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56章 回忆回忆,回不去,忆不来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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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确定了?那尸体是雷东阳?”

    这是刘检问的第四遍。

    小楚苦着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前辈,只能老老实实,萎缩脖颈重复:“是,确定了,就是他。”

    “行了,别难为小楚了。”周启尊给小楚扒拉到一边,自己站去刘检身侧。

    “老刘,你跟上面说一声,我正好在这,能让我看看东阳吗?”周启尊问。

    “我这就去跟我们头儿说。”刘检微微低着头,眉头紧锁,立马转身去了领导办公室。

    “刘哥他......”小楚扭脸望周启尊,登时咬了下舌尖,“不是,周哥你......你们还好?”

    “没关系。”周启尊往后退了两步,将后背靠在白墙上。

    “周哥,那墙掉灰,你穿的黑色外套,肯定能蹭上。”小楚说。

    但周启尊没搭理小楚。他双手抱着胸,唇线绷紧,什么也没说。

    小楚站了一会儿,最后识趣地走人,自个儿忙自个儿的去了。

    不是每个人伤心难过的时候都需要别人废话连篇地安抚,或许他也不需要有人站在自己身边陪伴。他们生来就是孤独强大的虎豹,只能自己舔舐伤口,消化疼痛。

    只有孤独的沉默,才能淹没掉他们内心的悲痛,就像无边冰冷的黑暗,埋葬在大海下。

    周启尊疲惫地揉了揉眼皮。他后脑勺轻轻磕了两下墙面,像两声短促又细小的敲门声,将往事的门叩开一条缝隙,回忆便顺着那缝隙,悄悄溜了出来。

    。

    想起雷东阳,这人入伍的时候是队里最小的,性子张扬外放,比周启尊还不像东西。

    祸害找祸害,混不吝的混一块儿,那些年,周启尊和雷东阳没少搁一起扯淡。

    周启尊记得,他俩聚头从不干人事,比如用挖土的铁铲子煎鸡蛋,然后骗他们队长吃下去。

    后来事情暴露,俩人一人写了三万检查,罚了俯卧撑,下一次出任务更是因罚扛起了全队装备......

    周启尊寻思寻思苦笑了声。

    ——人呐,多么不抗活,当年那么闹腾的咋呼货,说没就没了。

    “别想了。”刘检从对面走过来,脚步放得很轻,在周启尊跟前站住。

    周启尊抬起眼,看了眼刘检。刚看一眼就不稀罕再看,刘检那脸皱得,比老苦瓜还磕碜。

    周启尊撇开眼,没再靠着墙:“让我别想了,你能少寻思?”

    刘检叹了口气:“走,你不是想看东阳吗?我和领导打过报告了,带你去。”

    “这么快?”周启尊愣了下,跟着刘检一起走,“你们领导也太好说话了。”

    “把你衣服上的白灰弄弄。”刘检停下步子,抻脖儿瞄了眼周启尊的肩头。

    “我们王队前些年在外省工作。”刘检咽了口唾沫,“他们那曾经有个大案,一夜的功夫,他少了五个兄弟。”

    话也不用说得太明白。反正干这一行的,自个儿的脑袋都动辄别在裤腰带上,丢个把兄弟手足,不算稀罕事。

    人和人不一样,所以永远没有感同身受。但只有同行才更明白,他们的痛苦长得什么轮廓。

    白灰蹭在后背上,周启尊拍不到,他干脆给外套脱了,拎手里一通抖擞。

    下午的光是大暖色,成片地扑过来,烙在周启尊身上。周启尊眯起眼睛迎上光,却并没觉得多么温暖舒适。

    ——是心情不好的原因。毕竟人是感性动物。

    周启尊没再抖擞衣服,把还灰儿划的外套直接重新穿上了。

    。

    警局有自己的停尸点,尸检过后还没被认领的尸体一般都会放在冷库。周期尊上了刘检的车,两人一起往雷东阳所在的冷库去。

    路上,他们许久没有说话,马上快到冷库的时候,刘检才低低叹出一声:“肉都烂没了,肋骨断了七根,死亡原因很可能是断掉的肋骨插入肺部,呼吸障碍,失血过多。”

    “他杀?”周启尊问。

    “还没有线索。时间太久了,很难查到,一团迷。”刘检说,“特种部队那边的消息,是说他在四年前的一次任务里失踪了。任务地点在缅甸,并不是吉首。”

    刘检:“我真不信,那个是东阳。”

    周启尊还没见到,但刘检已经见过尸体了。

    周启尊侧过脸,看刘检:“很难看吗?”

