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19飞行员:“……该死的空军,你们就不该诞生*。长舌鸟呼叫夏天,长舌鸟呼叫夏天……”
* 美国空军一九四七年才正式成立,以前都是陆军航空队和海军航空队。
四三
劫掠者掠过山势几近犬牙交错的狼林山脉。在其机翼之下是一个跨越了自东线至西线战场的全景,东线九兵团乃至西线十三兵团的战士自山脉、森林、路畔中拥出,将军营攻破,将阵地凿穿,将道路爆破,将车队分割。
地面是火狱,但空中很安逸——志愿军没有任何能威胁到空中的武器。
狼林山险地将战场切成了西线和东线,也就此分出了一次战役和二次战役,但对战斗机来说,几分钟的事情。
为了不过早地被防空哨发现,他们飞得很低。但并没有用,美军视作不毛之地的山峰上,散布着明知在那可就是找不着的哨兵,哨兵发射了预示空袭的信号弹。
劫掠者长机:“劫掠者一至四,侦测到大榆洞地区无线信号源密集,怀疑是中国人指挥部,大于团,至少是师。值得扔下所有炸弹。”
四四
大榆洞是志愿军总指挥。从外观上看这就是个普通山谷,有着伴矿而生的几栋粗陋木屋,但暴露它的不是外观,而是没法避免的无线通信。空袭警报凄厉地拉响,没带来任何慌乱。这里的人们早习惯了这个,他们走向用于防空的矿洞时井然有序。毛岸英和他的战友从木屋里出来,挟带着机要、电台、卷成筒的地图,他看到正走向矿洞的彭德怀,而彭德怀也正向这边看顾,看到他也在撤离中了,彭德怀进洞。
都将近矿洞口了,毛岸英把手上的什物交给战友:“墙上还有一幅图!我们可没几幅小比例图。”
他直接就开跑了,战友只好冲他已经回屋的背影大声提示:“刘秘书,防卫警报响起,轰炸机到顶,只有两分钟!……”
不是两分钟,而是已经到了。因为劫掠者编队不是轰炸机,而是飞得更快更低的F84E近音速的喷气式战斗轰炸机。战斗机的飞行员永远是飞行技术最好的群体,它们几乎是近地穿山而来,最大限度缩短了地面预警的时间。
劫掠者低掠而过,似乎漂浮在大榆洞的上空,每侧一枚的圆柱体被导航机抛出,它们因惯性也在往前下落飞行,然后散开,抛散出它携带的几十上百枚子弹。子弹在触地瞬间爆裂燃烧,数百朵死亡之花,在急速扩张中连成火海。
然后导航机率领的劫掠者掠过这片火海,后继机还要继续扩张火海。
那位战友从另一个角度看着这场不折不扣的地毯式轰炸,看着填满了山谷的火海以与飞机齐平的速度袭来。
然后他被哨兵扑进了矿洞。
山谷被烈焰绝无间隙地填充。
四五
千里听着空中火车过路般的尖啸。他又把梅生扛起来了,又在跑。
千里:“跑!往东!太阳方向!”
七连还在林冠的掩护下奔跑,L-19在另一个方向,已经召唤了炮群压制,并且远离了炮群弹道飞行,也就此丢失了他们。
万里:“跑不动啦!”
千里靠耳力而非目力分析着炮弹降临的落点:“炮弹!……炮弹群!卧倒!防炮!”
他把梅生扔了,然后在那位的大骂中恶狠狠扑在梅生身上。炮弹群,少则几十,多则几百,均匀散布,不同时出膛,却同时着地。根本不是一个一个地爆,整片森林同时崩裂。然后又是一阵压倒了爆炸声的呼啸,又是一群……
爆尘、气浪、弹片、破碎的植被、开了花的冻土和残雪、整棵崩断的树木,树冠塌方似的压下。
万里惊奇地发现,他身边石子土块一类的零碎什物在腾空飞起,不是气浪冲起,源于他藏身的土地像波浪一样涌动,他有将被掀到空中再撕成碎片的感受。不是错觉,大口径炮弹近炸就这效果,亏得他是手肘支地,胸口贴地的话万里当场即卒。
万里终于开始尖叫,不纯是恐惧,他得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存在。
森林被啃掉了一块,七连消失了。
L-19飞行员:“干得漂亮,夏天。你们肯定干掉一个中国营。也许上千人。”
有点敷衍,但作为不多的几种可能被步枪打下来的飞机,他必须学会敷衍。L-19飞走了,也许创造了一个类似于中国会放过西线的美好童话,在这类童话里,每个进入朝鲜半岛的志愿军都得死两次以上。
四六
硝烟仍遍布焦糊的山谷,一切原有的全成了高温下的扭曲形状。原来的志愿军指挥所,因为建筑彻底烧塌,成了露天的,残余的火焰仍在扭动出怪异的形状,但更让人恐惧的是烧过的残余物,人类这时只会往一个方向联想。
用桶、盆,甚至衣服,兜上焦土去压灭火势。人们已经开始挽救无法挽回的一切。
彭德怀不声不响地进来,脚下的焦黑发着让人心悸的碎响。
那名战友过来,他是抢救得最疯狂的一个,摇摇欲坠,他也是濒临崩溃的一个:“刘秘书……他说这是他爸爸给他的。”
彭德怀看了眼已经烧变形了的那只手表和手枪,光看背影他明显僵硬了,但看脸他很平静。一种黑色的,冰一样的平静。
彭德怀:“我会转交。”
他忽然很疲倦,很想走开,于是人们仍然只能看到那个佝偻而又挺拔的背影。
军官:“我们需要……刘秘书的全名。”他真不想去戳这一下,但没辙。
于是那个背影站住了:“……就是一个中国人的儿子。”然后他在人们的视线中恢复了坚强:“给我一个新的指挥室。”
四七
森林秃出来很大的一块,光是飞扬的粉尘就已经可以让最有耐心的人也放弃观察了,少顷,秃掉的边缘有依稀的蠕动。
千里:“第七穿插连!有活的没?”
