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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楼一下子空寂, 嘈杂的心跳声,百姓口干舌燥的欢呼, 叠金砌翠, 头顶明珠晕出血色的光芒。桌面上七十二张已被他窥破的骨牌,雪白瘆人,一切顿时消失不见。

    文凤真半张侧脸陷入黑暗, 落下一声轻笑。

    她单纯得让人有些不忍心骗她了,琥珀色瞳仁游移, 蟒蛇在逡巡自己的领地。

    这间茶楼所有人,都是他的人, 包括站在她身后的。

    七十二张骨牌看似一模一样, 实则每一张都有他熟稔于心的标记。

    她要怎么跟他玩儿?

    辽袖一只纤纤素手,拂过一排骨牌,最终堪堪落定, 一向柔弱的她, 竟是一丝也不犹豫。

    自黑暗中落下一只手, 仿佛前世的文凤真在握着她的手,替她抉择那张骨牌。

    年轻帝王在她耳边喃喃。

    “袖袖, 知道朕为什么每回都能赢你吗?”

    “七十二张骨牌上都有特殊的标记,你能记住吗?”

    辽袖蓦然将那只骨牌抽出来。文凤真静静望着她,凤眸有生以来头一次出现疑惑。

    她没有揭开牌面, 眼帘微抬, 轻声开口。

    “殿下,还要继续吗?”

    一片死寂中,文凤真落下一声冷笑。在众人的惶惑中, 文凤真起身,抬手往前一推, “哗啦”一声,高叠的筹码一齐滚落,溅落在少女的襦裙下。

    文凤真嘴角微牵,淡淡道:“你赢了。”

    这一刻,他与少女目光相触,格外意味深长。

    文凤真明白,她抽的牌是唯一一张白虎。她看起来很平静,仿佛……早就确定这张牌面能为她扳回胜局。

    冯祥情不自禁地一声喊叫,扭头一看文凤真一张冰脸,吓得立即捂住嘴巴。

    数百双眼睛发直地盯着红木桌,未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淮王殿下输了吗?可是文凤真并无愠色,他一向不让人窥探他的情绪。

    大家纷纷怅然若失,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做梦都未料到是这样的结局。

    淮王殿下竟然输了?这一夜豪赌传出去,只怕要震惊京城。

    众人胆战心惊,一眼都不敢抬头,一万两银子倒在其次,这个娇弱的辽姐儿让殿下失了颜面,原以为殿下会大发雷霆。

    可是一瞧,他静静坐在光影交界中,一只手搭在椅圈,支撑着头。长睫倾覆,掩去了凤眸流转的辉点,一片暗影下,神情波澜不惊,愈发显得不可揣摩。

    “冯祥,你现在就去钱庄取银票。”

    辽袖小心翼翼的抬起眼帘,看他一眼,复又垂下。

    “这银票,我怕拿不走。”

    她赢了这么大一笔钱,周遭虎视眈眈,暗影里冒出来不少人。

    少女一张面庞清冷又不乏姝丽之色,耳垂还有通红的印记,瞧着十分羞涩,腰细,身子骨该有肉的有肉,讨喜有福之相,这样的小姑娘,流下的眼泪却有些苦。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抚弄扳戒,还是个聪慧的小姑娘。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得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你只管拿钱,倘若之后,整个京城有谁敢因此为难你——”

    他微一停顿:“立杀不赦。”

    得了他这句话,辽袖松了口气。他命进禄派了辆马车亲自送她回去。

    面对红木桌上被推倒的筹码,文凤真若有所思,陷入阴影的侧面愈发莫测。

    她是如何辨认出骨牌上动的手脚?

    哪怕她看出来了,又是怎么在极短的时间内记住的?

    一声极轻的冷笑落下:“有意思。”

    辽袖坐上马车,怀里抱着药材,她一掀帘子,回望着四海茶楼的点点灯火,如梦初醒。

    药材拿到手了,一万两银票也是真的。

    她却觉得愈发忐忑不安,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忤逆他,他那样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目空一切,恐怕从未输过一回,是否已经在心里记仇了呢?

    她一向低调行事,不露锋芒,这回实在迫不得已,他逼得太狠了!倘若不出手赢了他,自己跟弟弟都得搭进去。

    虽然是靠自己得来的东西,却总是抑制不住地害怕。

    更准确的说,不是她赢了文凤真,是前世的文凤真赢了今生的文凤真。

    他早在前世,就已经告诉过辽袖赢他的方法了。

    进禄望着马车里的辽姐儿,心想殿下待她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殿下好胜心极强,哪怕明面不表现出来。南阳那位兵神不过设计烧了殿下的粮草,下一回,殿下便骑马活活将他拖死在三军阵前。

    辽袖赢的那一刻,进禄吓得心神失守,原以为辽袖活不到明日,殿下却让人客客气气地给她送回来。

    可是……殿下若想要辽姐儿,一句话的事儿,他却从未向老祖宗提过。

    他若是真喜欢辽姐儿,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姑娘,不得多加疼爱怜惜,怎么会任她无依无靠呢。

    看来,在殿下心里,恐怕与陆家小姐的那桩婚约更重要。

    正妻未进门之前,也不好去收了辽姐儿。

    进禄晓得她有些紧张,出言宽慰:“辽姐儿,您还是唯一胜了殿下的人呢。”

