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整日, 灵瑾都颇为心神不宁。
她脑袋里总想着兄长。
早晨本该练习射艺的基本功,可是拉开弓弦,却忘了将箭射出去。
上午本该温习功课, 可是翻开书, 一个时辰也没看一页。
下午本该去机关术道室,和师兄师姐讨论接下来的机关弓改进计划, 可是等回过神来,她正呆呆地坐在道室里, 师兄师姐都担心地看着她。外面天色已经暗了, 事情多说完了,但大家讨论了什么,灵瑾却什么都不记得。
她只想着兄长, 还有他清晨向她展示羽毛的一举一动。
灵瑾中午去找过一次兄长,不过侍官说, 寻瑜正好出去了, 凑巧错过。
于是下午更加集中不了精神。
灵瑾浑浑噩噩地从大学堂回到家里,想着今日总要去见一次兄长, 晚上他肯定会在了。
然而, 她没想到, 当她走回自己住处时,却看到兄长定定地站在她房门前。
他没有动,没有像以往那样来回晃来晃去。
他在等她。
听到声音,寻瑜转过头来,望住灵瑾。
他的视线有所闪烁, 好像正在害羞。
灵瑾感到双腿一重,像是被固定在原地。她想向兄长走去,可又挪不动步子。
她对兄长同样喜欢自己这件事, 已经有了十之七八的把握。
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开诚布公地与兄长谈一谈,将自己的感情也如实地表达给他。
可是心里想是一回事,真的走到真人面前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灵瑾忸怩地挪了挪步子,话还没说出口,却先红了脸。
“哥哥。”
灵瑾唤他。
她犹豫了一下,主动道:“早上,我遇到山望哥哥,他跟我说了一些话……”
“我知道,山望跟我说了。”
寻瑜适时地接口。
然后,他大步走向灵瑾。
灵瑾的心狂跳起来,看到兄长笔直走向自己,她居然生出一丝情怯之感。
兄长个子比她要高许多,当他站在她跟前的时候,灵瑾会忽然觉得自己格外娇小。
这时,兄长蓦地弯下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哥、哥哥!”
灵瑾吓了一跳,双手缩回胸前,下意识地抱住寻瑜的脖子。
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一向骄傲疏离又含蓄的兄长,连展示羽毛都要拐弯抹角的兄长,居然会做出这样大胆露骨的举动!
寻瑜将灵瑾牢牢抱在胸前,然后张开双翼。
赤凤鲜艳的羽毛,如同火莲的瓣片。
寻瑜显然也不是很习惯做这样的事,但他还是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着,他抱着灵瑾腾飞而起。
灵瑾靠着兄长的胸膛,忐忑道:“哥哥,我有翅膀,可以自己飞的。”
“我知道。”
寻瑜回答道。
他其实也在思考,自己把妹妹抱起来到底有意义没有。
但很快,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思维。
抱妹妹这件事不像学习术法或者处理女君分给他的繁琐政事,不需要考虑有什么效果、会不会多此一举,更不用权衡利弊,他只需要跟随身体的直觉行动——
说白了,他就是想抱,没有什么别的理由。
他很久以前就想这样,将灵瑾拥在怀中。
寻瑜抱着灵瑾一路向北飞,直到凤凰宫北面最高的位置——卧凰台上,他才落下,并将妹妹放在高台上,让她坐下。
灵瑾并紧双腿,乖乖地坐着疑惑地看向兄长。
因为寻瑜说要带她来某个地方,她还以为会是非常特殊的地点,没想到来了偏僻的卧凰台。
卧凰台因为离闹市最远,相对安静,无论是守卫还是仙官,都比较少。
但灵瑾不记得,这里对她和兄长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寻瑜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好与灵瑾平视。
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本来应该带你去鸣凤台的,但是那里离市区太近,人太多了。就算没有人,也有弓灵。”
灵瑾偏头:“有什么事,非要避开人不可吗?”
“有。”
寻瑜目光闪烁。
然后他定了定神。
寻瑜一双凤眸望住灵瑾,眸中有坚定的色彩。
他缓缓道:“我心悦你。”
“!”
