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2章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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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女崔莳叩见陛下。

    腊月廿三, 如约而至。北方的小年便是定下来的选秀佳期。

    这日,所有秀女从储秀宫出,沿玉京宫城中的宝带河左右鱼贯而入,列为两道纵队, 等候圣意。

    太后专门令人在御花园中搭建了一座前后两丈长的抱厦, 抱厦坐落于折梅园与牡丹园间, 这时间春红早谢,唯独梅园尚有勃勃生机。

    今早上天公作美特意收了神通, 玉京城中不再落雪,这满园的梅得以展露娇颜, 或是单瓣的磬口梅花, 色泽深黄,含羞未吐,或是淡染墨意的清秀绿梅, 枝头抱香,更或是一簇簇高举如火把般的红梅,艳质欲燃。晶莹的霰珠层层叠叠地盖在花瓣上, 恰似新月吐晕,更添情致万千。

    花下则又是各式各样的美人花, 淡妆浓抹,争奇斗艳,个个都在睁大眼睛瞧着,有的在赏梅, 厚实的圈金绒绣连兜帽的狐裘小斗篷, 压不住一张张天真明媚的俏脸, 从里头活泼可亲地探出来, 好奇地打量着周遭氛围。

    只是可惜那教引的婆子个个板着张凶巴巴的脸, 不好教人亲近,稍一走动,她便要从那仿佛卡着一口千年老痰的喉咙里挤出冷冷的笑意来,平白地吓唬人。

    太后喝了口热茶,将冻得发干的脸在围脖里蹭了蹭,剪春善解人意,一眼看出太后这是冷了,连忙将汤婆子向太后递了上来,太后接了揣在怀里,问时辰。

    福嬷嬷回答:“回太后,这有未时三刻了。”

    太后便蹙眉:“早该来了。”

    她又看向身后,一眼便瞧见了圣人跟前的近侍李全,道:“陛下在哪?”

    李全佝偻着腰上前,恭谨地叉手点头:“回太后的话,半个时辰之前就来了的,圣人突然说要再去看一眼皇后娘娘,半道上转过身走了,还承诺,看一眼就过来,这会儿想是该回来了。”

    太后便森冷地一笑,“怕是今日选妃,甭管选得上选不上,总得给皇后一个交代?他倒是恪守夫德了,瞧那样儿。”

    要搁她刚从椒房殿出来走路都能摔跤那会儿,也得早气得背过去,幸得是现在,太后的笑容融化了不少,拂了拂手道:“去请。”

    “诺。”

    李全答应了正要去请圣人,但没等他走出去,半道上便撞见了独身前来的贺兰桀,李全连忙上前告罪,并道:“圣人,太后那边等急了。”

    贺兰桀手中盘着一对玉质晶莹的乾坤珠,这两颗珠子均是由上好的翡翠打磨而成,滑不留手,表面剔透光滑,透着欲滴的墨光。李全但见圣人从旁走过,衣履带风,那两颗珠子在摩擦、撞击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儿。

    等圣人走了,他也连忙掉头,跟上贺兰桀脚步。

    贺兰桀来到抱厦间,于众人目光探寻中,向太后请罪:“朕来迟,有劳母后久等。”

    太后有点儿阴阳怪气:“得了,不就是走个过场么,你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么,哀家已经省得了,圣人就不用装了。”

    贺兰桀也不知母后一向词严色厉,竟会如此挖苦自己,稍一顿,再度赔了个罪,“朕让母后费心了。”

    “知道费心还不坐下来,就算是走个过场,天黑之前哀家也陪着圣人走完不是?”太后愈发地阴阳怪气。

    “……”

    但本就是他不孝,贺兰桀不能再说其他,颔首认了。

    太后对司礼的女官淡淡地道:“这就开始。”

    女官点头作应,此时,抱厦外有人扬鞭三声,牛皮鞭甩在地面,破风声与笞地声交织错落,俄而,第一名秀女从外间走入抱厦内。

    这些秀女依照规矩,须用足尖点过抱厦外用银釭盛的清水,以示天恩浩荡,再越过银釭踩上新铺就的榴花红猩猩毡毯,莲步向内。

    “臣女姑苏盐运使林江道之女林之幸,叩见陛下。”

