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上上吉。 天还未大亮,两艘高船便稳稳地停在了苏州城外西北角的虎丘码头上。 紧接着四位梳着光滑发髻,通身富态的官媒婆从船舱里说笑着走了出来,四人均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大伙儿手上麻溜点,千万不能有磕磕碰碰,这事儿一定要办好,图个大吉大利!” 领头的官媒婆赵嬷嬷对身后成排的小厮们吆喝道,整个人在风中笑成了一朵花儿。 “嬷嬷您就放宽心,咱们都是自幼跟着小公爷长大的,绝对帮小公爷将大娘子抢回家!”小厮海风道。 “什么叫抢?”赵嬷嬷爽快地挥了挥手里的帕子,昂首挺胸道:“我们这是明媒正娶!” “对对对!不是抢,是娶!” 人群热闹开来,嬷嬷开道,小厮抬箱,绕过虎丘塔直奔半塘桥。 半塘桥横跨在山塘河上,此刻的山塘河刚刚醒来,各家门头上悬挂的大红灯笼还没来得及熄灭,从山塘街的西段往东看,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列肆招牌,宛若云霞。 “好一个七里山塘!”赵嬷嬷两手一拍,大笑出来,侧身对身边的其他三位嬷嬷道,“要不咱们的热闹就从这里开始?” 三位嬷嬷相看了一眼,动作一致地点了点头。嬷嬷们身后的小厮会意,纷纷喜不自胜,连声往后面传话,最后面的两个小厮得了令,欢天喜地从箩筐里将准备好的爆竹取了出来。 清脆悦耳的爆竹声呲溜一下,打开了山塘街的宁静,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 “嬷嬷们这是做什么?”半塘桥边早起的挑担郎好奇地问道。 “我告诉你哦……”赵嬷嬷拉长了声音,抓了一大把糖塞到他们手中,这才笑着说道:“我们是京城周国公府里的,今儿是替我们周小公爷纳彩来了!” “哇!京城来的?功臣贵勋之家?”围观人群阵阵惊呼,“可我们这儿都是商贾人家,到底是哪家的女儿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得嫁高门啦?” “阊门第一家,花家啊!”赵嬷嬷眉眼上扬笑嘻嘻道,“我们周小公爷请大家吃糖,一吃甜到嘴,再吃甜到心,红红火火,甜甜蜜蜜来结亲啊!” “原来是他家!花老爷可真是好福气!绸布生意做得是顺风顺水,没想到竟然还攀上了这等好亲事!啧啧……他家的大姑娘花见娇更是一等一的模样,人常说苏州有两宝,花老爷的脾气,花姑娘的貌!” “可不就是!”赵嬷嬷得意洋洋,“往后啊你们可要再加上一句了!那就是花女婿的好!” 人群“哄”一下笑开了,整个山塘街开始喧闹了起来。 彼时,连日应酬宿醉后刚醒的花家老爷花独鹤,只觉自己右眼皮子直跳,紧接着又连打了几个喷嚏,直打得他心头突突地。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今儿是怎么了?”花独鹤拍了拍右眼皮子,双手披到身后,满腹狐疑地出了门,一路直往后院而去。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梨花木屏风,一阵风吹过,廊下八角木坠红流苏花灯摇曳,廊边传来扑鼻的花香。 后院里并排的四间屋子木门紧闭,每间屋子外面均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红木脸盆架,他过来的这会儿丫鬟们正端着纯铜雕花面盆,迈着小碎步整齐有序地走了过来。 “我来!”花独鹤从丫鬟们手中挨次接过铜盆,在他心中,未出嫁的女儿都是要娇生惯养的,只有被他宠坏了,才能知晓这世上真正的好男人是什么模样! 他不求女婿们大富大贵,但求他们都是真心实意待自家女儿的,最好来几个上门女婿,谁让花家儿子缘薄呢! 花独鹤帮她们备好水,最后在大女儿花见娇门前停下。她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心尖儿宠,女红算账,样样精通,尤其打得一副好算盘。 不过她这么多优点中,他最喜欢的还是她的性子,话少内敛沉稳,心底却又像明镜儿似的。 他正想着心思,忽听外面小厮来报,说是有从京城来的人,来给见娇姑娘下聘了! 花独鹤的心猛地一沉,多年前的事情涌上心头。 那一年他进京赶考,无意中撞到了京中的一个公子哥儿,公子哥儿大发雷霆仗着人多势众打他,他细皮嫩肉的何时遭过这样的打,几拳受下来只觉四肢倶废半条命几欲葬送。 幸而这时来了位较他年长几岁的贵人出手相助,这才保了他一条性命,这救命恩人便是当年周国公府里的大公子周怀谨! 