尽管早在兄长忽然将她抱过来的时候,灵瑾就已经有了预感,但听到他真的这样亲口直白地说出来,灵瑾仍是心跳一停。
胸腔流过蜜意,比秋水更绵柔,比细糖更馨甜。
兄长望她的目光,像夏夜漫天星光的晚幕,而灵瑾仿若乘着小舟在其中漂荡,完全可以沉醉其中,永眠不醒。
寻瑜早已下定要向她表明心意的决心,只是碍于他自己心口不一的性情,始终未能如愿。
而今日,在听了山望说灵瑾很开心的描述以后,他却忽然沉静下来。
原来他表明心意,是会令妹妹开心的。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有如此多的顾虑?
他是瑾儿的兄长,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更主动一些。
终于将“我心悦你”这句话明确地说出口后,寻瑜反而踏实起来,始终颠簸不安的情绪似乎也得到了安抚,平静下来。
寻瑜定了定神,继续道:“既然山望已经跟你说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
“我对你……绝非单纯的兄妹之情,在此之前,我的确是在追求你。
“其实我对你的感情,从很久以前就有变化。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心意,所以始终不敢表明。
“现在想想,我在你面前做的那些事,几乎都是由别人告诉我怎么做,我才去模仿的。差不多都是被推一步走一步。
“而现在,我不想这样了。我想按我自己的意愿想法,将我的心意对你解释清楚。
“母亲她马上就要安排你出使水国去,我担心现在再不说,就很长时间都说不了了。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送你离开。”
寻瑜说得无比郑重。
灵瑾已被他的眼神所捕获。
正当她疑惑兄长要做什么的时候,却见寻瑜的耳尖又红了起来。
他顿了顿,先预警道:“不许笑。”
“哦、噢。”
灵瑾眨着眼睛,呆呆地看他。
却见寻瑜略微凝神,像是做了某种心理准备。然后,他喉咙一滚,张开嘴——
唯美的曲调从他嗓音间响了起来。
翼族求偶所演唱的歌曲,是没有歌词的。
这是情之所至,自心中自然而起的旋律,单纯地来源于情感。
一旦求偶的一方唱起这样的歌曲,被他表白的一方自然而然便能明白,这是翼族繁衍万年来,流淌在血液中的本能。
寻瑜的歌曲,浪漫而缠绵。
他是清澈干净的嗓音。
大约是因为这份情感已在心中压抑了太久,曲子浓郁的爱意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苦涩,但随之深入,感情才格外厚重。
翼族天生能歌善舞,一把好嗓子更是天空神女赠与子民的礼物。
在翼国,几乎人人都擅长音律歌唱。
凤凰是翼国的神族,更是其中佼佼者。在一些特殊场合的祭祀曲调,是专门要由凤凰来演唱的。
寻瑜过去很少唱歌。
但这不是因为他唱不好,单纯是他性格比较别扭,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展露歌喉。即使是灵瑾,也没听兄长用他那清澈的嗓子唱过什么。
不过现在,她听到了。
凤有着难得一见的歌喉,兄长唱着生涩而真挚的曲调。
这是他专门为她唱的情歌,只为她一个人。
这才是真正的,凤求凰。
夜幕已然降临,银河散下星屑。
静谧无人的卧凰台上,兄长跪在她面前,凤眸凝视着她。
在安静的夜里,这支歌曲比寻常来得更加空灵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浸在她心尖。
不久,寻瑜唱完了。
他合上嘴,再看灵瑾,脸上有些微难为情的表情。
他说:“我不要求你立刻回复我。我们两个以前的关系毕竟比较特殊,你可以慢慢想一段时间,可以等到从水国回来之后,再给我你的答案。”
灵瑾回过神。
她柔和地望住兄长,说:“我现在就可以给兄长答案。”
“不用了。”
寻瑜支吾道。
“你还是应该多想想,更何况……”
灵瑾马上就要去水国了。
如果她在离开前就给他答案,他怕自己……在以后那悠长的数月日夜里,会难以抑制对她的相思。
但灵瑾没有领会寻瑜的担忧,她也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没等寻瑜反应,灵瑾已经身体前倾,双臂环住寻瑜的脖子,挂在他身上。
然后,她扬起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寻瑜脸上亲了一下。
“!”