    在此之前,林之幸也与一同前来参与选秀的姊妹们谈过,畅想过那终年待在九重宫阙不见足踏凡尘的天子陛下是何等容貌,真到了面前,却又生出股情怯之感,有点儿不敢看了。

    上首正中央传来一道漠然的嗓音:“抬头。”

    林之幸赧然地将下巴稍抬起,其实她也想过,圣人三年不选秀,独守着一座椒房殿,现在突然要纳妃嫔,十有八九是因太后和大臣们对他多加谏言他不耐其烦了,所以自己等人能真正被留牌子的可能不大,不出错就是了,其他的尽管随意。

    她在大胆地偷瞟贺兰桀,贺兰桀亦在审视她。

    他的眸中现出一种微茫的神色。

    就在方才,林之幸抬起眸来时,他恍惚地从她眼中看到了一层宛如釉质的清亮的光,一瞬间他以为是看见了崔莺眠。

    但那也只是一瞬罢了。

    贺兰桀很快醒转。那不是她。

    眠眠早已不在,他也早已接受了这一现实。

    面前之人,仅是一个眼神与她想象的陌生女子,如此而已。

    贺兰桀掌中的乾坤珠只稍加凝持,很快便又恢复了转动,清脆的珠玉相击声,令他的思绪愈发清明,隔了半晌,他启唇,淡声道:“赐宫花。”

    倘若不留牌子,赐宫花、钗环,或是绢帛等物,便是落选了。

    早知这个结果,太后不意外,林之幸本人也不意外,她朝着圣人纳福行礼,叩谢天恩,便依从女官指示,转身领了宫花而出。

    但一路直至出门,都还捂着胸口,胸壁之内的心脏跳动得不受她控制。

    虽然没有选上,但这是第一次得见天颜,圣人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俊美,端是坐在那儿,便有股不怒自威凛然不可犯的气度,便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只可远观,不可心生轻慢。

    林之幸离去,下一位莲步腾挪,过猩红毡毯来到抱厦正中央,纳福行礼。

    “臣女庐江郡守之女乔茹竹,叩见圣人万岁。”

    贺兰桀的目光抬起来。

    这次的秀女胆子大了一点,目光竟不躲不避。

    贺兰桀微微一怔,只觉面前的女子面若春水映棠梨,一股稚气未脱之感,但鼻尖微耸,唇若花苞,下半张脸酷似魂梦中人,连他也不禁看岔了一眼。

    这难道是巧合么。

    绝不是。

    一个两个,都或多或少身上带着崔莺眠的影子。

    想来后边的也不必看了,应当都是如此。

    关于选秀,他本就不热衷,事情交代下去给张之淼办的时候,只是随意一番交代,料张之淼不至于有机会得知皇后容貌,去寻了这么一些人来。那么——

    圣人回过头看向身后右侧的太后,目光复杂,不解,错愕,沉怒,质问。

    既然圣人已经看出了端倪,太后绝不矫饰伪装,回以镇定从容的颜色,令贺兰桀反倒无从追究。

    太后这是为了扩充六宫煞费苦心,想来已经着手准备许久了,绝非一日之功,椒房殿谈话前,太后就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

    想通这点后,贺兰桀又想,太后今日似有种成竹在胸之感,难道她真的以为,仅凭这些“赝品”的容色便能够入主后宫?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破碎的终究是破碎了,即便是当时黏好,也与昔日不同,更何况是以物易物,换了这些本质都大行径庭的人来。

    太后曾问圣人:“圣人爱慕崔氏何处?”

