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客栈老板煮了一壶咖啡,特意端过来给排雷队喝,“尝尝,本地种出来的咖啡豆。” 咖啡在这地方是奢侈品,平时能喝到杯速溶的就很不错了。Tim没放糖尝了一口,“不错。” “这都要感谢你们,前几年这边的农田哪有人敢种东西,全都荒着,就怕种出个大菠萝……” 喝过咖啡,Tim拉着老板到外头去煲烟。 “有一批新队员要来,我要回巴色一段时间,给他们做培训。” 他踩着地上的砂石,低头用拇指蹭了下鼻子,“我还要回来,说不准时间。我的房间……帮我留着。” “没问题。” 老板一口答应,其实是因为早有人跟他提了同样的要求。 还没到集合的时间,Tim沿着镇里唯一的公路往市集的方向走,留意到身后跟了个小尾巴,故意放慢了步子。 路窄,两边都是田野,他们沿着路牙走,前头开来辆大巴车,他停步等她赶上,然后理所成章地把她安排到马路内侧。 大巴车呼啸而过,掀起尘土飞扬,她捂住口鼻,等走出雾区才松开,“怎么还有旅游团会来这儿。” “去看瀑布的。” 答完,他才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有问题,她明明也是跟着旅游团坐大巴来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追问,只道:“你跟着我走,保不齐脚底下就有雷。” 说完就理所当然地握住她的手。她应一声,心里却想,这路是战后修的,哪可能还有雷,就知道吓唬人。 第一次牵手,什么感觉呢,他形容不出来,就两个字,真好。 有个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他来镇子上其实不为干什么,就是想买两包烟,从店里出来,他瞧见有几个本地小孩儿围着她闹,她从兜里抓了一把糖分给他们,笑得别提多温柔。 他抬手看了眼表,快八点了,应该赶紧回去,但看她玩得开心,又不忍心去打扰。 倒是她主动撇开孩子们,过来拉他的衣服,“我们回去。你还有工作,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回去的路上他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 “不应该很忙?” “是很忙,前两年打了个大官司,累得喘不过气,不过好在结果是好的。所以就休息了一段时间。” 他点点头,不再问别的。 到了客栈门口,排雷队正在装车集合,她小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她说:“好。”然后悄悄松开了他的手,独自往一人客栈走。 他捏了捏湿润的手心,在原地琢磨这个“好”是什么意思。 夜幕降下来,又到了属于他们的独处时刻。 她对着灶台前忙碌的男人的背影叹气,“我也想当煮饭婆,是你不给我机会。” 今天他做了米粉,还是熟悉的味道。 想到他隔日就要走,下一次见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她吃着吃着,眼泪哗哗就往下掉,还不想让他看见,头发都落进了汤里。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哭什么?” 她吸着鼻子说:“你做的米粉,和我丈夫以前做的味道很像……” 听到这句话后,他全身的情绪都开始钝化,心里像是堵了口气,也没管碗里还剩着大半没吃完的米粉,起身离开。 她吃到汤也不剩,眼泪也流干,对着桌子对面空荡的位子喃喃:“我一个人撑了快三年,阿添,你再不回来,我真的撑不住了。” 最后一天出任务,收工时,队员们和Tim依依不舍的告别。平勒还要留驻塞贡,等着新队员加入,日暮时分,装载完金属探测仪,平勒过来给Tim递了根烟。 “你今天怎么不回去做饭了?” Tim把烟接过来别在耳朵后头,坐在石头上系鞋带,“心里没我的女人,惦记着干嘛?” 平勒纳闷,“你可是这方圆十几里最帅的……雄性,还能失手?” 他抬起胳膊蹭了蹭额角的汗,面无表情道:“嗯,失手了。” 想起昨晚那女人咬着筷子憋眼泪的样子,他心疼她,更心疼他自己,一片真心错付。 她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他读懂了。 平勒说:“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唉,你别泄气,不是你的问题……” “没事,我不需要安慰。” 只有不自信的男人才需要女人哄,他不需要,所以索性不再想下去。 他站起来,用一句话交代,“我喜欢她,是很单纯的一件事情,没想要什么回报。” 