    她低眉敛睫,愈发紧张了。马车将人送到信国公府,两个灯笼影影绰绰在前头等着。

    辽袖将药材交给进禄:“麻烦您了。”

    进禄一躬身:“您放心,老奴一定会好好照料槐哥儿的。”

    信国公府是辽袖舅舅家,她不愿来这地方。

    舅妈宛城郡主陈氏,看上去是极体面的妇人,从容低调,极显富蕴,眼角眉梢不免漏出几分算计。

    前世辽袖天真无知,真以为舅妈对她好。陈氏嘘寒问暖,假意关怀,字字句句询问庄子上的事,不过是为了打探她娘给她留了多少家底。

    论情,陈氏不喜自己的小姑子,自然也对辽袖没什么好感。

    “辽姐儿,快过来,让舅妈看看你长多高了。”

    “怎么生得这样纤弱,当初你进京城,舅妈就说让你回这儿来,到底是一家人,只不过老祖宗想你,将你接过去住了半年,其实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你这回过来,就别走了,你娘当初出了那种事,没人逼她,是她自个儿非要去庄子的,我们拦都拦不住,这成了你舅舅最后悔的事,眼下我们就想把你当亲生女儿。”

    陈氏抚着她的手,泪光盈盈,饱含真挚。

    若不是辽袖清楚她的真面目,恐怕要再一次信她了。

    娘亲在庄子一人拉扯一对儿女,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信国公府这么多年来不闻不问,打心底从未瞧得起辽袖。

    后来辽袖被设计与文凤真睡了一夜,信国公府畏惧文凤真怪罪,扬言与辽袖毫无关系,说她与她娘一样都被族谱剔名了,信国公府没有这样毫无廉耻的爬床女。

    文凤真收了她之后,舅妈常眼巴巴凑上来,不是要钱,便是给长子曹密竹求情。

    辽袖睫毛轻颤,不动声色地松了腕子,轻声。

    “我来,是老祖宗托我见一见二小姐的。”

    陈氏脸色一变,复又牵起温和笑意。

    “是该见见,只是至仪她病了,性子向来孤僻,一个人搬到北院住去了。”

    辽袖走在长廊下,前头打灯笼的婢女抹眼泪道。

    “其实……二小姐搬到北院,与姑爷分居已有半年了,只是不敢让老祖宗担心,半年前小姐早产,姑爷下朝回来,只看了她一眼,望见满盆的血水,便一只手指也不肯碰她。”

    当夜曹密竹在书房中应酬,跟朝中名流一块儿痛骂淮王殿下。

    文至仪气得要死,脸色惨白,止不住地流血。婆子粗手笨脚,屡屡弄疼她,她睁着眼直到天亮。

    那时文至仪才失了孩子,却要听夫君同别人一起编排她哥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夜里吓坏了众人,她出了好多汗,眼睛没了一丝光亮,差点熬不过去,月子结下的仇,女子一辈子都不能忘。

    “上回,姑爷一下朝发了好大的火,直骂淮王殿下贪墨受贿,冷眼由着宗族其余各房查她的账,简直是奇耻大辱,她们有什么资格查小姐账,存心让她没脸罢了。”

    “且不说小姐从来兢兢业业打理中馈,一丝好处也没捞给过娘家,就是她自己,平常也不动家里的钱,还好淮王殿下疼这个妹妹,时常送钱过来,要不小姐真不知如何活了。”

    辽袖听得惊心,她只知道文至仪受了不少磋磨,没想到信国公府如此苛待这个大小姐。

    “她和姑爷吵嘴又是什么事?”

    婢女愤愤含着泪花道:“还不是那个惹人嫌的表妹,自她来了,府里处处鸡飞狗跳,小姐她眼睛不好,原先也看不到腌臢,后来辽姐儿您请的大夫妙手回春,医好了小姐的眼睛。”

    “那天夜里,小姐本来想跟姑爷一个惊喜,却看到姑爷抚住了表妹的肩头,她本来心里就有气,与姑爷吵了几句嘴,月子没坐好遗下来病症,当夜又落红了。”

    辽袖知道这个表妹的事,曹密竹的前未婚妻便是这位表妹,只是二小姐看上了他,因着淮王府的权势,曹密竹不得不娶了二小姐。

    他自诩中直清流,做了文凤真的妹夫,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想来对于这位表妹,心里有所亏欠。

    前世文至仪眼疾未愈,恐怕一直未察觉出眼皮子底下,曹密竹和他表妹的情意暗涌,这辈子亲眼目睹,不知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子时刚过,夜色清寡,室外花圃中的紫烟朱粉开得正旺,里头却一片寂冷。

    文至仪从枕襟上转过头,泪痕未干。

    她原想温和一笑,蓦然眉头微蹙,一张惨淡的小脸,委屈至极地哭出来,竟然是一声。

    “辽姐儿,我想回家了。”

    辽袖眼眶微红,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文至仪今年也才十七岁,淡眉笼雾,玉白如瓷的小脸,此刻皱巴巴的,透明脆弱极了,气息不稳,边哭边喘,伤心至极的模样。

    年少时谁不知道淮王府二小姐,深得哥哥宠爱,红裙骄纵,性情坦率大方。虽然目盲,骑马射猎时英姿飒爽,极其金尊玉贵的一个人,连公主都没她养得好。

    那时她从马背摔下来,一下子头疼欲裂,眼前一片黑暗,惊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与她一同射猎的膏粱子弟,吓得跑回去了,生怕文凤真因她坠马之事发怒牵连。

    搭上来的是曹密竹的一只手,他想也没想便冲上来,怒骂那些无担当的子弟。

    “你们还是人吗!”