寻瑜一惊。
他低头去看妹妹,虽是夜晚,但灵瑾芙蓉似的面颊却如同照映着晚霞。
她说:“我也喜欢哥哥。”
寻瑜胸口滚烫。
他又开始有了游移视线的冲动,妹妹在他眼中,实在太过明亮,仿佛连直直注视她的眼睛,都像一种冒犯。
他道:“你不用答得这么快。”
灵瑾说:“可是我喜欢哥哥。”
“你……”
寻瑜说不出话。
灵瑾问:“哥哥,刚刚那支曲调,你能不能再为我唱一次?”
寻瑜一愣。
他其实不太擅长这些要表现自己的举动。
不过这是妹妹提的要求,此时此刻,灵瑾要他做什么,他大概都会答应。
于是寻瑜应道:“好。”
他又开腔唱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已经从灵瑾那里得到了回答,这一遍寻瑜唱的时候,虽然还是有点生涩,但却多了三分柔情。
他才唱了几句,灵瑾听了听,就记住了调子。
然后,灵瑾轻轻开口,和了上去。
按照翼族的习俗,翼族男子以歌求偶以后,对方如果也对他有意,便应当回一首曲子。两个翼族的歌声合在一起,便称作和鸣,这是表明彼此心有灵犀、情投意合之意。
寻瑜听到妹妹和自己的曲调,微微错愕,歌律轻颤一瞬,但接着,他揽住她的腰,手紧了几分,这是很高兴的意思。
灵瑾的嗓音比寻瑜要轻、要脆,像叮叮咚咚的泉水。
两人的歌声缠绕一起,却难以言喻地和谐。音律在空寂的夜空中萦绕,与繁星晚风相伴。
两道旋律纠缠,仿若花与叶、鱼与水,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世间再无一物,能够如此恰当地匹配。
一曲毕,两人默契地停了下来,四周恢复静谧,但星辰璀璨,似乎仍有余音旋绕在耳畔。
灵瑾羞涩而喜悦地望着他,眉眼弯弯,皎洁如月。
寻瑜望着她如此眼眸,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冲动,他不由自主地问:“我能不能……”
灵瑾说:“可以。”
寻瑜道:“……我还没说我要干什么。”
灵瑾回答:“哥哥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寻瑜僵住了。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灵瑾会给他这样一个答案,这顿时让他局促起来。
他移开目光。
寻瑜抬起手,在妹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心情复杂道:“……笨妹妹。”
灵瑾被敲得闭了下眼,不解道:“怎么了?”
“不要随便把范围给得这么大。”
“为什么不行?”
“……你会后悔的。”
“为什么会后悔?”
“……反正就是会后悔。”
“诶?为什么?”
“不要乱问为什么。”
灵瑾的求知欲十分强烈,寻瑜在她直率的目光下几乎承受不住,节节败退,自己反而心虚起来。
灵瑾问:“所以,哥哥你本来是想问我能不能什么?”
“我想问……”
寻瑜声音轻了起来,他不善表达的毛病没有那么快就能完全好转。
他说:“我能不能……亲你?”
他问得很小心。
但灵瑾眨了眨眼睛,就说:“可以。”
然后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找了个稍微靠近兄长的位置。
寻瑜怔了怔。
他简直不敢相信灵瑾这么坦然地就答应了,这反而令他手足无措。
寻瑜蹙眉道:“你……这样就同意了?”
灵瑾偏头望他:“不行吗?”
寻瑜说:“也不是不行,只是……”
灵瑾道:“我喜欢哥哥呀,为什么要拒绝?”
寻瑜问:“不会觉得太快吗?”
灵瑾想了想,说:“我从出生就认识兄长了,我相信你,还好。”
“……”
灵瑾的每一句话都正好答在他的柔软之处上,这正是寻瑜想要的答案,但太顺利了,反而令他觉得无措。
灵瑾这般,让他觉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会为此害羞似的。
寻瑜嘀嘀咕咕:“……笨妹妹。”
但嘀咕归嘀咕,他这样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将灵瑾拥入怀中。
寻瑜捧住她的脸,微微侧头,俯身吻住她。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妹相称,在年幼无知的时候,也曾互相亲吻面颊或者相拥。
他们已经很亲密,但这还是第一次,两人真正地接吻。
灵瑾觉得自己深深坠入暖水中,她被兄长的气息包裹,两人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难以分离。
群星闪烁,月色醉人。
片刻后,两人额心相抵,如天鹅吻颈。
不远处,在凤凰宫高大华美的重檐庑殿顶上,两只凤凰隐匿了身形,静悄悄地蹲着。
他们拉长了脖子,从头到尾目睹了全过程。
女君看着一双儿女相拥而吻,欣慰地道:“不错不错,这样就可以放心了。果然还是需要有人推一把啊。”
大祭司也松了口气,说:“能顺利就好。”
“瑜儿求偶的调子意外得唱得很好嘛,我还以为他这么少唱歌,肯定会出问题呢。”
“是不错,瑾儿和得也很动听。”
说着,大祭司侧头对女君道:“那我们也差不多回去,给他们留点空间。”
“诶?这就要回去了?”