    他答不出,太后便武断地道:“慕色则矣,绝非不可替代。”

    太后认为他爱崔莺眠颜色,所以找个形似之人便能替代。

    谬以千里。

    贺兰桀眉头微皱,沉着一张脸道:“赐宫花。”

    乔茹竹行礼颔首:“谢圣人恩赐。”

    她的脸上笼罩着微微的失落,两颊半红半白,从旁领了宫花,退出了御园。

    一向自忖美貌过人的乔茹竹,实在想不通,分明圣人都没有与她说话,仅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脸,就判了她死刑,这令她的外貌自信备受打击。

    不出贺兰桀所料,接下来几位,他从她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能找到一丝关于崔莺眠的影子,或是嘴巴,或是鼻子,看来太后授意的很是全面。

    渐渐地,天色渐晚,暮气沉沉,整座御园犹如浸泡在巨大的阴翳当中,腊月的风横无际涯,挥袖一扫而来,满园的枯草落叶如天翻地覆,搅弄起一股浓郁的草木芳香。

    这股芳香熏人欲醉,贺兰桀已经厌烦了在这儿坐着,心灰意懒地撑起了下巴,眼睑直闭合。

    太后也坐得腿酸脚软,昏昏欲睡,令福嬷嬷搀扶起身,“后面还有多少人?”

    福嬷嬷道:“老奴数了数,没多少了。”

    太后点头,看了眼同样兴致缺缺,耐心逐渐被耗尽的贺兰桀,吩咐道:“都上来,哀家身体疲乏,先歇了去了。”

    福嬷嬷应诺,便搀住太后,与凤仪宫中人先行跟从太后离场。

    太后一走后,贺兰桀便顺势彻底闭上了眼。

    常年难以入眠,离不开熏香的圣人,破天荒地因为无聊的选秀泛起了瞌睡,双眸星星,呵欠连连,似有些撑不住了。

    选秀前圣人早就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身旁李全在想着,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反正前头那些貌美的秀女圣人是一个也看不上,想来是圣人压根没想好好选妃,不过是走一过场,将来好堵了老臣的嘴而已。

    既然如此,还是不必再选了,好回去歇了,也免得在这儿受寒,圣人的身子本就不大好,他又不肯喝药,真真是教人为难。

    李全大着胆子走上前,俯身在圣人耳边轻声道:“圣人,风大了,您要是困,要不就先回太极殿去睡?择日再选也是一样的。”

    贺兰桀拂了拂手,眼还未睁开,嘴唇便先挑了起来,“择什么良辰吉日,朕等不了那么久。东海国的秀女来了么。”

    李全会意,登时站直身体,一摇手中拂尘,拉长公鸭嗓朝外唤:“传——东海国秀女!”

    贺兰桀手里的乾坤珠盘得越来越快,耐心渐渐耗尽,想最后打发了东海国的人便算作罢,最迟三日之后,就可以送她们出玉京,把信号放给沈辞。

    珠子在他掌心不断地碰撞相击,一声接着一声,没有规律,交杂错落着。

    这时,从珠子清脆的撞击声中,绵而细密地渗透进来另一道柔美得堪比春晓枝头传莺语的嗓。

    “民女崔莳叩见陛下。”

    便似月色潮涌下的微风吹动过竹林,泛起层层的银色波浪,无孔不入地弥散进人的每一处的肌肤骨骼当中,卡进血肉,撞到胸口被朽坏的枯藤死水纠缠着锁入深渊的心。

    贺兰桀手里猛地一紧,翡翠乾坤珠顿时应声裂出了道道细纹。

    他抬起头看向那声音的来处。

    面前亭亭玉立着的女子,穿一身海棠粉、山茶黄二色织金缠花纹掐腰小袄,褶皱的蜜合色留仙裙摆,外罩诸秀女一色的织锦小斗篷,毛绒绒的貂裘底下埋着一张清艳的小脸,青丝松松挽起,梳成光滑的元宝发髻,鬓云扰扰,绸带披拂。

    可那张脸又是清晰可见一览无遗,也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受冻所致,两团粉扑扑的面颊上挂着深红色,不似胭脂所染,清眸如杏子,水润润的,有些躲闪。

    没等到一点回音,瑶鼻下的软红双唇轻轻一哆嗦,又唤道:“圣人。”

    他呼吸顿住,脸上的五官也仿佛瞬间失去了自控的能力,不安地叫嚣颤抖起来。

    见过椒房殿那幅画像的人,也都如活见鬼般的一怔,继而纷纷偷瞄向圣人。

    圣人的脸色变得苍白如雪,手一僵,乾坤珠应声掉落,骨碌碌滚下了台阶,停在了面前女子的脚边,滞然不再动。

    作者有话说:

    惊喜大礼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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