跟一个死人较劲,犯不着,也没必要。 “你这话,像是栽进去了。” 平勒给他出主意,“女人最看重承诺,你老是冷着张脸怎么行,要把该说的跟她说清楚,她才能心甘情愿地跟你……” 正说话间,一个村民骑着小摩托来找他们,急慌慌道:“山下村子有个雷爆了,炸伤两个娃娃,你们快去!” Tim一听,赶紧跳上车,也没顾上耳朵别着的烟掉了。 是距离塞贡五公里的小山村,因为未爆弹的遗留问题,很多村民都已经迁离了村子,这里没有学校,当然也没有医院。 两个放牛的男娃在田里捡到一颗形似铁球的集束炸弹,把它当成是玩具,没想到一脱手就炸开了。这种炸弹因为个头小,长得像番石榴,当地人都叫它石榴弹,也是越战期间美军投放最多、最密集的炸弹,总共有2.85亿颗,相当于越南、老挝和柬埔寨总人口的七倍。 这些遗留的地雷呈散布式分布,且大量集中在平民区,排除工作十分困难,很多母弹虽然是哑弹,但内里却有数百颗子炸弹,每颗子弹又装填有三百颗钢珠,随便一颗都是定时炸弹。 三个女队员留下检测附近是否还有深埋的未爆弹,Tim开车送他们去塞贡省唯一的医院。平勒在车上用医疗箱给两个孩子做了紧急处理,肉眼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少碎片打进了他们的身体里,但看伤势,腿肯定是治不好了。 下车时,担架上的一个孩子拉着Tim问:“我会不会死?” “不会。” Tim将他脸上的污泥抹干净,“生活有很多苦痛,但是,别放弃。” 他这一句别放弃,是对这个男娃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把两个孩子送进医院后,卡洛琳捂着嘴哭了,平勒也沉默了。 “八千万颗未爆弹,八千万颗……我们一辈子都拆不完。” 战争过去了四十年,硝烟却从未真正散去。 他们还要回去村子接其他队员,没有时间感时伤怀,Tim把车钥匙交到了平勒手上,“你说的对,我得跟她把话说清楚。” 平勒懵了,“怎么说?” “身体力行。” 人世有太多意外,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明天。而今晚,是最后一晚。 他从医院跑步回到客栈,天光跟着暗下来,二楼的房门半掩,里面的人正靠在床上看书。 他推门进去,心中坦坦荡荡,并没什么好遮掩的。 他走到床边,把错愕的女人抱进怀里,用力地说着:“我现在没办法承诺你什么。你等我回来,不会很久。” 她箍着他的背,说:“一个月。阿添,我再等你一个月。” 一个月后。MAG驻巴色总部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套制服和一块铁吊牌。 “Tim,你是我们这个队伍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走了,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我知道,但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 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培训新队员,将毕生所知的拆弹经验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们,只为给这段旅程画上一个结业的句点。 他挺直着背,声音平稳:“从前,我以为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来了这里,呆一辈子也无所谓。但现在我有家了……长官,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不能这么自私。” “你说的对,我们都是普通人。MAG本身就是自愿队伍,你有权利做选择。Tim,祝你未来一帆风顺。” 长官同他握手,语重心长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 他的心愿,不过是能抱着心爱的女人,睡个安稳觉。 离开办公室后,他回宿舍打包好自己的行李,两年来他随身的东西,甚至装不满一只背包。 他搭了辆进山的货运车,一直到夜深才赶到塞贡。 客栈的老板瞧见他,笑着说:“她在等你。”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是离开塞贡的前一天,他看到那个孩子眼睛里求生的渴望,终于了解到自己潜意识里在逃避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上楼只需迈过二十几台阶,他的步子却越来越沉。