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5章 连载番外·长生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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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卿, 朕听闻民间传言,以你血肉为引,入药服食后能长生不老,可是真的?”    高殿之上,年逾五十的皇帝摸着龙椅边的镶珠,垂眸睥睨殿下的一众臣子。    “皇上,微臣血肉并无此效, 民间谣言,听过便罢。”    身着朝服的青年男子手持玉笏板跪在殿前,即便皇帝旁敲侧击许久, 今日终于将想要食他血肉以求长生的欲望说了出来,他也依旧神色稳重,恭敬谦逊,毫无逆意。    “爱卿啊, 不试试如何知道?回想朕七岁那年曾见过你一面,你当初与如今竟毫无差别, 你身赋奇能,可想血肉也该是与常人不同。”    “皇上,万万不可啊!张大人乃驱魔司天师,天下厉鬼为之所惧, 怎可食他血肉?”    “是啊,父皇,儿臣以为……”    “劝劝劝!朕看你们就是巴不得一心盼着朕死!”老皇帝狠狠一拍龙椅,伸手指向了五皇子季甘文。    “你以为苏殷变成这样, 朕再一死,皇位就该落到你头上了吗?朕告诉你们,朕……咳咳,朕、能活万岁,朕应活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见状纷纷提衣跪拜,老皇帝捂着嘴咳嗽不止,一旁侍从过来服侍,皇帝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    可是低头一看,白绢上那摊鲜红的血液,却如利刃般刺痛了他混浊的双眼。    “张爱卿,回去收拾收拾,准备跟朕一块去问丹阁。”    跪在殿下的张清行始终没有抬起过眼,他温顺地跪拜磕头,眉目如画,神情宛如一潭深泉,幽凉平静。    “谢主隆恩。”    “众爱卿可还有事?”    皇帝体力不支,他看着朝下众臣吃力地咳嗽了几声,见无事启奏,于是又挥了挥手,“退朝。”    皇帝走后,众臣也都纷纷动了起来。张清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正要转身准备回去,这时一中年男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张大人,等等!”    他见周围无人注意,连忙按着张清行的背,带他一块往殿外走去,神色担忧道:    “您乃镇邪之人,若是躯体有损,四方厉鬼定要乘虚而入啊!”    “无妨。”张清行扶正了头上官帽,似乎并不太习惯戴这个。    他侧目看了开口说话那人一眼,“李大人家中闹鬼一事可已处置好了?”    “劳烦张大人费心,已经好了。”提到这事,李大人面上还有些后怕,但站在眼前这男子身前,他一时之间又极有底气。    “可是张大人,您难不成真要去割肉献血……”    “天子有命,臣自难不从。”    张清行对他作了一揖,“李大人,先告辞了。”    李大人见状连忙也回了一揖,回身后,他看着那男子已然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问丹阁内,住着当今太子,以及皇帝从各地请来据说可以炼长生丹的能人将士。    本朝第三任太子季苏殷,今年二十六岁,他在六位皇子中排行为老四,半月前病于宫中一场来势汹汹的咒怨。    当时阴雨连绵,去井边打水的宫女晨起放下水桶后,竟然在井水里看见了太子季苏殷苍白的脸。    大抵是才跌下去的,人居然还没有死透,靠着昂贵药草才续着一命,只是人却已经重病昏迷了。    这次情况异常凶狠,传闻宫中闹鬼,数百名宫女侍卫于宫中惨死,自杀的自杀,被杀的被杀,总之死法各异,而且涉及范围很广。    宫内的驱魔司难以应付这现象,当月便飞书送往了望山,想要请在望山守祖坟的张清行天师下山除魔。    张清行此人,只问驱魔事,不管朝堂乱。    他在望山收过不少弟子,而他的弟子下山之后,有些浪迹江湖驱魔除妖,有些则是进入了皇权中心,成为了驱魔司的官员。    望山之上,仿佛与当朝权利中心是两个世界,张天师忠于当今圣上,但他无事并不下山。    这里面存在着很有争议的一点,张清行效忠的并非是某一政权或某位皇帝,而是当前的权利中心。    每次战乱纷起,前朝交替变更,他都会提前闭关隐退。等朝基稳固后,他的闭关就结束了。    皇帝若是找他有事,他定俯首陈臣,把臣子本分做到极致;皇帝若是不愿找他,他便避世不出,也不惹人嫌。    毕竟除张清行以外,世上还有另外三家驱魔大族。    虽然内行人都尊称张清行一声天师,可实际世代相传天师荣耀的,已经变成了方家。    