“……总不能看到天荒地老。两个孩子也大了,我们不能时时刻刻看着。”
“也是。”
女君还有些恋恋不舍,但她绝非一个事事包办的母亲,觉得既然时候到了,便也利爽地离开了。
“那走。这件事他们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主动说,我们也装作不知道,等到时候他们决定讲了,记得装得惊讶点。”
“嗯。”
两只凤凰一道振翅,起飞往祭司殿的方向去了。
但等到快要落地的时候,她金色的那只翅膀晃了一下,整个身体往一边偏去,险些失去平衡、摔到地上。
大祭司见状,连忙伏低身体,从下面撑住她。
两人并肩落地,化作人身后,大祭司一把扶住女君,蹙眉担心道:“没事?”
“没事。”
女君随意地摆了摆手。
当初战场受伤后,女君原本的翅膀已经严重受损,现在的翅膀看着完整,但实际上是大祭司用玉骨和自己的羽毛补全的,因此有一大片金色。
女君悟性出众,玉骨做的羽翼她也可以用来飞行,大多数时候不受什么影响,但毕竟不是原生的翅膀,偶尔还是会有失误发生。
大祭司道:“是翅膀有哪里不灵活吗?我再帮你修改一下。”
女君揉了揉肩膀,笑言:“其实已经很好了,平时飞一飞问题不大,完美总是不可能的。不过下一次择君大典,应该是要退位让贤了。”
提到这个话题,大祭司显得有些惆怅。
他说:“还有几十年呢,不用急着考虑这些。”
“也是。”
女君笑着应了一声。
她与大祭司携手,一同进了祭司殿中。
虽然寻瑜和灵瑾两人正式互通了心意,但两人都知道,灵瑾要去水国的日子将近,留给他们两人的时间并不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天天都在一起腻到很晚,恨不得将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了,以缓解将来的相思之情。
终于,几天后,水国换君礼的日子定了下来。
女君专程将灵瑾和寻瑜两人都叫到书房,含笑道:“换君礼的日子定了,就在六月底。虽然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十分充裕,不过我看早点到水国看看风土人情也好,干脆明天就出发!”
其实这段日子,前往水国的使者名单差不多定了,行李车马也都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走。
但真的这样说走就走,还是让寻瑜和灵瑾猝不及防。
这一走,就意味着灵瑾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了,寻瑜自然十分不舍。
他有些抗拒道:“这么着急?翼国的仙车能够飞行,速度很快,何不让瑾儿在家中多留些时日。”
女君一扬眉:“你有意见?不想让瑾儿走吗?为什么?”
寻瑜:“……”
他们两人在一起的事还没对父母说,自然答不上来。
女君悠然道:“这是水国万年来首次重办换君礼,难说会不会有事故,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早点去为好,可不能不小心错过了。再说瑾儿与小龙女一向关系很好,想来很想早点见到对方。我看明天这个日子蛮好的,就这么定了。”
寻瑜拧着眉头,心中满是分离的不舍。
灵瑾其实本来不介意早走晚走,但想到要与兄长分别,也万分舍不得。
但母亲一言九鼎,见她主意已定,两人也只能接受。
兄妹俩各自怀着伤感,与母亲行礼道别,便准备离开书房。
但这时,女君略一凝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抬头,又道:“对了,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们了。”
兄妹两人一齐回头。
女君笑眯眯地说:“我刚才突然改变主意了,瑾儿一个人代表翼国果然还是人太少了,再说瑾儿也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要不这次,瑜儿还是一起去,也好帮帮瑾儿!好了,你们快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早点出发!”
寻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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