原以为一个月会过去得很快,没想是这样漫长,长到让人近乡情怯。 他在紧闭房门前站了很久,久到里面的歌已换了好几首。 音乐在播,男声在唱。 “今夜你会不会来,你的爱还在不在,别让我所有的等待变成一片空白……” 她的话已不能更明白。 他扔下包,敲门。 打开门,他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什么时候开始听黎明的?” 她气道:“我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等了你一个月,你回来,就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 他一步跨进屋,反手摔上门。 她还在呛他,“忘了告诉你,我的理想型一直是黎明那一款,温文儒雅谦谦君子。” 他的脑海中想到一个人,舔了舔唇,上手就把人压在门板上,语气危险。 “再说一遍。” 她毫不示弱,甚至有些理直气壮,“你还不是一样喜欢叶子楣。” 他哼了一声,“我是生理上的喜欢,你是心理上的喜欢。” 她点头,好似认同,“那我换成生理上的。” 男人一口牙咬得咯吱作响。 “几年不见,你胆肥了。” “几年不见,你变怂了。” 男人笑的不屑一顾,“那试一试。” 他抱着她,一步就扔到床上。白裙抵不过就是一块布,扯一扯就掉,从前她就总穿这条裙子在他面前晃悠撩拨,这下要动真格了,她反倒扭捏着不肯让他脱。 她求他,“关灯好不好。” 他起身到门边拉灯,再转过身,她已褪去满身的累赘,坦荡无余。 要吻,也要纠缠,浑身齐发也不够,他的手顺着她的腰线往下抚恤,落到幽秘处,她的身体抖了一下。他试图用吻来让她放松,一下一下,力道轻巧,甚至比挖出填埋弹时的动作还要细致。 歌在唱,他们却是无声的缠绵。 进去的时候,他觉得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她更柔更媚了,别有风韵,还有别的……他不敢问。 他借着月光捡起白裙给她穿上,越想越觉得好笑,“你居然往楼下扔胸罩,亏你想得出来。” “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砸中个负心汉。” “建议你下次利用自己所长……不要扔胸罩,而是扔底裤。” 看来脑子是真好了,还是那么咸湿。身体里的酣畅仍未消退,她搂住他的脖子,认真道:“阿添,没有下次了。下次你再不回家,我就去开始新生活,彻底把你忘了。” “你试试看,我掐不掐的死你。” 方才抵死缠绵时,她咬在他的肩头,留了一圈牙印,开灯后,他揉了下她的嘴,亲一口,“真是属狗的。” 她脸红红,眼底有一汪水,“你刚才在门口站了那么久,为什么不进来?” 她在房间里将他的靴子声听得一清二楚。 他贴着床沿坐着,左胸上还有弹孔留下的印记。 他说:“我害怕。” “我的人生,走了这一趟,已经饱和了。登上那条船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活着。我是混蛋,我很自私,我是抱着赴死的心去的。” “那十年的日子,仿佛看不头。像一条甬道,尽头明明有光,可是我无论走多久多远,那束光始终不曾离我更近……我的黑夜太长了。我受够了看不到头的日子。” “遇到你,让我更绝望。” “我错过一次,更怕会再次错手毁掉一切。我发誓不再过被动的人生,所以这个句号,我要自己画。” 说完这一切,他才咽下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摸了摸她的脸,“我见过上帝了,你猜怎么样?他说我作恶太多,杀戮太重,他要我一无所有回来受苦。” 她枕着他的手,轻声道:“阿添,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还有儿子。我们三个人,还可以重新开始。” 无论黑夜有多长,白昼总会降临。 夜会来,天会亮,雨过后会放晴。股票会涨会跌,太平洋的海水会变冷也会变暖,谁说得清楚呢。世上复杂事那么多,最简单不过爱情。 我们很渺小,能控制的事情只有自己的命运。 上帝教会我们的最后一件事情,叫做原谅。 原谅世人,也原谅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结束。 还有最后一章,要接60章看,是个自私的选择,大家选择性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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