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夫是个农民, 他的土地在远处的小山丘上, 靠近林间, 平日能瞧见不少走兽, 不过这一次他看见两个黑色的身影在树林里若隐若现。 ——应该是僧人。 只有僧人才会穿这种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净土真宗的僧人。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想在这里发动叛乱, 然后和大名讨价还价,希望减少一点税收吗? 利夫想到这里摇摇头。 他可不想。 这里的税收还不错,比其它地方的四六分要低一点。 可以勉强温饱。 他可不想因为叛乱的时候耽误了秋收或者春耕的时间。 到时候又要饿着肚子, 去扒城墙砖里面的草根吃。 希望平平安安。 利夫在心里说完这话, 又念了一声佛号。 回到村子,这里比寻常安静——但是又多了不寻常的马蹄声。 利夫耳朵尖,听见重甲乒乒乓乓。 这里哪里的士兵来了? 不会要屠村。 利夫越想越心惊,丢下锄头就要逃跑。 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被远处的武士发现了,利夫还没有跑出五十米就被人喝住,“站住——” “再跑我们就放箭了!” 利夫听到,双膝立刻一软,整个人好像化成泥一样跪在地上, 紧紧抱着脑袋,大喊“饶命饶命”。 “起来。” 为首的武士走过来。 他叫勘兵卫,受城主命令在附近寻找那两个失踪的法师还有……肉灵芝。 勘兵卫说:“你见过两个僧人没?” 利夫好像见过, 但是他不敢说, 不想和这件事有一丝牵扯,于是疯狂摇头。 “起来。” 勘兵卫让利夫起来,这个村子他已经巡查过,没什么可再问的。 上一次祭祀以后, 城主一直不肯相信肉灵芝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 无论如何都要他们把两个法师找出来。 要他说,那黑衣法师神乎其神的复活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城主府。 这种神异人物,哪里会说什么虚假的话。 没有肉灵芝就是没有。 千百年来都没有的东西,他们这些小人物找不到,也是应该的。 这个村子是勘兵卫巡查的最远的村落了。 再远,就要到另一个城主的领域内。 勘兵卫骑着马,立在小山丘上,远远眺望,几乎能看见另一座城池的塔尖。 不能向前了。 他扯扯缰绳。 朝身后的士兵吩咐:“回去。” 尽管一无所获。 但他相信上级也是这个想法。 勘兵卫进了城主府,把这件事情一五一十的向上汇报,而后添油加醋说:“像禅师这种非凡人物,恐怕日行八百里也不无可能。” 上级就是那个领人进府的家臣。 叫松野。 松野疲倦的扶着额头,点点头,“知道,你下去。” 他就是那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物。 里里外外辛苦一场,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 甚至还要防备责罚——因为什么也没有,哎,早知道当初不听那些僧人的话了。 看不见就当不知道。 也不会这么上下不着。 松野继续摇摇头,叹叹气,往府内走去。 路上的时候看见了正在准备膳食的阿紫,松野想起城主的女儿雪泽似乎和禅师……与什么纠葛来着? “阿紫。” 松野出声询问。 阿紫吓了一跳,魂飞魄散那种。 她慌慌张张的转过头,磕磕绊绊的说道:“大人,你有什么吩咐?” 松野好奇阿紫在想什么,居然会这么惊讶。 不过他一贯不在乎女子的想法……无非是头花,钗子,绣线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情。 没有什么可讨论的。 “姬君如何?” 松野问道。 阿紫扯了扯嘴角,“姬君她不太好……还在伤心,一直不肯吃饭。” “哎。” 她低下头,深深的叹气,“我和阿幸也在担忧这件事情呢。” 松野点点头,“知道了,还是要好好劝劝,若是可以,在城主府里面四处走走可以,不要总呆在屋子里。” “是是。” 阿紫不住点头。 朝松野行礼之后,阿紫转回厨房给雪泽再提一个食盒过去。 路上依旧心不在焉。 她可不是为扯头花那种小事而担忧。 前些日子法师让她换了一块鹿肉……是不是说…… 回到雪泽的卧房。 雪泽松懒的依着梳妆柜,一面照镜子,一面照桃花,“阿紫,你说禅师他去哪儿了呢?” 阿紫把食盒放下。 “禅师这种人物有的是地方去,小姐你要是再不吃饭,恐怕只能去天上了。” 雪泽挥挥手。 神情恹恹。 “没胃口,再等几天,过几天我就好了。” “几天前您也是这么说得。” 阿紫说道。 “说的也是。” 雪泽眉目紧皱:“不过禅师那么好看的人,再也见不到,一想到这件事情——我还是难过。” “对了!” 雪泽突然问道。 “禅师的孩子呢?” “怎么样了?” 孩子啊…… 阿紫想了想回答到:“和一般的小孩差不多。” “只是吃饭,睡觉,小孩子不都这样吗?” 好不容易打发了雪泽。 阿紫洗涮了食盒送回去,正要返回卧房的路上被栗子打了脑袋。 这顽皮的玩意! 阿紫愤怒的看过去,正瞧见树叶不密的树枝上,站了一只腮帮子鼓鼓的松鼠。 它溜黑的眼睛转来转去。 “阿紫、阿紫。” 发出小小的声音。 “别看我。” “随便看看什么地方都可以。” 这分明是黑川的声音。 阿紫诧异的捂住口。 “你怎么——” 果然是禅师么,这种神奇法术也会。 “先不和你叙旧啦。” “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松鼠继续说。 阿紫心里已经有了打量。 “是孩子的事情。” “嗯嗯,孩子在阿紫那里放了很多天,辛苦阿紫啦。” “这次来是要把他带回去。” “我的附身时效快到了,不能和阿紫细说,阿紫来城下町的桂屋来找我。” 桂屋是一栋客栈。 门前有一颗桂花树而命名。 里面有从远处来的客人,正坐着歇歇脚。 还有些迎来送往的下女在客栈里面走来走去,擦擦桌子,端端碗。 阿紫倒是听说,这些下女有时也在客栈里面唱唱歌,甚至还有些兼职了欢场女子的身份。 不过倒是比官妓自由些。 钱财自己掌管,要来来,要走走。 不过许多是因为战乱,又或者其它原因才进了这一行当,倒也不好说好不好。 阿紫压下这些杂思,进了客栈,和里面的人说客房在哪儿。 门口的杂役给她指了路。 阿紫点点头,顺着楼梯上去,走到那间客房前,敲了敲。 “进来——” 屋子里有沙沙哑哑的声音响起。 阿紫推门进去,正瞧见一个穿着青色麻衣的女子,坐在窗前。 天光泛明。 看不清容貌。 阿紫开口。 “是禅师委托您来的吗?” “是啊。” 女子转过身。 “咳咳咳咳咳咳咳——” 阿紫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呛死。 那女子大步走上来,想要碰她又不敢,“你没事。” “哎——” “这也是情非得已。” “阿紫你那么聪明,应该也能看透。” “城主四处找我们两个,你上街随便一打听,‘有没有穿黑衣服的僧人’,谁不知道这个?” 见阿紫还没缓过来。 女子又说。 “不光是我,就是天子大人不也是三番两次的女装出逃吗?” 那女子指的是后醍醐天皇女装从京都里逃出去的典故。 在后醍醐天皇之前,也已经有好多任天皇这么干过。 不说远的。 就是近处的尾张国,也听说过那个尾张大傻瓜穿女子装束招摇过市的消息。 阿紫深吸一口气。 缓了下来。 “你好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问到。 “我这副装束有问题吗?” “来之前我比着农家女子看了好多遍,大友和尚也说没什么问题。” 阿紫别过头。 “禅师你——当然没什么问题。” “哎——” 阿紫又叹气。 “要是您没开口,我还认不出您呢。” “倒是从来没想过……才会这么惊讶。” “好了好了。” 那女子想要坐下,似乎觉得不便,又单膝跪地,“我来找孩子。” “听说孩子放在阿紫的家里,应该没有多少人看守。” “可以带我过去吗?” 阿紫踌躇两下。 还是忍不住开口。 “禅师您也应该知道,我是雪泽小姐的侍女。” 女子点头。 “那么,您也知道,我父亲效忠于城主?” 女子继续点头。 “既然如此。” “您为什么不担心,我把您的位置告诉给城主呢,这样我的父亲也能备受城主看重。” “这个啊。” 女子恍然大悟,又笑起来。 “阿紫不说,我还没想到呢。” “因为觉得阿紫很好。” “关心这个人,也关心那个人,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于是就想,无论什么事情托付给阿紫,阿紫都一定能办成。” “如果要用可靠来形容的话。” “阿紫就像是富士山一样,看起来很冷,但是内里却是一个活火山。” “就是这样。” 这种拍马屁的话。 阿紫忍不住别过头。 但是……说得真好啊。 3. 阿紫往家走,她的家在一处颇为幽静的小院。 里面有很多母亲亲手培育的植株,一片茂密。 那个孩子她带回来之后,并没有说明身份,只说半遮半掩的回答。 