    他极清瘦,那只胳膊却坚定有力。

    素净的衣袍上有淡淡的松香,隽永清逸,就跟他这个人一样。

    失明之前,高高在上的文至仪从没有瞧他一眼,陷入黑暗之后,她的心底从此只有他一个人。

    那天夜里,他背着文至仪,一步步将她送回了淮王府。

    文至仪知道,他很爱跟哥哥作对,一向与哥哥政见不合。

    大雪覆盖梨林的时候,曹密竹躬身拱手,眉眼淡淡,极其谦逊有礼,不易察觉的疏离。

    “多谢二小姐抬爱,可惜我们不是一路人。”

    纵使婉拒,她还是嫁给了他。

    成婚夜里,曹密竹沉沉睡去,她起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撩弄夫君的如绸乌发,凑近了,吮了吮他的嘴角。

    她搂着他的胳膊,眼眸亮亮的,喊他:“曹家哥哥。”

    他就算听见了,也当装作听不见。

    那个时候她年纪小,曹密竹性子冷,与她生气了,只是闷闷地搬到书房睡。她总在自己身上找过错,连他动不动拿她跟前未婚妻比较,她也浑然不觉。

    眼盲,心也盲了。

    文至仪紧紧握住辽袖的手:“我后悔了。”

    辽袖轻轻开口:“你打算今后如何?”

    文至仪嘴角牵起,伸出一根纤指,一笔一划在辽袖掌心写下——和离。

    “辽姐儿,我知道你在鹿门巷看好了院子,你想出府的话,带上我好不好。”

    辽袖眉心微动。

    文至仪笑道:“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太任性了。”

    辽袖握住了她的掌心,睫毛微敛:“不会有任何人怪你,哪怕是你哥哥,我觉得……他也会明白的。”

    辽袖仔细地将银票收进红木盒中,她不打算动这笔钱。

    出府之后,与弟弟两个人粗茶淡饭地过日子,至少过得安心,雪芽一手绣活精巧,也可以拿出去卖。

    若是遇上天灾人祸,这一万两便是个保障。

    只是,难就难在,如何开口与老祖宗提出——搬离王府一事。

    第二日文至仪便命丫头收拾了东西,送上马车,两个人一块儿回淮王府。

    老祖宗自然十分欢喜,用过晚膳,瞧见文至仪脸色不太好,私下与辽袖说话时,透露几分担忧。

    “若不是你替我去看看她,我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至仪让人欺负。”

    辽袖轻声道:“袖袖会多陪陪她的。”

    老祖宗眼含泪光:“这话我只跟你说,找夫婿一定要擦亮眼,像至仪那样天真糊涂,打落牙往肚里吞的只能是自己。”

    辽袖默默无言,她想:若是世间男子本就难以挑出好的呢。

    老祖宗见她不说话,又道:“不过宋公子跟他们不一样,他打小品行端良,不然,我也不会撮合你跟他。”

    辽袖倏然抬头,眼角微红。

    “至仪她说,想换个活法,与我一起散散心,就……我们两个一起,在鹿门巷那边看了个院子,依山靠水,树木宜人,她月子没坐好,想安心养养身子。”

    老祖宗沉默了半晌,抚了抚她的鬓边。

    “不成,你与岐世子的婚事尚没下文,他那个疯子,前日还带人去找槐哥儿的麻烦,你若出了府,我就更担心了,他还不得日日上门找你。”

    “哪怕你真的退了婚,一个人和至仪在外,叫我如何放心,除非宋公子肯照顾你。”

    辽袖低垂眼帘,一滴泪珠含在眼眶,迟迟不曾滴落。

    她想借着文至仪支持,一同出府,不知这事能不能成。

    岐世子的骚扰是一回事,他这回竟伤到了槐哥儿。内阁这几日因为岐世子违禁出府、当街伤人一事上奏弹劾

    岐世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扬言:首辅家公子意图染指他的未婚妻,闹得满城皆知!

    岐世子被关进东厂一遭,出来后又多加了七个月禁闭,他这种毫无廉耻的人,在府里日日狎妓,过得奢靡滋润极了,丝毫没有反省之心。

    这种无法无天的大恶人,恐怕还需恶人来治。

    云针在外头通报一声。

    “信国公府家姑爷来了。”

    曹密竹一身上等湖丝的青袍,站在庭院中,脊背挺直,目不斜视,一副端方复礼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文至仪做错了事。

    辽袖望了望榻上的文至仪,开口:“让他进来。”

    曹密竹遮住了窗棂透来的斑驳光影,坐在榻边,轻喊:“皎皎,我来接你了。”

    皎皎,是她的小名。

    新婚时,文至仪娇俏灵动,目不能视,常在雷雨夜抱住曹密竹,笑道。

    “因为我从小生得白,跟月亮一样,奶奶就管我叫皎皎,夫君,你也叫我一声好吗?”