花家生意最看重的就是知恩图报,当年的他不知该怎么感谢自己的恩人,于是便许下诺言,往后国公府若是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定有求必应绝不推脱。 只是后来,周国公霸占良田,欺男霸女,包揽词讼,刮人钱财惹得当今圣上龙颜大怒,一气之下将他抄了家。 府邸完全败落,全靠典当过日子。作为大房的周怀谨连失两个儿子,等到第三个却又是个病秧子,每日全靠药物吊着。二房莺莺燕燕成群,每日里累得两眼直冒金星,为府中人口做了不少贡献。只三房还算安生些,没有传出什么坏事出来。 整个国公府一落千丈,门庭冷落,车马稀少,再不复往日繁盛景象。 这时候来提亲?来下聘?这不是有意抢劫来了嘛! 花独鹤郁闷了! 他做事向来麻溜,脚下走路生风,没一会子的工夫就到了门头上,精明生意人的目光,与靠上下嘴皮子吃饭的赵嬷嬷对撞一眼。 一个春风拂面。 一个却在心底掉到了数九寒天。 门头上围了一堆人,这架势,这阵仗,这是抢亲啊! “花老爷,大喜了!” 花独鹤打了个愣,赵嬷嬷却早两步甩着手里的红帕子向他走了过来。 商场得意的花独鹤有一瞬间想躲,要钱可以,但这要人? 他在心底打了个顿,他舍不得!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又在乡里乡亲们面前,更不好意思冷脸拒客,只能装糊涂道:“贵客远道而来,不知何喜之有?” 赵嬷嬷扬了扬手,让身后敲锣打鼓的人停下,从袖笼里掏出一张泛了黄的纸,并一块通体雪白剔透的白玉递到了花独鹤手中。 说话的工夫,其他三位嬷嬷眼疾手快,不由分说便将早早准备好的大红喜字张贴到了花府大门上。 手中白玉冰凉,可写了诺言的纸张却触手滚烫,花独鹤瞟了眼大红喜字,心中连连叫苦!在心底将周怀谨和他的那个病娇儿子,问候了好几遍。 天杀的周怀谨! 天杀的病秧子小公爷! 平日里给他送银子他推三阻四,一副不受恩惠的清高模样,没想到现如今竟然给他来了这么个大反转,用一诺换他一个宝贝女儿,他的心肝脾胃肾都被气疼了! “我们小公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最是那英俊潇洒好儿郎!”赵嬷嬷眉飞色舞,两眼发光直直看向花独鹤。 “见娇姑娘才貌双全,与我家小公爷天生一对!国公爷想着,与您有救命之恩,不想与您的情义生疏,这不他想正好借着多年前结下的情义,再来个亲上做亲,好事成双嘛!”赵嬷嬷又道。 花独鹤倒吸一口凉气,打蛇打七寸,他周怀谨这次用了一把“信义”的刀,果然将他卡得死死的啊! “花老爷!”赵嬷嬷嘴角扬了扬,又对周围人道:“大伙儿瞧瞧,花老爷乐傻了!可不就是嘛,无论谁家遇到这么好的亲事,都是要乐上好一阵的呀!” 花独鹤心底一阵悲催,恨不得一口老血喷到她脸上! 乐什么乐呀?这门亲事不是摆明了要让他姑娘受委屈嘛! 他姑娘都是金银窝里堆出来的,可是那国公府?花独鹤轻哼一声,怕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 这哪里是提亲的,这锣鼓,这爆竹,这糖果子,还有这红双喜,他还有说不的余地么? “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马虎不得,我们再细商量。”花独鹤紧张地打着马虎眼儿,毕竟花见娇是他的心头宝啊! “花老爷!”赵嬷嬷露出狡黠的笑容,眨眼间凑近花独鹤,压低了声音道:“我家小公爷早料到了他未来的泰山大人会这么说,于是让我问您一个问题。” “嗯?”花独鹤太阳穴跳得厉害。 “我家小公爷让问您一句,当年您被打得半残废的时候,人家可给您商量和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吗?” 赵嬷嬷面上笑意盈盈,可言语里却步步紧逼,“花老爷这待客之道有点特殊,尽请我们喝西北风了。” 花独鹤深呼吸了两口,他要面子,也不好意思再露出过多的为难之色,闻声只得将人恭迎了进去。 敲锣打鼓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花独鹤脚下打滑差点磕到门槛上。 钱孙李三位嬷嬷转身抓起箩筐里的甜果子,呼啦一下抛向身后的人群,“大家伙儿就等着吃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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