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8章 那哪里是人的眼睛?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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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彭没再劝周启尊吃。他转身去小姑铺好的炕褥子上坐下,长着老茧的厚实手掌又在身侧拍了拍:“过来坐会儿,小炕上暖和。”

    周启尊使劲儿吸了两口烟,浓郁的尼古丁一股脑拱进呼吸道,部分沉到肺底,部分钻到他头顶。

    周启尊将烟掐灭,烟头留在桌上的烟灰缸里,起身坐去了老彭身边。

    见他坐下,老彭这才说:“吃不下就等会儿吃,人总是能吃下饭的。”

    周启尊点了点头,没吭声。

    老彭的眼睛往窗外望,旅馆坐离小台山很近,从老彭的位置,远远地还能望见小台山一个黢黑的轮廓。

    夜最深的时候,山头的风最冷,不知外乡的孤魂野鬼,能不能受得住寒,找到黄泉的路。

    周遭太静,灯光太暗,当某股酸苦涌上心头,人常常会处于一种很离奇的状态,不自觉就想张开嘴,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像老彭,他看着窗外,看着看着突然就晃了神儿,竟小声念起了过往,无缘无故地:“我老家的村子,和这边很像。”

    “大小,空气,温度,环境,也有很多山。”老彭将后背靠在墙上,后脑勺贴在墙面,“真的很像。”

    周启尊也搁墙上靠结实:“既然这么像,为什么还会来这边?”

    “因为害怕。”老彭一口气吐出来,四个字几乎要在空气里灰飞烟灭。

    老彭:“雁儿是在老家那边死的。”

    周启尊先前从没听过“雁儿”这个名字,但当下,他立马就反应过来这是谁,是老彭的媳妇。

    “我们结婚那阵儿,她好好的一个人。”老彭皱起眉,“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我待她不够好,她就病了。”

    “这儿病了。”老彭看了周启尊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周启尊抿了下嘴角,没出声。

    “自杀,喝药死的。”老彭说,“后来我就怕了。不敢再待在老家。”

    “我走了很多地方,来到这边才总算乐意定下来。”老彭眼角的皱纹深深蜷起,那蜿蜒的坑洼曲折,每一处都在讽刺他活过的岁月。

    “怕自己在家,又怕离开家,所以找了这么个不是家又很像家的地方,这才能过下去。”老彭闭上眼睛,声音小了些,“人呐,都是命。蹉跎着过,有的坎儿过得去,有的坎儿过不去。命运才不管人乐不乐意呢。”

    “山上那小姑娘......”老彭的呼吸放低,“她呀,就是没过去而已,谁都计较不了。”

    老彭掏这一把心窝,前言一块伤疤,后语两道血口,周启尊听下来,心慢慢地平了。

    先前在骨头缝里崩炸的火星子灭了,愤恨从血液里退下,周启尊微阖上眼,一口一口喘着屋里微微发暖的空气。

    周启尊和老彭谁都没有再说话。渐渐的,夜来到最深刻的时点,老彭从炕上起来,将头顶的灯再关掉一盏。

    周启尊靠在墙边一动不动,老彭拿过身边的被子,给周期尊盖了盖。然后他卷过自己的那床被,缩在墙角,闭着眼睛睡了。

    大堂昏暗不明,悄无声动。

    。

    楼上窄仄的走廊里,有人拖着箱子走过,用轮子小心地刮擦地皮。

    陈鸣的手紧紧攥着箱子拉杆,站在徐春萍的门前大喘了三口气。

    从门缝里还能看见光,徐春萍的屋里尚且点着灯。

    陈鸣低头又看了会儿箱子,咧开嘴,像是忽然找到了力气,他抬手轻轻敲响了徐春萍的门。

    门立马就开了,门缝里露出徐春萍一张惨白的脸。

    陈鸣吞了下口水,小声问:“春萍,能让我进去吗?”

    徐春萍没让步,她堵在门口,只垂下眼睛,看陈鸣手里的箱子:“钱?”