    曹密竹不动声色推开她:“还有客卿在书房等着。”

    他说他不擅长这些风月之事,每回同房也是克制冷淡,从不曾软语温存。

    可是眼下,他喊了一声她想听的皎皎,文至仪却连肩头都未转过来。

    曹密竹接过了帕子,给她擦汗。

    “知道你月子里落下了恨,可是搬去北院是你的主意,等你养好了身子,还会给你一个孩子的,表妹她家里落魄,穷人家出生的姑娘,不比你是金枝玉叶娇养的大小姐,一直都很老实本分。”

    直到如今,他还动不动拿她跟表妹做对比。

    文至仪终于转过身,一双眼眸平静无澜,沉沉不携一丝光亮。

    自从眼疾治愈后,她照过了铜镜,才惊觉自己这样年轻,却憔悴得不成样子,一双殷唇失了鲜活颜色。

    曹密竹静静道:“皎皎,你要待在这里几日?”

    文至仪一声冷笑:“只怕待一年,您不会在意什么。”

    曹密竹蹙眉,心头闷到了极点,只当她在说笑。

    “你很久没回门了,那就等十五日,之后我来接你。”

    “你的病……是我的不是,也是曹家的不是,我向你赔礼。”

    他好声好气的,只想早点了结此事,在这淮王府,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往日她绝不会这样给夫君没脸,如今,他想补偿她,她却不想要了。

    “密竹,我悔了。”她牵起嘴角。

    失明的这几年,她一心依靠夫君,如今重见光明,恍然觉得大梦一场,不过是做了场噩梦。

    “你闹够了吗?”

    曹密竹站起身,面带愠色,往日他只要一生气,文至仪便好好地哄他,他以为这回也是如此。

    他甚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曹密竹冷着脸拂袖而去,气得在马车下呷了口茶,心下却隐隐不安,没了底气,。

    文至仪一反常态,该不会……是要和离。

    马夫胆战心惊地问:“咱们不接夫人了吗?”

    曹密竹心烦意乱地一抬手:“由她去,她一向任性,过几日便好了。”

    冯祥命人移来了几株金边瑞香,辽姐儿院子里养的就是这种花,耐寒,多香,辽姐儿衣裙行动间也沾染了淡淡香气。

    “回殿下,宋搬山因着这几日朝堂上的流言,暂且不上朝了,他一向性子纯良,那天被岐世子指着脸,一顿脏骂,当时气得脸红,据说回家便呕了口血出来。”

    “要不怎么说,他哪怕学识高,因为家族庇佑,到底没经过真正的官场历练,士族养出来的儒生贵公子,就是脸皮薄。”

    “岐世子虽然关了禁闭,行事丝毫未见收敛,因为玩不了他素日喜爱的人兽同笼,气得打死了两名通房,叫声可惨了,听说——听说他那张狗嘴,将辽姐儿的名字一直翻来覆去地骂……”

    文凤真长睫倾覆,遮掩了所有情绪,一双凤眸沉静无澜,蓦然搁了笔,“喀啦”一声。

    “我不想听到她的消息。”

    冯祥膝盖一软,知道这回揣摩错了,连连磕头。

    他嘴角微牵,分明是温润谦逊的笑意,语气也是淡淡的,笑意不及眼底,一双瞳仁如覆寒冰。

    “你吩咐人下去,辽袖跟他宋搬山没有任何关系,本王不想明日还在城里听到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

    “另外——”文凤真瞳仁一转,睨向地下瑟瑟发抖的老奴。

    “岐世子火气太大,估计是没有个合心意的人,你去胡同里找几个清秀男倌,奉本王的旨意给他送去。”

    文凤真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

    “记住,要身子开了花的那种。”

    “老奴立刻去办。”冯祥立刻领会了殿下的意思。

    二小姐的婢女跪在老祖宗身前,哭诉自家小姐这半年来受的委屈。

    老祖宗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蓦然停止。

    信国公府的陈氏饶是撑得面色如常,也经不住婢女这么一哭,顿时阴冷了下来。

    “问起你主子的饮食起居一概不知,在这些闺中密事上倒头头是道,成日里就是你们这些胚子挑拨,才使得主子离心,快将她打发了去!”

    老祖宗瞥她一眼,声音寒冽。

    “这丫头叫画鹊,原是伺候我的,后来拨给了二小姐,其实,我从未想过训斥密竹,两个孩子都是在我手掌心下长大的,你疼你儿子,我也待至仪如珠如宝,眼下他们要和离,你以为是一朝一夕的心思么。”

    陈氏收敛眉目,小心翼翼道。

    “是我们的不是,密竹已经给她赔礼道歉了,表妹也送走了,只要至仪消消气,哪怕我亲自去请呢。”

    她想到什么,用帕子捂住心口,眼眶微红。

    “辽姐儿也是,她舅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婚事,今年都十六了,性子又柔弱胆小,等元宵去首辅府赴宴,我非求了皇后娘娘,请她立即赐辽姐儿和岐世子完婚不可。”

    老祖宗面色一沉:“这你就不必管了。”

    陈氏觑着她脸色:“我家那个小女儿曹姝,我预备着将她与首辅家公子结亲,她自己也愿意,还请老祖宗帮忙。”

