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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爬起来,就对上了万里惊惶的眼睛,本来想骂,但从弟弟的眼睛里也看出关切、悲伤和不忍。

    “没事,没事的。”千里呸掉了咬在嘴里的一股铁腥味,擦了擦,红的。“我管东?”

    谈子为点头,一边伸出个大拇指以提振士气,然后检查着武器去寻找射击阵位——两人守这么块地,需要很多射击阵位。他也看出万里指望不上。

    万里眼里涌动,没爆发出来,已经被千里架去一个安全的角落。

    “待这。看哥杀出一条生路来。”千里生硬地做了个鬼脸,“你哥这十年的家教第七穿插连,可也叫战场。”

    四辆武装车辆驶近,半环形压在坡下,火力全开又是一轮压制,从腰墙到直瞄能够着的建筑全是目标——这并不能算错误,自动火器普及之后,瞄准再射击确实是贫穷而吃亏的打法。

    仅仅三个中国兵,对骄傲的陆战队而言,等待增援是可耻的,六个随车步兵已经划拉着手势,沿着射击线摸向半山宅,身畔划过的弹雨就是安全保障。

    在腰墙的掩护下,又是步兵武器的一通盲射,然后翻越腰墙,射击短暂中止。早就在伺机而动的谈子为开始射击,同样在等待的美军再度开始火力压制,问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直猫在侧向没开火的千里也展开射击——两个老兵本能地就组成了交叉火力。

    PPSH-41冲锋枪以精准、高射速和笨重闻名,十五发每秒的射速中,翻过墙和正在翻墙的美军倒了俩。

    四名美军卧倒在墙后,“Grenade out!”(扔手榴弹!)的警告中不约而同掷出的手榴弹倒有三枚。

    美制MARK II手榴弹爆炸起来可不是边区造的动静。万里眼神发直,看着千里的背影,千里纹丝不动的待击姿势衬着金黄的爆焰和闪光。

    然后是两枚烟雾弹,白色烟幕在喷射中迅速弥漫。当烟雾发散到一定程度时,四名美国兵越墙而过。

    美军每一步都是继续挥霍子弹的传统项目,直到其中一个被烟幕里的一只手死死抱住,然后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没有配套的枪,千里拿刺刀当匕首用。

    另一边是谈子为,一支上了刺刀的卡宾枪,使出来却是教科书级别的拼刺技术,被他循声摸到身边的美军被挑开了喷火的枪口,胸口浅着一刀,丧失斗志奔向来处,谈子为追刺。

    一柄刺刀扎来,谈子为划伤了握着刺刀的那只手,然后他和千里大眼瞪小眼。

    谈子为:“趴下!”

    无意中离腰墙过近,灰狗又开炮了,击中了他们头上的屋顶。三十七毫米炮装弹很快,连续又是几炮。

    从烟幕里逃出来的两名美军滚下山坡,灰狗在打掩护射击,却险些把那两位炸死。

    千里:“我还东?”

    谈子为点头,爬回事先选好的另一个射击位置,一边爬一边拔出胳臂上扎的弹片。

    千里往另一个方向爬行。

    六七

    梅生:“七连!快!快!快!”

    他自己都快把肺跑出来了,还在嚷。没办法,PPSH-41冲锋枪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响得很真切,因为真切,也越发让七连感受到它被重型武器压得奄奄待毙。

    小杰登巡逻队已经跑开了,即使速度不怎么样的坦克,跑开了的车队也不是肉腿子跟得上的,所以七连顽强地,或者说顽固地在吃车队的尾气。

    先头车已经看见正在射击的己方车辆,损失了四个人之后,他们大概想把整座半山炸平。于是先头车驶下干道,驶向冰原。

    梅生:“跟上!跟上!”他的哨子都吹得不成个调。

    车队前突,小杰登却回头看着那队跑得筋疲力尽却仍维持着队形的“友军”。

    小杰登:“以后不要说他们的笑话啦。他们急于参战,就像自己家里着了火一样。”

    小杰登挥手,主力车队超越了原本四辆车的半弧形包围圈才停下,因为后来者有更坚实的装甲防护,而两辆霞飞坦克继续前出。美军的逻辑里从来不存在火力过剩。

    六八

    万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千里的后背:千里后背上扎了根手指长的木条。

    千里:“拔就是啦,就是扎了根刺。”

    万里于是生拔,然后血淋淋中更加手足无措,他发现那根木条不是手指长,是两根手指那么长。

    “舒服啦。”千里强笑着摸万里的头:“笨,冒失,自己吓自己,可他就是我老弟。”

    万里:“你好好跟我说话,是因为我们都要死了?”

    千里想撒谎又撒不出来,转移话题:“看那个家伙,他真逗。”

    “那家伙”是谈子为,因为听到异常动静,他正就着腰墙上的弹孔往下窥看,而后竭力用一只手向千里模拟滚动的履带和转动的炮塔——志愿军没啥战术手语,于是他被那哥俩的有趣神情气得半死,替之以夸张的口型。

    千里学他的口型:“大——车?打——它?……坦克?”