    刘检撇了下嘴角,又摇了摇头:“死得真丑。”

    “怪不得这些年我都联系不上东阳。”刘检找地方停车,“特种部队的消息都是保密的,他比我们年纪小,我还以为他没退役,在执行什么机密任务。”

    “巧了,我也这么想。”周启尊说。

    刘检给车停下,手刹一拉,紧接着他顿了一秒,一拳锤到了方向盘上,劲儿挺大,好像车前盖都跟着抖了三抖:“操。”

    周启尊没言语,开门就下了车,他关上车门,往冰库走。

    刘检在车里又深吸了两口气,这才也下车,跟上周启尊。

    “当年在队里,小东阳最喜欢我,你们都不行。”听见刘检的脚步靠近,周启尊张嘴说话了。

    进了冷库,温度骤降,阴冷的气息像密密麻麻的尖锥子,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扎进人的骨血。

    “是,天天周哥周哥的,跟屁股后头撵。”刘检戗了把头发。

    “还哭鼻子呢。”周启尊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还记得云南那次,我退役前最后的任务。”

    “当然记得。”刘检寻思寻思,居然乐了下,“你当时为了救一个小男孩,差点瞎了,还中度烧伤,被包成了木乃伊,东阳一见你就掉猫尿了。”

    “嗯。”周启尊点了点头,“那小男孩是个哑巴,雷东阳却非要逼着人家和我说谢谢。”

    刘检:“对,我记得雷东阳还骂你来着,骂你什么了......”

    “我也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是怨我找死。”周启尊的声音忽然压得非常低。

    低到两人的对话被压断了。

    “回忆”这种东西,有的实有的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往往没有逻辑,不讲章法,钻出什么就是什么。它们偶尔举足轻重,偶尔无关紧要,但字字句句都会戳去心窝里,叫人痒痒,叫人疼。

    而到头来,“回忆”也不过是“回忆”罢了。回忆回忆,回不去,忆不来。

    。

    周启尊走到冰柜前站着,指前面:“哪个是雷东阳?”

    “你左手边这个。”刘检走上去,从兜里摸出钥匙,给箱子打开了。

    一开箱,一股冰冷的白气腾起来,刘检抽过下头的铁板子,给雷东阳拉了出来。

    周启尊耷拉下眼皮,拉开装尸体的黑袋子,仔细看了看。

    他的视线从那没皮没肉的脸上开始,一直落到胸前处断裂的骨架:“是死得挺丑的。”

    半晌后,周启尊才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又说:“这副德行,哪能看出是雷东阳。”

    “东阳家里没什么人,他母亲年纪也不小了,路程远,等不了她过来,我们这边火化完了,准备给送他回家。”刘检说。

    两人在冷库里站了有一会儿了,这阵手脚都有些发凉。

    雷东阳被周启尊推回去,躺回箱子里锁好。

    周启尊搓搓脸:“那我送他。你跟上头打报告说一声。”

    “嗯?”刘检愣了下。

    “我记得东阳老家是公主岭,吉林,离我近。”周启尊说,“我再呆两天,要是还找不到小怿,我就先回去了。”

    见了雷东阳的骨头架子,周启尊的心思忽然透亮了。不是他认怂要往后退,如果这里头真的有邪祟作扣,那在哪都会找上他。

    刘检他们是无辜的,可妖魔鬼怪害人不长眼,能不牵连,还是别牵连。他用不着为了一点线索,拉别人一起冒险。要死要活,他自己就够了。

    刘检皱起眉:“周儿,你......”