    老祖宗将佛珠一拍,波澜不惊道:“我能帮什么忙。”

    辽袖正写字,烛火暗了,她揉了揉眼睛,云针忙上来掌灯。

    文至仪能和离,不拘泥于世俗目光,她比谁都替她高兴,在今生,辽袖又圆满了前世的一桩心结,那么她的重生便不是没有意义的。

    至少可以改变身边人的命运,也让她对自己生出一点信心。

    云针说:“辽姐儿,这几日城里的流言平下去了,没人再敢议论您与首辅家公子的关系,巡城御史那边抓了好几个嚼舌根的人,扔进大牢,老老实实的,都消停了。”

    辽袖走了神,宋公子因为这事没再上朝,他被岐世子的下流话气得呕了一滩血。

    这事因她而起,她不免有些灰心。

    听说,岐世子府里新进了几个男倌,还是文凤真送去的。

    他心思莫测,她猜不明白,也不愿去猜了。

    雪芽递过来一封信,低声道:“宋公子那边送来的。”

    灯火下,辽袖细细看了一遍,眉眼逐渐舒展。

    宋搬山竟是在安慰她,礼部已经得了授意,辽袖与岐世子的这门婚事,尚有不少礼节上的纰漏,哪怕退掉,满朝御史一半是宋家门生,不会有人说什么。

    元宵那晚,皇后省亲,他会亲自向皇后姑母陈情,求得姑母给她退婚。

    雪芽大着胆子凑过来,眼眸微亮,一字一句念着信:“他还说,不会让您有一丝顾虑。”

    云针将灯挪开,轻声提醒:“外头庭院里,淮王殿下好像来了。”

    辽袖心里正感到欣慰,忽然一惊,她推开门,果然瞧见月影下,那个人站在庭院中,一袭黑狐大氅,正仰头,望着翠竹。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长身玉立的男人转头,侧颜精致昳丽,雪肤与暗影愈发界限分明,像极了屋瓦清霜。

    文凤真手中握了一柄短刀,见到辽袖,他漫不经心地将短刀缓缓归鞘。

    辽袖看清之后,脑中轰然一下,冬日蜷缩在袖子下的手指,万分僵硬,晦涩得难以伸展开。

    名刀骊珠。

    那是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最想要的东西。

    谁得了这柄刀,便能得到徽雪营精锐死士一生衷心相随。

    前世文凤真没给过她,她也没问他要过。

    辽袖每每想,如此重要的东西,他恐怕是留给未来的中宫陆稚玉,毕竟世人皆知,陆稚玉想要这柄刀。

    文凤真一生总是清醒聪敏,唯有篡位的前一日。

    他将她抱在大腿上,非逼着她看她,他似乎极喜欢这个姿势。

    文凤真精力充沛,她总在摇摇晃晃中睡去,满脸泪水,她精疲力竭地翻过身,泛起潮红的小脸,眼角眉梢浸在春色,一对乌眸荡着雾气,涌动生机的红,浓稠艳丽,清甜黏腻。

    他撩着她乌黑绸发,越看越觉得漂亮。

    文凤真抚过她平坦的小腹,男人的手指修长滚烫,薄茧不住地摸索,像把玩什么珍宝。一对生辉的凤眸蕴藉炽热,他在她小腹上捏了两下。

    “袖袖,这里马上有我们的孩子。”

    他又在吓唬她,辽袖清醒睁眼,听见他惬意的字眼,觉得恼羞成怒,抿直嘴唇气得不说话,纤弱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

    “给我个孩子。”他哄着,携了不容拒绝。

    她绝对不要生他的孩子。她没名没分已经够苦了,生下来的孩子出身比别人低一头,她不忍心。

    他愈发狠地折腾她,辽袖撑着发软的双腿,晕乎乎的,天旋地转,有些受不住,脚趾都绷直了,小衣被汗水打湿,微红眼眶,咬牙,发狠话。

    “你若是死了,你就是逆臣贼子,我怀着你的孩子,如何能活。”

    他用力地揉弄了两下她的小腹。

    “我有后手,徽雪营的死士会护送你去西域。”

    “我死了,这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不行,殿下……”

    她流露出不情愿,文凤真郁闷地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

    她越抗拒,文凤真越想问她要个孩子。

    在王府里她被锦衣玉食地养着,性子却越发内敛胆小,原本养了一手光滑玉洁的殷粉指甲,因为不想他每回落在里头,将他抓得到处是红痕。

    他觉得不痛不痒,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每一根手指细细地亲过。

    他亲这些手指的时候,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她,极认真。

    然后文凤真将她抱在大腿上,亲自把她的指甲剪了。

    那天夜里,她在他怀里,委屈地红了眼,想哭又不敢哭,捂着嘴,畏惧地看了他一眼。

    文凤真嘴角微翘:“抓别的地方还好,不准抓脖子上,如今是酷暑,不能让三军心生不敬。”

    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平日里用毛笔在你身上写了几个字,就这般记仇。”

    “我怕我死了,你成了寡妇,你生得这样美,过不久便会改嫁,我本想在你身上留个印记,又知道你怕疼。”