有人说,张清行活了这么多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已经可以精确的算到一个政权能持续多久。    也有人说,他是想与最高权利打好关系,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总之有关这个人的说法可谓是众说纷纭,但认识他的人就会知道,他遵循的只是张家族规,身为天师,哪怕万人之上,也须得一人之下。    必须要有所敬畏,否则人就会不知所谓,变得无法无天。    放在本朝来说,这是位从前朝开始便一直司掌着驱魔之事的神秘人物,先帝对驱魔之事异常热衷,所以对张清行也是敬佩有加。    听说他们两人关系曾非常好,先帝去世之后,张清行便回了望山,但民间关于这位大人的说法早就已经传开了。    他不会生老病死,而且一出现便能让厉鬼闻风丧胆。    平日里无故见不着他,这次宫中发生了这样的事,下面的驱魔司实在是不知该如何着手处理。关键还是那鬼居然害了一位当朝太子,事情严重性直线上升,已经到了不请他下山就不行的地步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张天师恭恭敬敬的下来给皇帝除魔,可皇帝却打着食他血肉但求长生的算盘。    最关键的是,面对皇帝提的这个要求,张天师他居然……同意了。    窗棂雕刻着梅花图样,素纸之上,映出了几个被烛火微弱摇照着的人影。    “张大人,失礼了。”    问丹阁内,前来剜肉放血的皇帝内侍接过了索要之物,向张清行低头谢罪。    “无妨。”    这句话仿佛是他的口头禅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重大之事,他似乎都可以用这句话来回复。    放在别人身上,一来二去,肯定就像是搪塞,可放在他身上,却总能给人一种心理安慰,这真没太大事。    “张大人一心为圣上,深明大义,实乃驱魔之人表率,无愧张家天师之名。”    内侍连忙接茬夸了起来,旁边太医在给张清行手上的伤口上药,看着那盖上纱布仍旧透血的伤,就连内侍都没忍住动了动眉头。    “皇上龙体要紧,臣少点血肉自是无碍,不久就会痊愈了。”    张清行说着看了盘子上盖着丝绸的血碗与皮肉一眼,摇头道:    “微臣主要担心这是第一次做出尝试,不知皇上服下后会不会有其他作用,建议先找人来试药。”    ……    月明星稀,一排乌鸦在枝头扑腾了几下翅膀,接二连三的纷纷飞走。    皇帝看着眼前连夜赶制出来的丹药,咳嗽了几声,皱起了眉眼,“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皇上,张大人说从未有人服食过以他血肉入药的丹丸,考虑到皇上龙体,建议皇上先找人一试,然后再亲自服用……”    “他倒有心了。”皇帝咳嗽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只是这试药之人难定,先不说有什么不好的反应,若是真能长生,谁能受的起这个恩典?”    “这倒也不难定,皇上。”内侍走到皇帝身边,压低了雌雄莫辩的声线,说道:    “苏殷太子身体还不太好,他与皇上乃一脉相承,要说服食血肉后会产生的反应,他该是与皇上您最接近的。”    皇帝抬眼看向了这个太监,而内侍低眉顺眼的,并不敢抬头。    第二日中午,用过午膳之后,宫中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昏迷半月的太子季苏殷终于醒了,而且看起来状况还非常好,他连吃了一桌饭菜,后面又断断续续的叫人让御膳房送了三次饭。    太医来看过之后,都说太子身体已无大碍,不仅如此,就连他之前体弱落下的一些陈年顽疾都彻底疗愈。    只是有一点,就连太医也解释不了。    太子似乎患上了失语症,而且脑子好像也不太灵光了。    皇帝叫上了张天师一同前往太子住处,两人去到院子里之后,外面的侍从跪了一排,纷纷行礼跪安。    “恭请皇上圣安。”    正在旁边打点事情的姑姑听到消息之后,马上进入房间,找到了季苏殷,“太子殿下,皇上来了。”    季苏殷并不理会姑姑的话,他从醒来之后就一直觉得肚子饿,只想多吃点东西。    太医来了几批,没想到现在皇帝又过来了。    四皇子季苏殷是皇帝最宠爱的一个皇子,他是皇后生的第二个儿子。    大皇子早年继任太子之位后死于风寒,二皇子又在顶着太子身份奔赴战场时阵亡,三皇子资质不行,于是太子之位就落到了四皇子季苏殷的头上。    本以为这四皇子也该熬不过去了,可没想到,张天师的血肉竟然有此奇效。    “看来苏殷的确已经大好了。”皇帝进来之后,屋内侍从纷纷行礼,唯独四皇子还坐在桌前忙碌的只顾着吃东西。    