    刘检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警局的电话突然来了。

    刘检跨出一步,接通电话。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刘检挂了电话,朝周启尊叹气,“局里有事,我们走。”

    “你先走。”周启尊笑了笑,“你回警局,我回旅店,我们也不顺路,你先走。”

    “......”刘检没墨迹,“行,那我们电话联系。”

    。

    刘检走后,周启尊又在冷库里呆了会儿。

    眼瞅那一个个小铁门,四方四正,有的里头还空着,有的里头装着人。

    装着雷东阳那样的,还有各种各样别样的,装着他们丑陋的死相,装着他们无处知晓的人生。

    生命的结局,原来就是个箱子,盒子,棺材。那一丢的小地方,竟然足够装下活过的岁月。

    。

    直到手脚都冻木了,周启尊才从冰库出去。

    门外休息室里坐着今天值班的大叔,听见周启尊的脚步声,大叔抬头从玻璃窗口望了他一眼,喊他:“哎,小伙子。”

    这大叔个子不高,但走路却风火,走得朝气蓬勃的,特别用力。他两步迈出去,连腰带屁股都跟着晃。

    大叔有五六十岁,嗓音还挺嘹亮,热情招呼道:“呆那么久冷?进来,喝杯热茶。”

    周启尊顿了顿,转身进去了:“叔,你自己值班?”

    “嗯呢,这破地儿,还找人给我作伴呢?”大叔笑了笑,去桌边,弯腰给周启尊倒了杯热茶,“刚泡的,茉莉花茶。”

    “谢谢叔。”周启尊接过来,喝了两口。

    “你和小刘一起来的,里头有熟人?”大叔随口问。

    “嗯,以前当兵时候的战友。”周启尊说。

    大叔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再多讲。

    在这种地方上班,日里夜里的,他见多了。所有五花八门的悲伤他全用老花眼看过。

    跪在地上骂天谇地的父母,站在角落里泣不成声的爱人……歇斯底里的,恍惚无神的,激烈的,冰冷的,恨不得全世界阴暗下来,还有安安静静,像空气一般的……

    每一份悲伤,都有它特别的气味,它们的味道独一无二,很专注,很顽固,永远拒绝被打扰,拒绝所有疑问和友善的道理。以至于悲伤面前, 一切言语都是空费,暖不过褴褛,寒酸荒谬。

    于是,懂“悲伤”,和它们常常碰头的人,便丢了片语累牍——大叔只选择递一杯热茶,暖暖伤心人的胃口。

    。

    “能抽烟吗?”周启尊喝完了一杯茶,问大叔。

    “窗口有烟灰缸,抽。”大叔指了指对面的窗台。

    周启尊点了下头,从兜里摸出一根烟,走到窗口点上。

    窗台上的烟灰缸很干净,仿佛没有用过。周启尊扭头看了一眼,大叔桌子上没见到烟。周启尊猜,这大叔很可能是不会抽烟的。

    所以,周启尊将窗户拉开了个小小的缝,他对着窗缝,一口一口嘬烟。

    夕阳了,白色的大理石窗台被染得橘红橘红的,还晕着点儿粉色,光鲜得明艳又柔软。

    周启尊掐灭烟头,手指在那坠落窗台的夕阳上蹭了蹭。

    “叔,冷吗?我想把窗户开大点儿。”周启尊喊了声。

    “你开。”大叔在后头答应。

    周启尊给半扇窗户全拉开了,他给脑袋伸出窗外,狠狠吸了口空气。

    肺子好像被洗透了一样,微微有些发疼。

    耳边撩过一阵细嫩的风。这阵小风软趴趴的,仿佛是孤立的,无比柔弱,和那伟大温暖的夕阳无关,没有沾染半分。它脆弱冰凉,让周启尊想起了冰库里腾空的一缕白色冷气。

    周启尊心头突然蹿上一股麻酥酥的诡异感,胸腔似乎扩张了一瞬。他用手摸了下脖子,侧脖颈居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风过了,周启尊竟荒唐地感觉——有什么跟着风来了。

    周启尊后背僵硬,他垂着眼皮往下看,登时倒抽一口气!

    窗台下面,他对上了一双眼睛。

    不是人眼。青绿色,异常剔透的青绿,像两块人世间不可能存在的翡翠水晶。

    青绿的眼中,一对漆黑的瞳仁竖立,像劈开深渊的左右入口,窄小,黑暗,恍无边际。

    那一刹那,周启尊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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