    辽袖正迟疑间,他起身,拿了一柄骊珠,少女将小小的身子缩在墙角,像只受惊的小猫。

    她浑身涌起了莫名的寒栗,身子软绵绵的,眼底浸润了汪汪水红。

    “殿下,您拿刀做什么……”

    文凤真无声地叹了口气,平日的冷漠凛威被刻意收敛。

    他漫不经心地坐着,将骊珠对准了自己的右手,伸出雪白腕子,用那柄骊珠,不紧不慢地在上头一笔一划,血珠顿时溢出。

    他在他自己身上刻了两个字,她的名字——辽袖。

    血肉翻开,深刻猩红,他仿佛感知不到痛楚,一贯的云淡风轻,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故意在她脸颊上抹了两下。

    少女的瞳仁倒映出他妖异俊丽的面容,心头颤栗,深深的恐惧。

    文凤真牵起嘴角:“我要是死了,你就凭这个来认我。”

    “辽姑娘,你没睡呢。”

    文凤真不再看翠竹,蓦然发话,将她的心神拉回来。

    辽袖睫毛轻颤,低头给他行礼。

    文凤真维持着缄默沉寂,呼吸略重,她一低头,脖颈腻白,清瘦羸弱。

    这个小姑娘,眼神总是闪躲不安的,眼角被逼出的泪珠摇摇欲坠。姝丽脱俗的面庞染上绯红,她每每面对他,总是慌张无措,声音又细又小。

    她穿着再正常不过的打扮,却令人心生躁意。

    这算什么,欲拒还迎么?

    他想到了那个难以启齿的梦,涌起不该有的燥热,眼瞳顿时冷冽下来。

    文凤真收敛目光:“本王是来接至仪的。”

    他经过辽袖时,顿住了脚步,辽袖在他肩下,比他矮许多,弱不禁风,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又低着头。

    她整个人落在他眼底,脸上由红转白,由白转红,令他忍不住多看几眼。

    冯祥搬来了很多瑞香花,可是没有一种是她身上的香气。

    她甜甜的,又很软,闻了叫人安心。

    辽袖听见他的声音,极清晰地落下来。

    “你也认为,至仪同曹家和离了更好么?”

    辽袖稳住心神,轻声开口:“是。”

    “为何?”

    “因为不值得。”

    文凤真的眸光落在她身上:“什么是不值得?”

    辽袖没抬头,轻声说道。

    “世间哪有这么多破镜重圆的美事,若一切后悔了便可以弥补,倒轻易了,人活一世,总要长个教训,不要重蹈覆辙才好。”

    他盯着她说话的唇齿,不经意将目光放在这里,想伸手剐两下她的下巴,一定触感柔软,微张的红唇勾人极了,贝齿湿漉漉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下去了。

    文凤真一声轻笑。

    “我与辽姑娘你,所见略同。”

    辽袖刚想转身回屋,听见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回,携了陌生的意味。

    “辽姑娘,那天夜里的烟花——”

    文凤真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可能疯了。

    辽袖脚步一滞,听到这句话,脊背一紧,头脑顿时空白。

    “你有没有想过,本王为何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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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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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看。十六章

    “那晚的烟花灯会, 全城百姓都瞧见了,这样的热闹不常见, 他们一定十分感念殿下。”

    她低眉敛目, 细声细气,错开了他的话茬。

    辽袖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撒谎时, 眼神下意识地往左看,袅娜身姿掩在狐裘中, 衬得柔软风流,耳边垂落几缕碎发, 脖颈染上一片粉红。

    文凤真专注地盯着她, 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她就有些受不住,若以后遇上个没钱没本事的男人, 还不得日日忍气吞声地哭。

    这副娇气身子, 酷暑时禁不住一点闷热潮湿, 严冬就喊脚冷,那夜病得昏迷, 还不自由主地将脚抵在他小腹,谁教她的?

    “殿下,我可以走了吗?”

    她心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紧张之下咬住唇瓣, 留下淡淡齿印,诱得人喉头微动。

    他凤眸携了一点微暗情绪,有些心烦, 想用指腹顶开她的唇齿,假若她羞愧难当地躲, 只会让人停不了手,欺负得她唇瓣都红肿了不可。

    还好他一向自制力极强,没真的探手过去。

    文凤真别过眼,淡淡落下一声:“嗯。”

    他不言不语,掠过她,留下一地僵硬气氛。

    关了屋门,辽袖心跳依然剧烈,稳住急促的呼吸,平静的面庞下已是惊涛骇浪,纷乱如麻,待到情绪平稳,思绪飘荡很远。

    文凤真一向记性好,他是记起来了吗?