看见他这么活泼之后,皇帝没忍住开口打趣了一句,“苏殷,朕过来看你了,还只顾着吃?”    “皇上,恕奴婢失礼,太子殿下他醒后便无法言语,太医来看了也说不知这究竟是为何,不晓得他是不是坠井时意外碰到哪处了。”    掌事姑姑将情况再次与皇帝说了一遍,皇帝闻言深吸一口气,眯眼又看了看用手抓着鸡腿只顾往嘴里塞的四皇子。    这番吃相极为不雅,考虑到身边还站着一位大臣,皇帝盘了盘手串,又看向了张清行。    “张爱卿可知太子这是为何症?”    “启禀皇上,微臣认为太子是昏迷太久不曾进食,如今身体大好,胃口自然也被打开了。”    “你的意思是太子只是饿了?”    “微臣正是此意。”    皇帝又将视线移到了四皇子身上,他走上前去,将手串撸起,用指节叩了叩桌面。    “苏殷,你这如今病过一场后倒越发无礼了,见到朕进入房内竟既不行礼也不下跪。”    四皇子抬头,与皇帝对上视线,他呆愣地嚼了嚼嘴里的肉,然后又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张清行。    “啊啊啊啊啊!”    就像是盗贼见了官一样,四皇子惊恐地扔下鸡腿,就连嘴里没来得及嚼的肉都掉了出来,他双手抱头,开始到处找地方躲了起来。    姑姑和宫女见状连忙上前去安抚,张清行后退了一步,脸色有异地盯着这位四皇子的一举一动。    “皇上,这……太子殿下他……”昨晚提出试药的内侍在皇帝面前小声提醒了一句,皇帝见眼下这情况,心里也已经有了几分数。    他示意让人再叫太医过来,和周围的人交代几句之后,便叫上张清行离开了太子房间。    “张爱卿,太子他突然暴食朕勉强可以相信他是许久未进食犯饿,可刚才那情况又是为何?”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宫的路上,皇帝开口发问,张清行听后垂眸沉思了一会,说道:    “皇上,臣与太子殿下并未深交,并不知太子殿下平日里是何模样。”    “就算不知平日如何,可他堂堂太子,难道见着谁都能如此失仪?朕让他服食了续命丹药,他身体虽是大好,可现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疯疯癫癫的,朕一旦服用,岂不是也会得此下场?”    皇帝的语气间已经有些愠怒了,看样子是要找人怪罪的模样,张清行还未来得及反应,旁边的内侍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皇上,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啊!皇上龙体自有圣光照拂,想来定是能够事事顺遂的,且皇上服药前并未伤的如太子殿下那般严重,皇上要往好的方面去想才是。”    当前跪下的正是跟了皇上三十多年的内侍,他昨晚提出了让太子试药,结果却预想中的各种赏赐没来,灾祸倒是先一步来了。    皇帝闻言,心里那股怒火压根就没有平息几分,张清行拂起衣摆,朝着皇帝跪了下来。    “皇上,能否给臣一些时间?臣想先与太子殿下多接触,然后再找出太子殿下状态失常的原因。”    张清行此言无疑等于给皇帝服药壮了胆,要是能查出原由来自然是最好,到时候事情一解决,长生说不定就在这一丸药中。    若是查不出来……    那也非得叫他把这药给炼出来不可。    皇帝心中已做好了主意,他抬了抬手,伸手亲自将张清行扶了起来,脸上颜色也温和了不少。    “那就有劳张爱卿了。”    四皇子醒后,宫内连日下雨,再无一日放晴。    他醒后的第二天,张清行在家中翻查各种药书典籍,一些炼制丹药相关的书也都托人去找过来看了起来。    不知为何,昨天见到他还怕的到处闪躲的那位太子殿下,今日竟主动让人给他送了许多的赏赐过来。    “张大人,这些宝物都是太子殿下赏给您的,您看这金丝座玉佛祖,足足有三岁孩童大小,据说是西域进贡,一共也才得了一尊。这般大小的玉石能有这品相,极为少有了。”    过来送赏的内侍忙不迭的给他介绍了起来,张清行看见这佛祖不由得皱了皱眉,只不过却也没有将自己是道教中人的话给说出口。    “谢太子殿下恩典,臣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张大人的意思奴才会向太子殿下转达的,只不过临走前太子殿下曾差奴才问您,不知您何时会去太子宫里坐坐。”    “太子殿下他能开口讲话了?”    “殿下在纸上写的。”    张清行看着那尊绿绿的佛祖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过去。”    出门时天上的雨下的更大了,仿佛是知道有人要在此时出门一样。    张清行和侍从走在雨中,有侍从在一旁撑伞,只不过却做不得多大用处。走到太子居住的殿前时,他身上衣裳已经半湿了。    