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55章 圣人只存在于书本中,……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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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人率先提出了疑问:“这神像不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吗?怎么会是四十年前才铸就的?村长, 是不是她们说谎?”

    “这还听不明白?”尹幼蘅用看蠢货的眼神看过去,“你们都被骗了。”

    她这种眼神特别容易激发人的怒火,好在村人们的求知欲暂时盖过了愤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说清楚你们别想离开!”

    “蠢货, 用你的脑子想想, ”尹幼蘅道, “这种古怪的规矩是什么人告诉你们的?是谁一直在维护这条规矩?在庄稼颗粒无收那一年又是何人恰好有存粮可以接济你们?”

    在场所有人都看向汪老, 后者一脸的痛心:“不过被几个外来者三言两语,你们就开始怀疑我?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欺骗你们?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汪老, 我注意到你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一位, ”尹幼蘅审视着所有人,“在场其他人看起来最多不过五十余岁, 当初想必还是孩童。你们村里没有其他老人吗?四十几年前究竟发生什么, 找他们一问便知。”

    有个中年男子低下头:“十几年前那次, 村里粮食不足, 只能保证年轻人先活下来,年纪大些的……都被埋在后山了。”

    “这么说,十几年前的那件事,让你们坚信女子不受烙刑会带来灾难, 同时封了知情者的口, 还让你们受了汪老的大恩,从此之后, 你们想必一切对他言听计从。无论他说什么, 你们都深信不疑,”尹幼蘅逼问,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太巧合了一点?”

    “那又如何?”一名男子挥舞着手中的烙铁,“汪老总不会害我们!”

    “是啊,是不会害你们这些男人, ”尹幼蘅的视线从他身上嘲讽地划过,落在了那一张张可怖的面孔上,“受害者都在这里跪着呢。”

    “这、这都是必要的牺牲,几百年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还几百年呢,你脖子上安的是个猪脑袋吗?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句都没听懂?”

    “你……”男子一时语塞,他本就不是特别聪明的人,自然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尹幼蘅。

    她又转向汪老:“我不知道那些知情者在世时为何没有揭穿你,但我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何要撒下这般弥天大谎?”

    汪老仍然嘴硬道:“什么谎不谎的?有人逃走后,村里整年颗粒无收,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事实!又不是我凭空捏造的。”

    “和他废什么话?”嘉阳一挥软鞭,缠在了汪老脖颈上把人拖至身边,“逼他说实话就是了!”

    “放了我们村长!”村民们立刻围了上来。

    “你们先放了那小姑娘!”尹幼蘅要求,“再把烙铁扔过来,不然我们立刻将他勒死在你们面前!”

    三个姑娘处在包围圈里,仍然强自镇定与对方周旋。

    村民们对视一眼,没有动作,其中有个男子喊道:“你们还不照做?难道真看着她们杀了我爹?”

    正是此前给她们送饭的男子,原来他竟是汪老的儿子。

    汪老被嘉阳勒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施为。

    尹幼蘅已经小心翼翼地从地面上捡起了被扔过来的烙铁,握住木柄,把已经烧红的铁片那一头递到了汪老面前,作势要按下去:“快说!”

    嘉阳微微松懈了力道,给了汪老说话的余地,后者却镇定道:“姑娘看着心善得很,我问你,如果你猜错了呢?如果我没有说谎呢?你岂不是在伤害一个无辜的老人?”

    尹幼蘅的眼神变了变,双手慢慢垂了下来,低头看着烧红的烙铁,这一定很痛,她还从没有做过这种会剧烈伤害他人的事。

    场上一时安静了片刻。

    孙惊蛰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我想起来了,因为要来临安,我在宫、咳……时特意读过关于这一片的游记,上面提过这里曾经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还是文帝时迁囚犯过来命他们开垦,才逐渐有了人烟,汪家村存在有没有一百年都不好说。他定然是在说谎!”

    尹幼蘅赞赏又惊讶地看她一眼,然后转向汪老:“你还有什么话说?”

    在村民嗡嗡的议论声中,汪老摇头:“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什么文帝?什么一百年?不过是唬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平头百姓罢了!”

    尹幼蘅再次看向自己手中的烙铁。

    “我来!”嘉阳提议。

    “不,”尹幼蘅看了看被孙惊蛰护在怀里的小姑娘,“要行公义,就避不开雷霆手段,我恨陛下对世家的决绝,但我知道他没有错。”

    伴着这句话,她已经作势把烙铁按向汪老的大腿。对此,村民们却没什么太特别的反应。尹幼蘅先是惊讶,然后慢半拍地想到,也许他们是已经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了。

    说起来,汪老观刑也早该习惯了,但如今一朝成为受刑的那一个,他显然完全无法适应。与尹幼蘅对视间,他看出了她眼神中的决然,立刻拼命摇头想要挣脱,还大声向村民们求救。

    尹幼蘅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在他身上留一个烙印,烙铁刚刚沾上他的衣物,汪老鼻尖嗅到了焦糊味,立刻大声喊道:“是我编的!我说!我承认!”

