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本次导航结束……”

    周渝退出地图软件，抹了把额前的薄汗。

    路两边茂密的芒果树勉强挡住八月滚涌而来的闷热，小路尽头，依稀可以看到一所学校的大门。

    这新学校就离谱，藏在这条三折的小街最深处的树林子后头，像是生怕别人找着。

    结局就是从周渝走上这条八卦街，到他找到位于“八卦街19号”的渔港附中，总路径1公里不到，地图软件的导航时间显示28分32秒。

    走迷宫呢。

    周渝刚退出导航软件，电话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显示屏上名字一闪一闪，来电人：老爸。

    “儿子，到了没。”周文晖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王主任说你还没到他办公室？”

    “刚到校门口。”周渝说，“绕了点路。”

    “我就说该喊司机送你，你非坐什么公交。”周文晖叹了口气，“天天跟我犟，你又不认得路，到头还不是浪费自己时间。”

    “好好好，老爸说得对，我的错，我路痴。”

    周渝服软服得飞快，语气也轻巧，但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就是连珠炮似的带着点儿燥，“总之我先去报到了，老爸拜拜——”

    啪，挂断键。

    “哎！”周文晖还要说什么，电话那边已经只剩下一串忙音。

    电话挂得果断，周渝心里却没那么轻快。

    这几天跟他爸赌气的那股火，都因为简简单单两句话全掀了上来。

    还好意思说他不认路。

    要不是三天两头搬家转学，他就算再路痴，也不可能记不住去学校怎么走啊。

    周渝叹着气，又往前走了几步。

    在这个距离，他总算能看清校门边墙上，被太阳晒得闪闪发光的“渔港附中”四个大字。

    今天是周渝搬到小城的第三天，也是他到新学校报到的日子。

    校门口的治安亭里坐着门卫，看周渝过来，探出头嚷了几句话。

    用的是粤语，听不懂，于是周渝举起印着“渔港附中”四个大字的报到资料，证明自己马上要成为本校学生。

    门卫眯着眼看了看，挥手放他进了。

    现在还是暑假，但附中好像有什么“暑期自习”，老师学生都在，所以这个日子也可以来报到。

    周渝要先去教导处找一位王主任，按他爸给的地址，教导处在教学楼三层。

    教学楼……周渝扫了一圈，还是很好认的。

    因为附中校园只有巴掌大，200米跑道的操场，除了学生食堂之外统共只有一座楼，没有住宿部，从根本上断绝他走错路的可能。

    一路上没遇到学生，应该是在上课，但教室里都热闹得跟赶集一样，零碎的粤语飘到耳朵里。

    到教导处门口，周渝敲了敲门。

    “进。”

    缭绕着淡淡茶香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老师，一个微胖，一个偏瘦。

    瘦的那个看着挺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略有点拘谨。

    胖的那个年纪大些，态度也随意得多。

    “周渝是？很靓仔嘛，追你的小姑娘肯定多。”胖老师看了看他。

    周渝微微震惊，头一次见老师这么说话。

    他保持着沉默，胖老师就自己讲了下去：“我是附中的教导主任，我姓王。”

    “王主任好。”周渝说。

    “欢迎来到附中。”王主任一本正经地继续，就是普通话有点塑料，“我们是一所普通高等中学，注重素质教育，校风团结活泼，同学热情友善，希望你能尽快融入集体。”

    说完例行公事的五个分句，那腔调就破了功，跟学校一样成了躺平的架势。

    “校服等会叫人给你带过去，上学不强制穿，反正强制了也没人听。”

    “饭卡有三百块，开学后才能用，暑假食堂师傅不上班啦。”

    “这两天不用教材，新学期你的书跟同学一起发，还有什么不懂的去问林老师就行。哦对——”

    王主任一指旁边那位年轻老师，“这就系林老师，你的班主任。”

    林老师自己都没料到会在这个节骨眼被cue到，条件反射地露出个惊讶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周渝也微笑回去，算是认识了。

    “对了，听说你只会讲普通话？”王主任又问。

    “嗯。”周渝点点头。

    “不懂粤语会有点麻烦……”王主任嘟囔了句，“没关系，你先随便听听，呆一段时间就懂了。”

    周渝愣了愣，很想追问王主任这句随便听听是什么意思。

    但王主任直接转到下一个话题，把他的问题全噎回了肚子里。

    “看了下，你成绩在我们学校能进实验班，可惜成绩单交的太晚，已经把你做进普通班系统去了，你先随便跟着学学。”王主任清了清嗓子，“我们学校有规定，期末考试普通班第一能升实验班，加油！”

    周渝：“……”

    您倒真是挺随便的。

    不过他其实不太在乎普通班还是实验班，至于期末考试——按他爸那风格，他能不能呆到期末还不一定呢。

    “行了。”王主任洒脱地一挥手，冲班主任讲了两句粤语，反应过来又换成普通话，“你带他去班上。”