不过母亲那么聪明的人,应该也想明白这个孩子来历不凡了。 她悄悄的推开门,没有打扰任何人走进去。 四处瞧瞧周围之后,又招呼身后青色麻衣的女子进来。 “嗨!” 一个小布丁猛然跳到她身前,炸的阿紫稀巴烂。 “姐姐,你干什么呢!” 正是阿紫的妹妹。 “呵呵,我在……” 阿紫掰着手指在想怎么说。 却见禅师蹲下身,摸摸妹妹的脑袋,压低声音:“我是阿紫的朋友。” 声音好像卡在一个成长的关键节点,既不粗糙也不轻柔。 压低声音的时候便分辨不出男女。 “是的是的。” 阿紫不住点头。 然后把妹妹往一旁推,“你的课业学完了吗?就四处乱走。” “我不想学琵琶。” 阿紫妹妹憋憋嘴。 “手好疼。” 阿紫教训她。 “疼也要学。” “身为武士家的女子,这点本领都没有怎么行。” “好嘛。” 阿紫妹妹扭着身体,不情不愿的往回走。 又突然转过身来。 “我要是学会了,可以变得和姐姐的朋友一样好看吗?” 嘿你这个小布丁。 阿紫撸起袖子,假装要打人,终于把妹妹吓了回去。 那个孩子就待在阿紫的卧房里。 乖乖巧巧的熟睡。 阿紫蹲坐在孩子身前,摸摸他的脸蛋,“他倒是一直很乖。” 说罢又看看禅师。 想从孩子的面孔上寻找父亲的痕迹。 却见禅师低垂眼睛,里面很干净,干净到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没有爱……什么都没有。 “禅师。” 阿紫喊了两声。 禅师抬头看她:“怎么?” 说罢,弯腰拿起孩子,两只手好像抬着什么重物,把孩子托起来,“好了,我这就离开。” 阿紫突然挡在禅师身前。 “孩子的介子还没有拿呢。” “山里风大,还有厚被褥,您不准备吗?” “吃饭,河水,清洁——至少等我说完您再离开。” “我吃什么他吃什么,这样不好吗?” 见阿紫要发怒。 禅师表示投降:“他吃得比我好,这样可以吗?” “当然不是!您怎么可以这么不责任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容易感冒发烧,稍微着凉就会腹泻。” “您至少也要准备一二。” 听见阿紫这么说,禅师想了想,解开包裹,稍稍用手指滑起孩子的眼皮,那赤红色的眼珠好像火焰一样。 禅师笑了笑。 “妖怪的孩子,至少不会这么脆弱。” 大友和尚正在树下休息。 一只松鼠在枝头上跳来跳去,吱吱个不停。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 大友和尚翻了个身,紧紧捂住耳朵。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 大友和尚腾得翻起身,看向来人,却看见那人空荡荡的一双手,“如何?” “嗯……” 黑川一出城就换好了衣服,现在穿着他那一身黑色的僧袍。 见他这么难以启齿。 大友严肃的问到,“这孩子是被截下了?在城主那里?” 黑川摇摇头。 “阿紫把孩子留下了。” 阿紫被他那种万事皆可的说法气到,指着他的鼻子说“身为孩子的父亲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随后便把他赶了出去。 任凭黑川敲门,都不应。 “喂——” “妖怪本来就是在山林出生的。” “失去母兽的幼兽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吗?” “妖怪这种进化物种怎么都能生存的不错。” “至少比你更加厉害啊,阿紫。” “阿紫——” “那是妖怪——” “那是你儿子!” 阿紫一声怒喝,截止了这段话。 回到山林。 黑川神色郑重的看着大友和尚,“总之,事情就是这么发展的。” 大友和尚摩挲下巴,“我认为你说的没什么问题啊。” 黑川点头点头。 大友和尚问:“那可是个嗜血成性的妖怪?” 黑川摇摇头。 “好像棉花糖宝宝一样。” 这是什么形容? 大友不明白。 黑川说:“又乖又甜。” 大友稍稍了解。 “果然可爱的小孩子就是讨女性喜欢。” 黑川说着放出了自己的黑雾,那个狰狞怪异的野兽一出现,低声咆哮,惊起林间无数。 “如果是这种东西的话。” “看见的第一面就会丢给我。” “呜呜——” 那野兽不耐烦的磨磨手臂上的利爪,低声幽咽。 但终究是那块怪肉化成的孩子。 要是出了什么故障…… 大友和尚又通过黑川再用了一次通灵术,驱使松鼠前往城主府。 随着松鼠一起送过去的还有一张白纸。 吩咐阿紫道:“有任何意外,务必将其叠成纸鹤,可来高野山金刚峰寻我。”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