    “是。”陈鸣点头,“我把那金牌子卖给孙哥了。这都是孙哥给的。”

    陈鸣着急地说:“现金,真的,这回你总该信我了。”

    徐春萍并没有他想的那样高兴,甚至连个笑脸都没给他。徐春萍只是扯起一边的嘴角:“打开我看看。”

    她语调满是讥冷,定是完全不信。

    “你......在这?”陈鸣愣了下, “你让我进去呗。在这怎么看?”

    徐春萍没说话,表情越来越诡异,那脸色居然开始泛青。她依旧瞪着陈鸣的箱子,紧紧盯着不放。

    陈鸣冒了一后心的汗,只得蹲在门口,给箱子放躺打开:“行,那你看。”

    陈鸣给箱子打开,果然满眼都是红彤彤的人民币。陈鸣的脸憋得通红,仰头望徐春萍:“春萍,看见没?有了这些钱,咱就能过好日子了。”

    对新生活的向往过甚,陈鸣不住说着自己的计划,这低低小声,比千万的鸿鹄壮志还要高大:“我们可以开一家店,你不是喜欢吃粉吗?我们就开粉店,我在后厨忙活,你就在前头迎客,小炜……”

    “陈鸣。”徐春萍突然阴冷地打断他,她还是木着脸,表情纹丝不动,像是冻上的一般,“你看过下面吗?”

    “什么?”

    “下面。”徐春萍蹲下了,她面对面看着陈鸣,那一刹那,眼神里居然有股莫名的怜悯。

    “下面?这都是钱啊......”陈鸣说着一顿,浑身猛地一激灵,他飞快用手扒拉箱子。

    除了最上面一层是钱,下头结结实实塞了一层又一层红纸。红色纸张张张削薄,厚重紧密地摞在一起。

    陈鸣傻眼了。天可怜见,下一秒他那不中用的倭瓜脑子总算反过神儿来。陈鸣咬牙切齿,咬到舌头都哆嗦了,他不敢相信地和徐春萍说:“栓子......栓子他骗我?”

    徐春萍沉默了一会儿,忽得笑了,笑得很开怀。

    她冰凉的手摸上陈鸣的脸,声音似是从阴间飘来,万般悚寒:“我就知道,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果然,我们一家三口,谁都不该再活着受罪,我们去地狱里团聚?”

    。

    周启尊听见楼上有磕碰声,眼睛这才睁开。

    他一直没睡着,但他身侧的老彭睡着了。老彭睡得很熟,发出轻微的低酣。

    周启尊瞅了眼老彭,从小炕上翻身下来,去桌边停住脚。

    他端起先前老彭做给他的疙瘩汤。疙瘩汤已经变凉,几乎没什么温度。

    周启尊仰起头,一口气给碗喝了个空。

    虽然不热乎了,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东西下肚,周启尊感到胃里踏实了,饥饿感被填没了。

    果然老彭说的对,人总是能吃下饭的。

    头顶的响动还在继续,那动静不大不小,跟闹了耗子一样。不知是哪屋的客人在穷折腾。

    周启尊仰头往楼梯上瞧了两眼,忽得念起孙飞腾那群人。哪怕出了人命,周启尊也不认为他们那见不得光的勾当能折了。

    于是,周启尊迈出步子,要上楼看一看。

    那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转过楼梯拐角,周启尊见徐春萍的屋门开着,灯光从门口被丢出来,摔在对面的墙上,仿佛在墙面凿开了一个大洞。

    声音就是从徐春萍屋里传出来的,周启尊心里乍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进徐春萍的屋,门也没顾得上敲。

    一步跨进去,周启尊浑身的肌肉立时紧紧绷起!

    地上四处散着红色的纸片,陈鸣被徐春萍掐紧脖子,死死压在身下。

    陈鸣面色青紫,眼珠子上翻,嘴巴张着,喉咙里发出细小虚弱的“咯咯”声。他的腿脚和双手不断地抽动,十根手指在用力抠挠着地面!

    刚才夜深人静,周启尊听到的声音就是陈鸣在挣扎!