有个宫女大老远的跑了过来,她手里还拿着把伞,见张清行这般狼狈,连忙将自己的伞也撑起来给了旁边的人。    “太子殿下听说张大人过来了,怕雨势大淋着大人,差奴婢过来送把大伞。”    眼下距离太子殿已经很近了,张清行抬眼看了看左前方,房屋的顶都能依稀可见。    “谢太子殿下恩典。”    倒是不知道这天气招了什么邪,张清行前脚刚进太子的屋内,后脚屋外的雨势就生是变小了,毛毛细雨,甚至有了要放晴的意思。    张清行身上有些往下滴水,细小雨滴砸在地面,他站的位置留下了一滩水渍。    “太子殿下?微臣前来谢恩了。”    他在空空的殿内环视一周,最后居然在柜子旁边的角落里,发现正蹲在那里小心翼翼看他的太子。    “太子殿下,您为何要蹲在那里?”    张清行开口问道,太子见他和自己说话了,连忙抬起袖子遮住脸,双手做挡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状况让张清行很是纳闷,他虽说是觉得这太子有些不太对劲,身上隐约有邪物缠身的迹象,可这邪物此般举措究竟又是何意思?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张清行见交谈无法继续,于是便俯身鞠了一揖。    “看来是臣来的不是时候,太子殿下,臣先告退,改日再来。”    他行完礼正准备走,没想到太子见他要走,居然就从角落里跑了出来。    他一把抓住了张清行的胳膊,张着嘴啊啊啊指着一个小屋子,看样子是想要他跟自己进去。    这太子好死不死的刚好抓住了张清行剜肉的那块伤口,饶是定力再好,张清行此时也没忍住吃痛低吟出声,脸上少了几分血色。    太子见他这样,先是愣了愣,很快便意识到张清行疼痛的由来。    他赶紧松开了手,居然在自己手心里看见了血迹。    他急的就像疯了一样,又开始啊啊啊的到处跑,甚至跑到一边开始用手砸桌子。    张清行皱起了眉,自己这伤倒并无大碍,关键是这太子,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果真跟个痴傻儿一般。    “太子殿下,刚刚可是想让臣进那屋里去?”张清行受不了他在那发疯,只得开口发问,顺便指了指他刚刚想拉自己进去的屋子。    “啊啊。”太子见他和自己说话,连忙点头,走过来又害怕又欣喜的吭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他,然后走到前边去领起了路。    张清行跟着太子一块进去了,他们穿过了两扇门,最后在一个屋子里停了下来。    这是库房,里面放了一些赏赐和给太子治病需要用到的药品,张清行四处环视一圈,突然与双手捧着一把金子的太子对上了视线。    “啊、啊。”    他捧着这堆财宝往前拱了拱,像是想让张清行接下一样。    张清行皱起了眉,有点不解。    太子以为他不喜欢这堆闪闪的东西,连忙将金子放下,又去库房里面翻找起来,最后捧着一个装满了珠宝首饰的匣子出来,又递给了张清行。    “啊啊、啊……”    他这次啊的有些迟疑了,就像是在担心再次被拒绝一样。张清行虽然想笑他这痴傻儿般的行为,可说到底也是有些于心不忍,他点了点头,伸手接下了。    可没想到,太子一见张清行接下来,真就以为他喜欢这些东西,他连忙像是得了信一样,扑身跑进屋子里头开始到处翻找起来。    原本还怀着一丝戏谑的张天师,抱着怀里越来越多的珠宝,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太子殿下,这些东西,微臣并不需要。”    听到张清行说的话之后,手里还抓着两大把珠链的太子转头看向了他,眼神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张天师想到了某天突然跑到望山上的一条黑狗,那条流浪狗到处嗅过之后又找不到食吃,饿肚子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后来张清行把它养起来了,那是他养的第一个动物,取名小黑,不过那条叫小黑的狗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老死了。    “太子殿下,您好生休养,臣先告辞了。”    张清行放下了手中那一大堆东西,原本是想来试探一番太子身上的邪物到底是何来历,今日被他这么一搅,倒是有些狠不下心了。    作为外人口口相传的神秘天师,他貌似权威不可侵犯,但内心深处其实却非常柔软。    说罢,张清行就转头离开了,太子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和表情看着他,只不过目光和一颗心,却是跟着张天师的背影一块走了。    三日之后,皇帝于夜间突然病重,他在噩梦中惊醒,夜咳不止,血咳了一堆又一堆。    