    谈子为终于做出一个猛力下压的手势,然后趴倒,这回终于明白,千里压着万里趴倒。

    远超三十七毫米炮弹威力的七十五毫米榴弹在屋脊上爆炸,让民宅的主结构坍塌。两发炮弹,另一发是过穿,穿过茅草屋顶,在遥远的山体上爆炸。

    两辆霞飞坦克在开炮之后继续前出,一辆径直爬坡,一辆走土道,短停,又是一炮。

    土道那辆不经意间碾碎了院门。守那侧的谈子为像只蜥蜴一样贴地爬行,为着隐蔽,在一个极近的距离上,把捡来的MARK II手榴弹扔了过去——手榴弹与其说是被扔过去的,不如说是滚过去的。

    效果让人绝望,履带碾上了手榴弹,然后憋在土里闷响。爆炸了,但连爆炸都被碾进土里了——唯一的效果是坦克关上了舱盖,没来得及装弹,并列机枪猛烈射击。谈子为只好在弹雨中离开,霞飞坦克将拥挤逼仄的半山宅视若通途,推碾着建筑物追赶。谈子为疯狂地向侧向挥手,隔着建筑,那哥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俩就在霞飞坦克的碾压线上。

    当和霞飞坦克就隔着一道墙时,千里终于醒悟,拉着万里狂奔,房屋在身后坍塌,两个人比一个人更招眼球子,改换了目标的霞飞坦克在身后追碾,二人躲进房子,坦克就推掉房子,躲进残垣,就再碾压一遍残垣。

    宅地也就那么大,兄弟俩很快被逼到腰墙,然后腰墙在眼前炸开——全功率冲击的第二辆霞飞坦克把撞击搞成了爆炸效果,这个更猛,它的七十五毫米炮、十二点七毫米顶置机枪、并列和航向机枪一起发射。

    千里把弟弟扑倒,他知道什么是坦克的射界死角,可第一辆霞飞坦克慢慢驶来!被夹在两辆坦克中间,以匍匐的速度只能被碾死,而坦克手显然也是这样计划的。

    谈子为斜刺里冲出来,像个疯子,拖着条碗口粗的焦黑木梁,把那玩意捅进了第一辆坦克的主动轮和负重轮之间。能活到现在的老兵就没个不精的,干完坏事转身就跑,还是在第二辆霞飞坦克的追射下打了个晃——腿上着了一枪。

    第一辆霞飞坦克因此迟滞,千里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拉起万里跑向它的另一个侧翼。第二辆霞飞坦克丢失了谈子为,转而射击他们,弹雨把它的队友打得火星迸射,停止。十二点七毫米的子弹是有可能打穿坦克侧甲的。

    他们肯定在车际电台里商量了一下。第一辆霞飞坦克缓慢地小半径转向,把谈子为的杰作碾碎。在解放战场上这是有效战术,但那是很多人对一辆坦克,在这,不成比例。

    第一辆霞飞坦克继续轰轰烈烈的拆房大业,反正仅仅这么一趟碾压,接近一个自然村的半山宅已经毁掉一半了。第二辆霞飞坦克就待在它原来的位置,承担火力支援。这是有效的,千里不是个一味落跑的人,可他抓着一枚手榴弹角度刁钻地冲出来,刚爬上车体,就险些被七点六二毫米并列机枪打成漏勺。

    以为哥被打死了的万里嚎叫,开枪,迄今为止他是第一个向坦克射击的。八发的弹量就他那打法也就是四五秒,他甚至没注意到打空跳出的弹夹。

    千里爬起来,拖着万里跑进民居:“你还真不如没枪。”

    七十五毫米炮弹掀开他们刚冲进去的房子。能当掩蔽的房屋越来越少了。

    六九

    终于跑到的七连看见他们的连长在机枪攒射中坠下,如果没有之后的追射他们就会以为千里已经完了。

    而一个班的步兵正从几个方向上坡,打算和他们的坦克会合。他们已经打算把这场小游猎打上句号了。

    梅生压抑着喘息和大战在即的紧张:“炮排待这。”

    他们正路过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沟壑,凑合能做炮排的阵地。雷公当然会意,于是炮排留下。

    梅生轻悄地用两只手在腰畔做出手势,让七连从行军队形分开成散兵线。对还把他们当友军的巡逻队来说,这被理解为防敌逃逸,在两道防线外的又一道设防——尽管毫无必要。

    炮排麻利地掏出他们的家当:两具日制五十毫米掷弹筒,两门美制M2型六十毫米迫击炮。跋山涉水背来的炮弹被成排放列。掷弹筒用不着,但六十毫米炮需要预筑阵地。

    心中十万火急,梅生的步子却不疾不缓,整条散兵线和他同步,巡逻队一多半倒是闲着的,分散于偌大的冰原,看球赛一样观望着战争。有人对他们这帮凑热闹的家伙报之以蔑视,有人报之以友好。