    儿时,家乡东川离京城极远,毗邻南阳,常年受到南阳侵扰,劫掠粮草布匹,苦不堪言。

    小镇庙会,辽袖姐弟两个,因为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被花钱雇来在灯会中扮闹神的金童玉女。

    柳绿的小蒲团,一人坐一块。

    辽袖眉心点了一颗红痣,穿着吉祥精致的红绸裙,厚实地围了一圈儿绒毛,衬得她一张小脸玉白如瓷,娇憨得让人想抱起来哄。

    她小手拽着黄绸,在鲜花轿辇中,见谁都是唇红齿白地一笑,模样本就乖巧可人。众人都在议论这是谁家的小闺女,这么懂事,不哭不闹。

    闹神的班子饿得饥肠辘辘,一块儿在酒楼吃饭时,南阳的一群军爷凶神恶煞地一扬手,百姓纷纷避之不及。

    众人心里敢怒不敢言,这里可是大宣境内,却因为离京师太远,鞭长莫及,由着南阳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帮南阳军痞醉气冲天,骂骂咧咧。

    “好日子到头了,这几日管得严,大宣皇帝派了徽雪营过来,鬼见愁,只怕一场苦仗要打了。”

    “怕什么,大宣没能人啦,领头的小将军才十四岁,只怕毛都没长齐,尿都撒不直!哈哈哈哈,这不是送上来的头等功吗?”

    一个军爷红眼睨向了辽袖,吓得她眼眶泛泪,在老班主怀里瑟瑟发抖。

    “小菩萨,过来,爷赏你两口酒。”

    军爷一只粗黑的手指,捏住辽袖的下巴,她瘦弱可怜,一张小脸敷粉,唇殷如朱,楚楚可怜的美人胚子。

    辽袖战战兢兢浑身颤抖,失了羽翼的小鸟雏,哪里碰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主儿。害怕得盈盈含泪,哭都不知如何起调。

    这些南阳军官,在东川欺男霸女,肆无忌惮,哪有人不要命地招惹?

    蓦的,隔了一道帘子的厢房内,落下一声冷笑。

    “头等功?我看你们是头一个送死,大宣人才济济,徽雪营坚不可摧,未尝败绩,就凭你们这些狗一样的人,别做梦了。”

    帘子内,背坐着一个斯文矜贵的少年,一面说话,一面不疾不徐地饮茶。

    军官们怒不可遏,纷纷拔刀,没想到被一群雪甲军团团围住。

    年仅十四岁的文凤真掀开帘子,从容不迫地踩过尘嚣。

    他身后跟着一批锦衣携刀的高官子弟,宝刀琳琅,行动间流光溢彩,贵气逼人,都是父族派来历练的。

    文凤真被簇拥在中间,一袭黑氅,压不住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皮肤白得像发光,无人能移开目光,举手投足间优雅,果断得不容人置疑。

    天生的发号施令者,上位者的贵气与压迫。

    辽袖看怔住了,他比庙会上饰金粉的观音还好看,白袍簪金冠,龙章凤姿,鼻梁高挺,一双乌瞳深邃,仔细一瞧,携了流光溢彩的琥珀色。

    十四岁少年,已经生得出挑峻拔,不容人忽视的漂亮。

    他淡淡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辽袖身上,略微停顿一下。

    小姑娘时狼狈不堪,可怜巴巴泪珠满面,油彩糊花了小脸儿。

    文凤真长眉轻慢一压,戾气毕现,咬字霸道。

    “都听好了,今日起,东川的一草一木改姓文,统统都是我文凤真的!”

    “这个小菩萨,也是我文凤真的人,碰了她的下巴,你们说该怎么办?”

    他冷笑着抬指,弓/弩手齐齐挽弓,数箭齐发,将军官们射穿,摔下酒楼,狼藉一片,宾客逃窜。

    他一脚踩上栏杆,低头,懒散盯着被箭射穿的军官。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三年之内,文凤真拿你们南阳王的头当酒壶。”

    人人都明白老淮王儿子的名声,手段狠辣,嚣张无度是出了名的。

    他在京城指哪儿打哪儿,欺辱纨绔,用鞋碾烂了人家的脸,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无辜笑容,被老淮王打发来军中。

    他从小就这样,只不过长大后多了一点阴郁,更善于伪装而已。

    辽袖怔在原地,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捂住了耳朵,泪珠也静静止住了,她望着他的侧颜,文凤真正在与周围的世家子谈笑风生,一眼也没瞧她。

    那句……她是我的人……

    她一下子心跳得蓦然快了,捏着耳根,耳垂烫得厉害,想也不用想,一定满脸通红,她彻底手足无措,慌乱地低下头,掩饰那一点莫名的情绪。

    文凤真刚离开酒楼,世家子们一声喊,带了促狭的笑。

    “文凤真,快看,你的人!”

    他一转头,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她乖巧得一动不动,这世道坏人多,指不定哪个就想将她抱回家了。

    辽袖畏惧地伸出一只手,赫然一枚玉坠。

    她一双大眼眸明亮水润,闪着漆黑的泪光,眼巴巴地望着他,什么都不做也令人觉得可怜,她低着头,咬字慢腾腾,不好意思极了。

    “哥哥……你东西落了……”

    文凤真压根不在意这枚玉坠,家里的好东西都是任他丢的。

    他凤眸微抬,嘴角牵起淡淡笑意。

    “那你帮我系上。”

    辽袖一愣,抬头,小姑娘这辈子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小镇,所见都是淳朴土气的老百姓,京师的人打扮得这样气宇轩昂,令她头一次有些无措,她还不明白这是自相形惭的情绪。

    她只明白他们这些陌生的世家子,哪怕笑容也是客气疏离的,眼底空空,似乎从没把人放在眼里过。

    他看起来高不可攀,一切唾手可得,跟她这样努力活命的人,不一样。

    他们是两个世间的人。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摊开手,低头,眼帘微垂,等着她给自己系玉坠。