七零八落的“有”的声响此起彼伏。之前的狼奔豕突算是没白整,七连实际上已经跑出L-19标定的火力覆盖区。千里吁了口长气。
千里:“有死的没?”
余从戎:“没有!绝对没有!”
“你不能替烈士……”平河无奈地挥手,“……说话。”
余从戎:“乐观,要乐观。”
但确实没有,有轻伤,连重伤都没有。千里在狼藉中走动,快乐地确定了这个事实。后来他踢着一尊高耸的屁股——万里把脑袋塞在断裂的树冠里。
千里:“好啦!起来!是炮弹,我们被炮弹炸了!第七穿插连的泥腿子们,咱们被炮弹炸了!”
雷公胡噜着万里,后者都炸出自闭症来了:“得。指导员瞎了,连长疯了。”
“飞机太远,炮击总有我们够得着的发射阵地,无非来袭方向十几或几十里地。我们没偏离战场。”梅生有些悻悻,“我没聋。好像也没那么瞎了,能看点影子了。伍连长,我想看战场。”
千里:“就地休息。”
千里搀着已经被他摔得一瘸一拐的梅生。森林被啃掉了很大的一块,七连的连长和指导员在焦土和雪原中蹒跚相携,循声而行。
四八
梅生扶着一棵被炸断的树,透过眼睛上脏污结霜的布条去“看”,看不见的人总会下意识仰头,这让他看上去并不是狼狈,而是骄傲。
他“看”着狼林山脉下的雪野,和爆炸,和硝烟。千里又开始了只在梅生面前才会有的胡闹,他把望远镜杵在梅生眼前,而梅生习惯性无视。
梅生:“……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但是他开始哭泣,恸哭。
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可我想起倒在路上的战友……对不起,我真的不够坚强。”
千里:“去他的坚强。我们一边倒下,一边站着,这就是坚强。”
哪怕还在哀恸着,还在把眼泪揉进蒙眼布里,梅生已经开始计议:“……现在,我们在悬崖上?”
千里:“很悬的崖。看得到战场,找不到下山的路。望山跑死马。”
梅生:“我听着不是一天能打完的仗,七连还有一顿的粮。我们有一整个白天休息,天黑再择路而下。穿插连是刀片,你别总当锤子使。”
千里表示欣慰:“你快好了。你终于不是一个瞎指导了。”
四九
确实就一顿粮,一顿是倒空了袋底的两把炒面:把残雪盛进容器,用体温焐化,再一起吞下——这还是那位司机逼他们多带了粮,大部分部队早断顿了。
雷公、余从戎、平河团团坐,中间是基本重度自闭了的万里在心理疏导。平河把对万里堪称庞然的M1919A6机枪端过来,连着二百五十发的弹链。
平河:“你喜欢枪。这是我的枪……”
雷公:“这门炮也就你当枪。”
余从戎:“还得指着我,一开仗我就给他弄支合适的。小万里我跟你说,我冲锋就是嘭轰嘣!啥枪都能捡回来。”
总制造爆炸的家伙拟声太“狗日的”,后果是万里终于有反应了,一个猛颤。
雷公:“滚滚滚!你不知道他啥毛病?”
千里凑过来:“他啥毛病?”
雷公狠巴巴地:“啥毛病?炸傻了的毛病!挨了比你新兵时多一百倍的炸,救了你的指导员!”
千里:“想骂我还是想夸他,你直说就是了。”
他凑过来,发现他的老弟是个另类:别人是用一切包头裹脸,万里明明有个红围脖,却扣在衣服里边,唯留脖子边沿的一圈红色,于是那成了红色和土黄色映衬下一张结霜挂冰的脸,灾情惨重。而千里还发现万里多了双手闷子,他记得这个是发放给雷公了。
手闷子扔还给雷公,顺便睨一眼,然后折腾万里:“围里头干吗?要漂亮不要命?包着脸!”