    梅生则对蔑视者报之以蔑视,对友好者报之以友好。

    梅生:“慢慢走。近距离,最好零距离。最好跟着我们的炮弹一起冲过去,然后——”

    余从戎:“知道。”他拍拍挂了满身的手榴弹。

    梅生:“一定会误伤。所以别怕误伤。要有得选,我宁可死在我的战友手里。”

    平河:“我宁可……唉,算了。”他打开机枪的保险。

    七〇

    半山宅已经不存在宅了,只剩残垣,并且连勉强能藏人的残垣都在被继续清除。千里为他的冲锋枪换了个弹鼓,舍死冲到也剩不下多少的腰墙边,想找到条生路,看见的却是死路:正从各个方向攀爬的美军士兵,还没等看清远处那道诡异的散兵线,他被来自坦克和坡下的弹雨浇了回来。

    回身便拉起还正琢磨怎么换弹夹的万里:“跑!跑!跑!”

    没什么地方可跑了,他和冲散了的谈子为撞在一起,不是巧,是真没啥地儿可躲了。

    千里:“步兵。”

    谈子为苦笑:“还好多事没做呢。”

    千里:“帮个忙,感念你一辈子。”

    谈子为不置可否地笑笑。

    美军的步兵上来还是老套路,“Grenade out”,几个手榴弹开路,然后在硝烟与爆尘中准备翻墙——几个点的同时爆发。

    但是老兵懂得在爆炸下生存,谈子为几乎把自己埋在废墟里,压根没管在不远处翻犁的坦克。谈子为射击,美军据墙还击,这是场拉锯式的对射。

    千里从另一处废墟里站了起来,余烬让他一身焦黑,手榴弹爆炸的硝烟未尽,所以他冲向硝烟,冲锋枪从跑动射击,一直打到抵近射击。那个方向有三名美军:一名被他击中,一名分了神被谈子为击中,因地势都是翻滚下坡,最后一名,千里却放弃了开枪,他隔着墙抓住了对方的衣领,较劲中仅仅靠堆垒的腰墙塌倒,两人滚在地上。

    美军不爱拼刺,近距时他们更愿意选择手枪,对手刚才的乏力是因为在掏手枪。第一枪击穿了千里的腰侧,然后那只握着柯尔特M1911手枪的手被千里抓住,在争抢中不断轰鸣,折磨双方的神经。

    谈子为换了一个方向阻击美军:那边如果再冲过来就是大家死。

    枪口在角力中被拧往千里的方向,但是伽蓝德步枪厚实的枪托松下来,砸飞了美军的钢盔,然后再一下,再一下,再一下……万里麻木地殴击,在这场战斗中,除了和哥哥对话那一会,他基本是个本能型生物。

    千里甚至没工夫去发声阻止,他去撕死者的衣服,没空解扣子,就是猛力地生撕。以至万里的又一枪托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于是万里停下来了。

    千里撕下那件大衣,捡起钢盔:“万里过来。”

    万里呆呆地过来。他呆,可千里迅猛,几秒内给他套上大衣,扣上头盔。万里泥雕一尊,由他操作。

    千里抓住衣领一把将弟弟拖近——顺便用那个大衣领把万里的脸遮得剩不下多少,这有点像是拥抱。

    千里:“不要跑,慢慢走。往没人的地方走,越远越好。听见中国话之前,别说话。别告诉爸妈,我死了。”

    万里木愣愣地瞪着他,直到“我死了”三字才有些微的情绪反应。

    千里想想,又摇头:“你决定,再看见爸妈,你就懂事啦。”

    然后他揪着万里,推到腰墙边,特地让坡下看见,他们仿似在搏斗。然后他提起冲锋枪,贴着万里的肋下打了一个点射。

    万里在千里的猛推下翻过腰墙,于是在坡下的美军看来,他是又一个在战斗中被击中的友军。

    千里跑开,向另一个方向射击。谈子为一直在为他舍命阻敌,现在他们该并肩作战了。

    七一

    刚刚拖开两名死伤者,现在又滚下来一个。

    布雷登呼叫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医疗兵:“医疗兵!”

    但那名滚落的“美军”自己就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开。

    “一个幸运家伙。”布雷登招呼正看过来的医疗兵:“不用啦。”

    万里低着头走开,头几步是蒙的,当明白哥哥在做什么时,就是懊悔和羞愧,再走几步,已经成了他无法描述也难以承受的百念横陈。

    这倒让他很像千里希望的样子,被头盔大衣遮没了脸,情绪低落,自闭一样避着人,走得一瘸一拐,一个在剧战中受了心理创伤的美军。

    现实的美国文化是,他人情绪与我无关,习惯以车为单元的包围圈又有很大空当,所以万里有惊无险地走过了两道车辆封锁线。

    背后的枪声猛一下响得格外激烈,万里终于忍不住回头,回头的一瞬,眼泪汹涌而出。

    他终于明白他的生命是用什么换来的,于是必须忍耐。然后泪水模糊中,他看到跟他面对面的散兵线,比前两道封锁更紧密的间隙,而对方似乎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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