    “放开他!”周启尊飞快冲上去,一把揪住徐春萍,将人整个薅了起来。

    徐春萍转头,狠狠瞪了周启尊一眼。周启尊脑子嗡得一声,后脑勺像是被棒槌抡了一下。

    ——徐春萍那哪里是人的眼睛?她的眼珠子是红色的!漆黑的眼瞳竖立,像是深深豁开血海的一壁深渊。

    周启尊怀疑自己疯了,或者在做梦。但他来不及多做思考,徐春萍已经朝他扑了过来。

    徐春萍力气大得过分,这根本不是女人该有的力气!周启尊和徐春萍扭打在一起,感觉自己在和一头母狮子搏命。

    那头陈鸣倒上口气儿,身子一挺,像条死鱼一样翻过个儿,他挤出一阵类似破烂拉风箱的动静,才刚往门口爬了两步,就两腿一蹬,闭眼过去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周启尊还在和徐春萍纠缠,拧打的过程中,周启尊的额角撞在桌腿上,磕了一脑门儿的血。

    鲜血辣疼了他的眼睛,一股狠劲儿钻上来,周启尊膝盖猛地往上一顶,再抬腿一踹,居然将徐春萍蹬去了窗边!

    徐春萍整个人几乎是飞出去的,那瞬间,她的指尖在周启尊后脖颈上划了一下,周启尊立马感到颈间一热。

    周启尊伸手抹了把脖子,手心里全是血。伤口挺深。这位置要是再偏一点,他的大动脉绝对会被切断。

    这是人的手指甲?这明明是刀子!

    徐春萍挨了周启尊一脚,居然毫发无伤,她从地上快速爬起来,打开窗户,这就要跳出去!

    “别跳!”周启尊手掌压紧脖子上的伤口,朝徐春萍大喊。

    徐春萍自然不会听他的。她毫不犹豫地跳出了窗外。

    周启尊心脏提到嗓子眼儿,跑去窗口往下看,却并没见到摔在地上的血人。

    徐春萍居然稳稳地,双脚落地了。

    这时,周启尊看见,地上钻出了大片金色的光线,那就像大地的血脉,一根一根从地面破土而出,它们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这就要将徐春萍网住!

    网越收越紧,徐春萍突然跪在地上,仰头大叫了一声。叫声尖锐凄厉,扎进耳朵,叫周启尊一阵头晕目眩。

    这一声叫完,徐春萍浑身发出浓浓的黑气,和黑夜融于一体,周启尊再也看不清她,只看见那金色的网线一根一根断裂,一根一根消失......

    额角的血又流进了眼睛里,周启尊不得不抹一把,不过一闭眼的功夫,楼下居然什么都不剩了。金色的网线,徐春萍,都不见了。只有无边的黑夜。仿佛周启尊刚才看到的全是幻觉。

    “真他妈疯了。”周启尊恨不得抽自己个嘴巴子,好让自个儿这对瞎眼灵醒些。

    “怎么回事?......小尊,你怎么了!”老彭被打斗的动静弄醒了,正过来看,见到周启尊立马嚎破了音。

    周启尊脖子上的伤口刚刚止住血,他现在整圈衣领都是血红的,一张脸更是血腥得惨不忍睹。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疯了吗?”这一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隔壁的客人被吵醒,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打开门朝走廊大骂了一声。

    周启尊来不及多想,两步跨过去给屋门关上了:“彭叔,我没事。”

    老彭只觉得血压狂飙,他仰着脖子深吸一口气,又不禁瞪大眼睛,往后一通倒退。

    他几步后退,直到整个身子靠在墙上才稳住:“小,小尊......”

    陈鸣那个半死不活的玩意忒碍事,周启尊干脆从他腿上跨过去,赶紧扶老彭一把:“彭叔?”

    老彭的手指向屋顶:“那个,那......”

    老彭已经说不出话了。周启尊看向头顶。

    ——天花板上,有一只五指爪印!

    周启尊浑身僵住。他瞪着那爪印,半晌动唤不得。好一会儿,周启尊憋着一口气,视线慢慢往下放,又看见了床上躺着的孩子。是徐春萍和陈鸣的孩子。

    周启尊蹭得一下扑过去。他那感觉,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身冷水。

    先前事态紧急,他只顾着和徐春萍厮打,并没注意到。刚才那么大的动静,这熊崽子一贯擅长滋哇乱叫,怎么今晚就一声不吭,不会哭了呢?

    周启尊只看了孩子一眼,心就寒了。

    他还是伸手去探了探孩子的鼻息。

    没气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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