    尹幼蘅长舒了一口气,烙铁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汪老也大松了口气,额头上冷汗涔涔:“几百年的传承的确是我编的,事实是神灵给我托梦……”

    尹幼蘅又捡起了烙铁。

    “……”汪老摇头,“不,我是说,让我想想怎么说……”

    随着他不断试图撒谎,和三个姑娘不停戳穿他话中的漏洞并加以威胁,他们终于勉强将这个故事拼凑完整。

    事情的确要从几十年前说起,当时的汪老是位二十岁的年轻书生,作为村里唯一的读书人,他理所当然地娶回了全村最漂亮的姑娘。——这一句是汪老的原话。

    由于要在附近的县城进学,他常常不在家中。妻子便和村中其他人勾搭成奸,他发现后,妻子哭着说是被村里的男人强迫的,他又去质问奸夫,对方却矢口否认,坚持说是他的妻子不甘寂寞勾引人。

    他越想越气,回家后就钳起炉灶间一块烧红的灶石按在了妻子面颊上,毁了她的脸。

    做下此事完全是冲动的结果,只是清醒过来后,他仍然觉得很满意,不管她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如今顶着这张脸,都再没有人会靠近她了。

    当然,当时他还抱着侥幸,觉得自己中举后,可以纳一房美妾,不必日日对着原配夫人的丑脸。

    只是后来他屡屡落榜,连秀才的功名都没有考中过,这便是后话了。

    第二天他就回了县里,然后听说妻子跳河身亡了。

    好在他父亲迅速把尸首下葬了,没让村人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父亲就是当时的村长,他家的日子也过得比旁人好些。就算他考不中也可以安然度日,只是曾和他妻子有染的男子娶了婆娘,那姑娘长得还算清秀可人,被他看在眼里,心下渐渐起了不平衡。

    按捺了两年,他终于没忍住,趁那女子独自一人在河边浣衣时,猛扑了过去,用准备好的烙铁毁了她的脸。

    由于女子剧烈挣扎,他拼命按住,烙铁贴在她额头上的时间过长了些。谁想到,这女人被他按着按着就没了呼吸。

    他吓得当天又跑回县里,没人知道他那一日回过村子,只有那女人的丈夫在怀疑他。

    男人嚷嚷着要告官,把他吓得半死,谁知还没等事情闹大,那男人许是因为婆娘离世,太过伤心,当夜便自缢了。

    他欣喜若狂,回家后被老爹狠狠数落了一通,才知道是自己做村长的爹帮忙把人处理掉了。

    做了坏事却没得到惩罚,让他自此再难熄灭作恶的心思。

    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后来他理直气壮地相信自己是在替天行道——那些女人长得那般好看,迟早要勾搭旁人的,他这样反而是帮了她们丈夫的大忙。

    他行事越来越缜密,每次都会从背后先把人打晕蒙上眼,不叫她们看到自己的脸。

    期间有人报过官,但身为村里唯一一个书生,他是最不受怀疑的那一个。

    时间久了,他却不满意这样偷偷摸摸,在他老爹过世后,他成了村长,在村里修了一座神像,开始借着在庄稼地里动手脚忽悠村人,把那些女人被毁了面孔的原因说成是神明所为。

    故意毁掉庄稼地,让其颗粒无收,然后自己再出面救济的手段,他几十年前就用过,并顺便饿死了一些“不敬神明”的人。

    这本是非常荒谬的一件事,更别提几十年后的如今,所有人已经深信不疑这条规矩是汪家村传承几百年的,是必须要遵守的。

    给人灌输一个观念竟然如此轻易,在场的姑娘们完全不敢相信,一再怀疑他的叙述中是否省略了什么细节。

    汪老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刚刚那个看起来胆小怕事的人,转瞬间就成了另一副模样。

    这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事,此时终于有机会在人前炫耀,他竟有些收不住。

    一个落第书生就这样骗了整个村子四十几年,造成了几十年的苦难,让全村人对他言听计从。也许他的确有资格得意。

    “反正我活得已经够本了,能看到你们这样的眼神,也算是值了,”他脸上带着那种成功玩弄人心后的洋洋得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做到吗?”

    “为什么?”

    “因为人性,我能成功是因为我会利用人性,”汪老闭目陷入回忆,“当时,有些人堪称狂热般支持我,你们猜猜这是为什么?”

    嘉阳和孙惊蛰对视一眼,面上都带着困惑,尹幼蘅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握紧了双手,摇了摇头。

    “你猜到了是不是?支持我的,是那些家中婆娘已经被我毁了面孔的男人,”汪老目露狰狞,“因为他们希望其他人也遭受和他们一样的遭遇,他们的婆娘变丑了,他们就希望其他人家的婆娘也一样丑。人性便是如此,看不得旁人过得比自己好。”

    “这……太荒谬了,”尹幼蘅摇头,“我不相信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圣人只存在于书本中,”汪老摇头,“这里是现实,世人皆丑恶。”

    “不……”

    有人搭上她的肩:“世间有卑劣者,也有浩荡长风。你没见过,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尹幼蘅猛地回头,眼前却是安静了很久的曲红昭。

    看到她,尹幼蘅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恶意中回过了神。

    曲红昭看着她们三人,眼神里有骄傲也有奇怪的悲悯:“我觉得你们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个世界了。”

    “你故意不插手,让我们处理?”尹幼蘅反应过来。

    孙惊蛰接话道:“其实是因为有你在,我们知道就算闹得无法收场,你也会帮我们的。”

    曲红昭摇头:“说真的,就算没有我在场,你们仍然可以处理得很好。”

    她们几人谈话间,汪老已经被愤怒的村民包围了。

    尹幼蘅从这个荒谬的故事中回过神:“我们该怎么做?把他押送官府吗?”

    “好,”曲红昭点点头,鼻端却突然嗅到一阵奇异的气味,她怔了怔,“似乎已经不用了。”

    此时人群散开,露出了汪老倒在地上的尸首,脸上已经被烙铁印得面目全非。

    他就这样在自己最热爱的刑罚上断了气。

    曲红昭移开视线,突然觉得让这件事成为她们出行后遇到的第一桩不平事,实在有些太过残忍了。

    但人生便是如此,在遇到大事前,世道不会好心给人一个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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