整个太医院都乱了,张清行在太医之后赶了过去,他过去时已是卯时,天刚微亮。    折腾了大半夜,听闻马上就快要死了的皇帝,此时正面色红润地站在窗前逗鸟,见张清行过来时,脸上明显多了几分俱意。    不过他倒并不像太子那般神智丧失,只是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全程看笼子逗鸟。    “张爱卿,朕昨晚服了那药,果真是有奇效……你看朕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说着,皇帝将手里一捧食粗暴的全都淋到了鸟身上,也不管食都顺着鸟笼缝隙掉到地上,转过身来,一脸朕已大愈的表情看着张清行。    “张爱卿,这次朕能好多亏有你,传旨下去,赏黄金万两,三年不断。”旁边的内侍领了令,连忙下去通传了起来。    皇帝说罢,深吸一口气,看向了窗外,“眼下宫内已经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事需要张爱卿处理了,爱卿不如明日就回望山。”    张清行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说道:    “皇上,太子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而且宫内闹鬼死人一事,臣也尚未给出一个交代。”    “哎呀,这些小事,都让驱魔司的人来做不就可以了吗?张爱卿都已经为朕将事情安排至此,难道我养的那帮驱魔师都是废物?连善后都做不好?”    皇帝想催张清行离开的意思就连旁边的侍从都听出来了,不过皇帝的心思深不可测,向来无人能猜透,不正常也变成了正常。    张清行自然是不能在眼下这个关节骨走的,一个太子,一个皇上,吃下长生丹药后,全都变得不正常。    朝中主事之人被邪物缠身,这要是真听话被支走了,老百姓和官员怎么办?    这事定得想法子回旋,而太子一日得送张天师三回珍奇稀宝也都被众人看在眼里。    据说太子服食张天师血肉制成的丹药后,虽神志不清,可却开始对张天师献好,颇有几分断袖之意。    这个说法很快就小范围的流传开了,四皇子病前,与五皇子甘文非常要好,都说皇室无手足,可偏偏这两人,真就好的跟民间兄弟似的。    季苏殷病前,他们互为兄弟,互为知音。可季苏殷病后,之前那个玲珑剔透八窍心的人却变成了这么一个神志不清的大傻子,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皇帝现在不急了,五皇子甘文倒是比谁都要着急,他寻遍了天下的名医,这段时间来宫中的医者一天比一天多,而太子要吃的药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偏偏药都吃了,可人却半点都不见好。    张清行去往太子宫内时,五皇子甘文正追着苏殷到处跑,想喂他吃药。    “皇兄,你这……你怎么能这样!你以前可不是这种怕苦的人!”    季苏殷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把甘文和自己的身份放在眼里,他到处逃窜,地上已经打翻了两碗药。    两人追逐了大半天了,旁边的内侍都不敢过来帮忙,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知道究竟该帮谁,于是两位皇子就这么继续追逐。    季苏殷身体痊愈后不久便从问丹阁里搬回了东宫,这里比那块地界要宽敞多了,在这闹也是完全有足够的空间。    张清行请了两次安都没能插话进来,直到正躲药的季苏殷自己看见了张清行,他这才老老实实的安静了下来。    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五皇子看见自己的皇兄突然乖得跟猫似的,不由得转头也看向了张清行。    “是张大人来了啊。”季甘文对张清行好感还是很足的,他虽然年轻,但忧国忧民,宫内出的那事已经足够叫他焦头烂额,皇兄一病不起,更是对他打击极深。    现在托这位张大人的福,皇兄终于醒了,虽然神智不太正常,但人看起来好歹也算没事了。    “五皇子。”张清行对他行了个礼,两人也算是打过招呼了,“太子殿下他是不愿意喝药吗?”    张清行问出这句话之后,一旁乖乖蹲着的季苏殷就像是听懂了一样,他抬眼看了张天师一眼,连忙冲到五皇子身边,从他手里夺过药碗,将里头的汤药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他被呛得咳嗽了起来,嘴里苦涩难忍,甚至还有点吐药。    张清行见状,从旁边宫女手里捧着的小碟子里捡了一颗蜜饯,递给了季苏殷。    