    周渝跟在林老师身边，肩并肩地走。

    他转学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经历过很多老师，也总结出一点经验：

    老到的教师会在这段路上和他攀谈几句，内容相差无几，像种约定俗成的破冰话术。

    但林老师并没掌握这种话术，很显然他非常年轻也没什么经验，这段路走起来，更像是两个社恐的自我战胜之旅。

    从办公室出来又下到二楼半，林老师终于攒满了技能条，主动问他：“你来这边多久了？”

    “今天刚好第四天。”周渝回答。

    “还适应吗？”林老师问。

    “还好。”周渝说，感觉自己有点冷淡，他又额外笑了笑表示友好。

    “那就好。”林老师也笑了笑。

    人类高质量尬聊实录。

    林老师换了话题：“我看了你成绩单，你很优秀啊，考试一直都是年级第一？”

    “嗯，不过有运气成分。”周渝本来想谦虚一下，但是人家老师都把排名点出来了，再谦虚就没意思。

    “但是你高一一年换了四个学校，还在四个城市，而且不懂粤语就来我们这里……”林老师斟酌了下，问道，“介意我问问原因吗？”

    果然会有这个问题，周渝笑了下答：“配合我爸工作变动。”

    “这样。”林老师点了点头。

    能看出他不是很理解，在高中这种关键学习时期，为什么家长会让周渝一而再再而三地换环境。

    其实周渝自己也不理解。

    一年四所学校，意味着交不到朋友，适应不了生活作息。

    搬来这边前，周渝刚订了上个学校老师要的辅助用书，然后他爸说“小渝，我联系了个新供货商，我们搬家”。

    他没得选，只能跟着走。

    “别担心，来了就是一个集体。”林老师看周渝没说话，又宽慰他，“我带你去班里，我们班氛围比较轻松，你不用有压力，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叫我老林就行。”

    “还有，我们现在在暑期自习，每天上午下午两节自习大课，9月1号正式开学，开学后有摸底考试，加油。”

    老林说普通话的语速偏慢，每个字都要考虑下校正发音。

    周渝笑笑，点头道谢。

    ——

    下到二楼，顺着楼道走，附中楼道墙上是深蓝薄毡的展板，彩色大头钉贴着花花绿绿的板报。

    走廊尽头，左右手对着两间教室，分别挂着“1班”“2班”的班牌。

    老林推开二班的门，周渝跟在他后面进班。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走进了某家茶馆。

    一眼看去，所有人都在边玩边聊天。

    打牌的、搓麻将的、玩手游的、喝茶的，什么都有。

    给人种很明确的感觉：这些学生会来参加暑期自习，纯粹是因为在家呆着无聊。

    茶馆众人中最惹眼的，是靠门那组最后排那一小伙人。

    他们说话声音最大，或站或坐，簇拥在一块儿，透过错落的人影可以看出人群中心是个穿黑T的男生。

    老林进门，一坨六个脑袋同时甩过来。

    六个人里，一个圆乎乎的小胖子，一个高瘦爆炸头，一个光头大耳环，一个金毛马尾男，一个黑黑瘦瘦，奇峰怪石，形态各异。

    黑T恤那男生倒是长得挺好，尤其那双眼睛，带着笑的样子很好看。

    六个人齐齐扫视了老林和周渝一波，确定没什么事儿后，又各自转向团队中心，旁若无人地聊天。

    ……小团体。

    无视规章纪律那种。

    因为在过往学校见过太多作威作福的校霸大哥，周渝对这类小团体不是很欣赏。

    但实际上这帮人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在心里闪了个念，也就略过去了。

    “安！静！”老林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

    他一拍桌子，茶馆瞬间没声。

    本来围着黑T恤男生的几个人里，小胖子飞快溜回男生前排的座位，剩下四个一股脑儿挤在了黑T恤旁边的空椅子上。

    一个椅子长了四个头，八只眼睛眨巴眨巴望着老林。

    “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周渝。”老林搂着周渝肩膀，让他在众人面前亮了个相，“成绩很好，希望大家多多照顾。”

    一阵静默。

    通常这种介绍新生的场面都会尴尬，现在应该就是尴尬程度比较高的那种。

    显然全班人对“成绩很好的新同学”的反应都是“就这？”，还觉得老林和周渝的出现打断了轻松的娱乐活动。

    他们沉默地看了周渝几眼以后，就各自转回头，拿起手机、拿起骰子、拿起扑克，准备继续刚才的茶馆行为。

    哦嚯，冷场了。

    就在周渝冒出这样的念头时，坐在教室最后角落，小团体中心的黑T恤帅哥看了他一眼。

    像是一眼看穿他尽力隐藏的局促，黑T恤笑了笑，带头拍了两下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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