去解老弟的脖领扣子,冻得都解不开,围脖和衣领都冻成了一体,千里拿刀撬,拽出来,帮老弟把脸裹上。
被折腾的万里终于恍神,大哭:“我要回家!”
千里:“好啦好啦。万里你捏着个啥?”
万里捏着个绳头子。原来缒着雪盲症们,后来砍得七零八落,可他就一直捏着,千里都拽不下来。
千里:“你不错,最不错的是都这样了,你也没有扔掉这根烂绳头子。”
万里:“你怎么不去死啊?!”
千里:“这个事我正在努力,就像让你活着一样努力。”
万里愣一下,想回句狠的,可见证过生死,就有了一语成谶的恐惧,于是,还是接茬儿哭。
千里:“好啦好啦,你怕,因为还不了手。你确实得有武器。可不是枪,转眼开打,你丢石头都强过你扛枪。”
万里本来还存着念想,顿时气急:“你还是去死!”
“有东西比石头更好。我有办法。”千里拽着万里起来:“余从戎你也来。”
五〇
森林和雪地交界,走出森林就是凛冽的朔风,没有植被,唯有冰雪。
千里把近人高的树枝插在冰雪上,再深深浅浅地走回万里和余从戎身边——那是个投弹标的。
千里:“军人的命,跟钢绑在一块。可我们缺钢。我们凭啥站着?三三攻防,生死守望中向死寻生,穿插迂回中向死求胜,这些你一时学不会。只说‘射刺土爆投’的单兵五技能,射击、刺杀、土木、爆破、投弹,前四项一时也是,唯独这个投——万里你是怎么把石头砸那么准的?”
万里:“你跟大哥说跑就跑,没说就跑……”
“教你活命的时间!”这对千里是和七连处境并重的焦虑,强自缓和,“别拿来抱怨。”
万里缩了下脖子,不理解其愤怒,因为不理解其焦虑:“没人跟我玩就扔石头呗,扔着扔着就随便扔了。”
千里看余从戎,说道扔——学名为投,这位是七连第一行家。
余从戎:“吹。唯独投是最看感觉。老子投了五年也就有几分钟能叫随便投。小万里,随便扔是指哪打哪,不是打哪指哪。”
万里:“我扔了十年。”
余从戎戳心窝子:“石头?”
千里没空斗嘴,从余从戎身上拔下两枚手榴弹,一枚给余从戎,一枚给万里:“这是一枚没装药的训练弹。示范。”
余从戎:“……训练弹?”谁背训练弹来打这种战啊?还好他会看千里眼色:“嗯,就是长得像手榴弹的石头。”
一弹在手,一向浑闹的余从戎居然有几分庄严:“挥臂,扣腕,蹬地,送胯。万里,投弹,新兵利器,新兵能最快掌握的杀敌利器,可心有犹豫,就一辈子过不去。用上全身每一块肉,就像打喷嚏。一弹在手,唯有目标——”
他投弹,相当漂亮的投弹,在一个远投距离上距树枝为标的径心也就两米以内差距,绝对的有效杀伤半径。
余从戎有点飞:“这才叫随便投。小万里,等认字了你就知道,干和能干都一个‘干’字,我就是能干的那种干巴……你要把自己扔出去吗?打仗这么跳的都跟唐僧同路。”
后一句是因为他分解示范时万里一直在抛接着手榴弹,手榴弹当然比石头好扔,万里满意,而他吹嘘时万里已经把手榴弹扔出去了,一个能让军人吐槽到死的姿势:起跳,旋身,在空中甩臂,落地时差不多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空中转体。
千里示意他回头看看:万里的投弹顶着那根树枝插进了雪地,就露出个弹柄。
万里:“这才叫随便扔。”
“你还真在扔,不是投……”余从戎只好跟千里叫屈,“可凭什么呀?”
千里也觉得不可理喻:“凭他冲着长江打了十年喷嚏?”
心头松快了些,但这事并没过去,千里从余从戎身上又拔出枚手榴弹。万里已经发现这事可以炫耀,主动伸手,千里没给。
千里:“不指你冲锋陷阵,可能还击才能说自保,这是根本。没训练弹了,这回实弹,能把你撕碎的实弹。五个数,再来一次,我帮你数。”他做了个拉弦的动作才把手榴弹交到万里手里:“一……二……”
万里蒙着,从手榴弹入手那一下他就蒙了。
千里:“预备投弹啊!三……”
万里猛省,扑腾着双手,像只被人踹了屁股的鸭子。他左手乱舞,右手也在乱挥,然后右手腕撞上了左手腕,没抓实的手榴弹落下,然后……没了。
也没扔出去,地上也没有,余从戎追在他屁股后找:“弹呢?”
千里:“弹呢?弹呢?!”
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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