季苏殷看着张清行愣了愣,他弓起背脊,边看着他的眼睛,边小心的从他手上将那颗蜜饯叼了过去,就像是怕自己突然被他踢开一样。    季苏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前的张天师没忍住笑了。    他那双眼睛一笑起来就会弯的特别漂亮。    这是季苏殷第一次见张天师笑。    借着太子喜爱离不开的名头,张清行在宫内多留了些日子。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宫中再次开始死人了。    皇帝就像突然变了个性格一样,本来只是一心求长生,无心打理朝政,政绩平庸。    而现在,他已经无法再用平庸来形容了,就冲他开始大兴土木、借一点小事为由头就残忍虐杀下人便能看出,朝廷已经有了暴政之初的苗头。    太子殿下看样子是不行了,三皇子根本不敢劝谏,他也没这个口才,六皇子才刚识字,皇家的事就这么全都落到了五皇子季甘文的头上。    这段时间,季甘文每天四次的往皇帝那跑,一开始皇帝还愿意跟他说话,到后来见一次就骂一次,最后直接连人都不见了,要是没大臣在旁劝着,他差点就要被以策反的名头关进牢里。    宫里那些被皇帝虐杀而死的人,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厉鬼,可是每当子午交替之时,无论驱魔司的人再怎么严加看守,它们全都会消失不见。    仿佛是朝着某个方向聚集了,那地方没人敢说,因为正是皇帝的寝宫。    季甘文心系朝政,很快便从驱魔司的人那块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当夜便前往驱魔司蹲守,果真看到厉鬼都纷纷赶着月色前往皇帝的寝宫方向。    他叫上了驱魔司大臣一起过去查看情况,结果居然看到了绝对不是他在这个时候应该看到的东西。    皇帝周身被黑色煞气覆盖,厉鬼身上的怨气被提炼成煞,纷纷聚到了皇帝体内。他仿佛一个黑色人影,此时已经不太能看得清楚五官了。    最关键的是,皇帝转头时看到了在后面偷看的季甘文,以及那两个驱魔司的人。    驱魔司的人忠心护主,在前面抵挡,让五皇子先跑。可是才跑出皇帝寝宫没多远,鬼魅般的皇帝就已经追上来了。    季甘文被一股力量狠狠打翻在了地上,甚至没忍住咳出了一口血。    “甘文,本来朕并不想杀你,可你实在太不听话了。”    眼前的东西有着皇帝的外表,皇帝的记忆,看起来似乎就是皇帝。    但季甘文此刻却比谁都要更加清楚,这绝对不是他从小一直叫父皇叫到大的那个男人。    皇帝的黄袍上已经粘上了大量血迹,他说话时,牙齿上的血丝叫人心底都在发寒。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可眼下情况却已经越来越危急,季甘文双手撑地,一点点的拼死往后挪动着,完全是出于求生本能在做这些事情。    皇帝身后的煞气聚成了一支箭般锋利的东西,狠狠的从上而下扎向了季甘文。    他终于惨叫出声,满头冷汗地闭紧了眼睛,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甘文睁开眼睛,居然发现季苏殷不知何时赶了过来。    他宛如野兽般扑了上去,与皇帝凶猛的互相撕咬了起来。    宫内黑煞大作,而这两只以张天师血肉为引,进入人身获得神智的煞鬼,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竟互相想至对方于死地。    “我们完全可以一起在这宫中获取怨气!你何必非要帮这弱不禁风的小孩!”    皇帝被一通猛打,虽说双方都伤的很厉害,但季苏殷毕竟年轻力壮,比年过半百的皇帝还是要有力多了。    身体方面虽是这样,可皇帝体内的煞鬼明显要比季苏殷体内那只凶悍许多。    他体力不行,但体内的黑煞直接将季苏殷给碾压到喘不过气。    季苏殷还是不会说话,他爆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这声音并不是声带发出的,更像是一个器物吹出的声音。    季甘文已经看呆了,他愣愣地盯着屋檐上那两个身影,身体被风吹的异常阴冷。    这时,他的身后,走过来了一个人。    眼下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季甘文吓到尖叫出来,他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发现来人竟然是张清行。    “张、张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季甘文一见到张清行,就像是突然有了主心骨一样,眼泪都快憋出来了。张清行连忙将季甘文扶起,然后向他行了个礼。    “五皇子,恕臣护驾来迟。如您所见,皇上和太子殿下服食过长生丹后,身体确实获得了长生,可灵魂却已经被外头的煞鬼侵占了。”    “皇兄和父皇他们……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吗?”    “是的……臣这段时间已经将事情都查清楚了,进入皇上身体的是之前最早在宫中杀人的煞鬼,而进入太子殿下体内的,是宫中这次死人事件中聚出的新煞鬼。它大概是刚问世就碰巧进入了太子殿下的身体,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煞鬼。”    张清行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戒指,半跪在地上,递给了五皇子。    “我将太子殿下体内的煞鬼进行了封印,这是封印的寄存物,通过这个戒指,您可以控制这只煞鬼的行为,成为它的主人。”    屋顶上的那两人已经不见了,他们纠缠到了更远的地方,季甘文没忍住,向着那个方向跪了下来。    “皇兄!父皇!”    他悲恸地喊了出来,磕完六个响头之后,整个人都已经泪流满面。    张清行在旁作陪,眼神也黯淡了下来。    周边满天星光,前方爆发出了一股巨大的黑煞,很快,便随着雨后的薄雾,一同消散在了半空当中。    皇帝与太子殿下一同殁于月圆之夜,三皇子无人拥护,德才兼备的五皇子上位。    张清行又回了望山,五皇子季甘文,也就是当朝新皇帝前来送行。    虽对眼前这个有着四哥皮囊的秽物没有太多的感情,可毕竟是顶着季苏殷的身体,临行前,年轻皇帝还是开口,希望张清行日后可以好好善待他。    张天师点头应了,皇帝起驾回宫后,他看着轿子,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这个戒指。    有天晚上,他去找那位“太子殿下”,对方又塞了一大堆宝贝给他,被他一一拒绝后,他又不知道从哪个笤帚疙瘩里,寻出了这么个平平无奇的戒指。    张清行依旧没收,只不过回去宽衣时,他却在自己衣领里看见了这个东西。    一直没有扔,于是便成了自己收下这魔物的凭证,它非要给,再用到它身上,倒也很合适。    回去那日,季苏殷穿了身白色衣服,头发简单的扎在脑后,发带被风吹起,倒有了几丝英姿飒爽的意思。    只不过他的脑子依然不太正常。    而且张天师发现,他其实是会说话的,只是刚开始他就跟一个婴儿一样,完全不会说而已。    就比如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外面这个世界,指着花啊啊的叫着让张清行看过之后,没消停一会,又开始指着天上的鸟,让张清行看鸟飞。    “清、清行……看,鸟!”    张清行无奈道:“皇上离开前和你说过什么?都忘了吗?”    季苏殷闭上了嘴,一句话在嘴里兜转了好几次,这才结结巴巴的憋了出来。    “主人,看……看鸟。”    “你的名字?”    “季苏……殷。”    “?”    看到张天师那参杂了几分质疑的眼神,青年咽下口水,终于改了口。    “小黑……”    “对,小黑,这就是你以后的名字,记住了。”    “好!清、清行!”    “叫我什么?”    “主……主人。”    “听着,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看在皇上的要求收下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听话。”    “好,主人。”小黑点了点头,肚子很不适时宜的响了一下。    “饿了?”张天师骑在马背上,侧目看了旁边的小黑一眼。    他的嘴唇动了动,然后咽下了一口口水。    “主人,饿。”    “我没吃的,忍着。”    “……”    这便是张天师与小黑初识的那段经历。    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除了张天师的记忆与那个丑陋的铜戒指,世上再无人能证明,也再无人将其提起。    但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私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却不曾想,忘记的其实都还记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番外壹·长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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