?身为男子,决不可轻易在旁人面前示弱,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伤心流泪的样子,你在老秀才的书里有没有读到过皇室贵胄因为哭哭啼啼,被贬为庶民的。” 她倏地张大嘴巴,很是吃惊:“你、你们皇室……对子女的要求竟然这么高吗?” 他点头,“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皇室里谁也不敢瞎说的,你不仅肆无忌惮的说了,还将我惹哭了,你自己说怎么办。” 她连忙辩解:“我、我没有要将你惹哭,我也不知道你会哭嘛!” “我就不能哭了吗?”反问的振振有词。 孟云娴想辩解,对上他的眼神又觉得这个辩解很无力,整个人一垮:“那你想要怎么办嘛。” 周明隽眼神悠悠的望向窗外:“我这样出去,仪态上肯定是不行的,我要在这里先缓一缓,你陪着。” “哦,那你缓一缓嘛。” 周明隽看着两人的坐榻,忽然伸手把她拉倒边上,自己身子一横躺了下来,直接枕上了她的腿。 “我要眯一会儿,你给我枕一枕。” “枕一枕……不是,眯一会儿你就好了吗?” “自然。” “那……那要眯多久啊,我不能在外面呆很久的,还有婢子跟着我一起出来,若是我回去晚了的话一定会被嫡母给责备的。” “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被骂的。” 孟云娴拿他没办法,心里也的确想要安慰安慰他,便让他枕了。 可是这一坐,就有点枯燥无聊。 她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指,玩了手指又去玩周恪的头发。 周恪完全睡不着,有点无奈:“你还想不想让我睡了。” 孟云娴发现他没睡着,决定鼓起勇气:“周恪哥哥……” 他的话音拖得长长的:“恩——” “我可不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让你枕着呀?” 他睁开眼睛,无奈的盯着她。 从这个角度看她,多了几分憨态。 孟云娴咧嘴一笑:“我吃了东西,就有力气给你当枕头了呀!” 他坐起来,无奈的抹了一把额头。 孟云娴知道这是允许了,兴高采烈地去拿油酥,结果被他拉住。 “都凉了,再换一份新的。” 然后,孟云娴得到了一盘新的热乎乎的油酥。 可是,周明隽并没有能好好地小憩。 “唧唧唧唧唧——” 他皱眉。 “咕——”这是吞咽。 “好好吃啊!”这是小声感慨。 “唧唧——” 她明明不是砸着吃东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所有的声音都无限放大了一样,他躺在她的腿上,挨着她的身子,清楚地听到了她的所有动静。 终于,周明隽忍不住的睁开了眼睛,“吃的香吗?” 这动静惊到了孟云娴,一口油酥没接住,碎末全都掉到了周明隽的脸上。 周明隽飞快地弹起来,闭着眼睛扫清脸上的残渣,语气里带上了愤怒:“孟云娴!” “我不是故意的!”她吓了一跳,抱着油酥缩到角落。 “你是母猪吗!吃东西的声音吵死了!” 她有点委屈…… 周明隽觉得这样还不够泻火,慢慢的撸起袖子要去整治她:“你过来,我来教教你东西该怎么吃。” 孟云娴觉得大事不好,赶紧去躲,周明隽直逼上来,两人又是一番闹腾。 …… 这一头,昇阳县主打发了孟云娴的两个婢女,略有些心烦的坐在那里喝茶。 “县主,五殿下没有进来,应该是被那个小姑娘带走了。” 听到周明隽的名字,昇阳就恼火。 “这个周明隽到底在搞什么?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伺候的婢女也深以为然:“或许是因为五殿下刚刚回朝,还不熟悉……” “不熟悉!?”昇阳拔高了一个调子:“不熟悉规矩可以学,可他现在是连伦理纲常都不要了吗?我把他当做正经的堂兄,他竟然要娶我,可真是丧心病狂!” 婢子觉得这个事情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县主,虽然五殿下不懂得这些,但是……足以证明县主您风姿绰约呀。您想想,五殿下刚刚回来,对所有人都不熟悉,当然是就着眼缘儿好的来亲近呀。纵然知道您是她的堂妹,但是正经上来说,您也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呀。” 昇阳县主冷笑一声:“这么说我还要高兴是吗?” 这语气听着就不像是高兴地。 婢子赶紧赔罪:“那……县主准备怎么做?” “皇上将他交给我,不是为了让我跟他朝夕相处互生情谊,这是在暗示我——若是周明隽真的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那也要是我来掐断!” “若是我没办好这件事情,反而叫他做出了更荒唐的事情,我就是千年道行一朝散!” 婢子吓了一跳:“真、真的这么凶险?” 昇阳没说话。 她出生时是一个再卑微不过的婢女,这一路摸爬滚打,学会了多少,牺牲了多少,失去了多少猜得到今天的一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她不犯人,可是若有人主动找茬,那就是两码事了。 “眼下,我须得让我这个堂兄好好明白道理才是。” 婢子灵光一闪:“奴婢倒是觉得,县主不宜与五殿下闹僵,或许……我们有什么曲线救国的法子呢!” “怎么说?” 婢子认真道:“五殿下多年坎坷,想必也是内心一片荒芜,见到一个女子就容易倾心相许,但若是县主能为他把关,寻一个真正合适的皇子妃,县主您的麻烦不就全都解决了吗?” 昇阳县主竟一脸恍然—— “我真是被气糊涂吓傻了,对啊,我给他做一桩更好的媒,非但解决了麻烦,于圣上那里,说不定还能讨要一个功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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