    她生得又瘦又小,还未长成后来动人心魄的美艳模样,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小女娃,油彩弄得小脸儿脏兮兮。

    辽袖踮着脚,手在微微颤抖,慌得好几次差点失手摔了玉坠,他丝毫没有不耐烦,他扯起一丝笑意。

    “我家里也有个妹妹,比你还大点儿,家里头宠得如珠如宝,娇蛮任性,若有机会,我带她跟你玩儿。”

    他的声音又轻又好听,衣氅间淡淡的香气,清冷又甜腻,两种极端。

    辽袖很快系好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额头渗出密密汗珠,一声不吭,转身就想走。

    文凤真侧过头:“赏她块糕点。”

    老奴给小姑娘喂了块糕点,辽袖从未吃过这么软的点心,一抿就化,荷花样子精致好看,甜得淌蜜,却不腻人。

    她舍不得品尝了,只咬了一口,就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

    “为什么不吃?”他问。

    辽袖睫毛轻颤:“弟弟没吃过,跟他一块儿吃。”

    她不懂规矩,不知道这些贵人赏她的点心,是不能分享的。

    但文凤真并没有什么说什么,他俯身,修长的手指探在她唇齿间,热温的指腹落在她唇瓣,一点点蹭去糕粉,温柔有耐心。

    “你真听话,跟我们回家。”他故意逗她。

    小姑娘腾地一下子脸红了,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话,小眼神畏怯极了,生怕他要把她抓走。

    这个比她高了很多的漂亮哥哥,方才又凶又冷酷,此刻却收敛了脾气,捏了捏她的脸,柔软的触感令他一时没挪开手。

    “小菩萨,东川的老百姓平日都许什么愿。”

    她想了一会儿,嗓音细声细气,像春风中抽出新芽。

    “陈家二嫂子想抱个孙子,住水井边的刘哥哥想考中举人,肉铺的顾婶想找出谁偷了她家的牛……还有就是,他们都不想再被南阳欺负。”

    “那你呢。”

    小姑娘低头捏着衣角,没见过世面的小模样,脸上却浮现红晕,笑得天真单纯。

    “我想看京城的烟花。”

    她抬头,很有礼貌地问:“哥哥,那你呢。”

    正值新年,爆竹声声,她受惊地一缩,耳朵被他捂住了,他低头,在漫天明璀灯火中,轻轻落下一句。

    “我希望你们心愿成真。”

    小姑娘那双清澈的大眼眸,倒映出他嘴角温和的笑意。

    后来,辽袖听说了他这个人。

    老淮王的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率军的是他的儿子,才十四岁,叫文凤真,名字起得文弱,人却一点都不文弱,长身玉立,峻拔漂亮。

    那天他站在城楼上,身拥鹤氅,语笑盈盈地欣赏箭雨,侧颜沾染一点血腥。

    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狠角色。

    他出生时,算命的说起这个名儿好压一压他的戾气命格。

    她没想过很久之后,他会眸光炽热,发狠咬破她唇瓣,将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在她身子上。

    辽袖怔怔望着面前一碟青莲酥,那是他当初赏她的点心。

    她迟疑着伸出手指,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唇舌生香,甜糯宜人,心里为何……这么苦呢?

    年少时那一点不懂事的心动,她只觉得满口苦涩,无法下咽,少女伏在案上,咬牙,瘦弱的双肩颤着,委屈极了,不可抑制地落泪。

    他篡位的大雪夜,九死一生,火光冲天,嘈嘈杂杂。

    皇城熹光初露,刚敲过五更鼓,徽雪营的旗帜次第插上城墙,象征大宣易主。

    年轻的新帝,满身银亮甲胄染上脏血,侧颜也全是血,淡漠无情,仿佛从炼狱扯出来似的。

    他一步步踩过瑟瑟发抖的儒生,步步登顶,大马金刀地坐上龙椅,傲慢至极,一柄战刀插进玉砖,砖面生裂,凤眸戾气腾腾。

    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六部官员,老宦官焦急地踱步来去,都在等待新帝的第一个诏令。

    他淡漠地扫视了一圈儿,问:“她呢。”

    朱漆大门被缓缓关闭,殿内暗不见天日。

    他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还有重伤,血腥都没洗,将少女娇小的身躯抱坐大腿上,她吓得扶住了龙椅。

    新帝不依不饶地咬上她的脖颈,将她的软腰一挎,贴自己更近,滚甜热气喷薄。

    “我只想亲你一口。”

    战场上凶险万分,突袭他的一剑虽未刺中,伤口深得见骨,他死里逃生,只有一个简单质朴的愿望:亲她一口。

    所有人预料不到,新帝不着急登基,第一件事……竟然是在龙椅上要了她。

    他将她禁锢在龙椅上。

    辽袖惶恐不安,眼瞳乌黑,睫毛纤长,皮肤渐渐洇染胭脂色,他越是漫不经心地蹭着她,越让她心生寒颤,眼底逼出湿润雾气,携了哭腔,低低地央求。

    “陛下……您身上还有伤呢……”

    “不碍事。”

    “陛下……大臣们都跪在外头,等着您呢……”

    “让他们多跪一会儿。”

    诸位大臣都上了年纪,跪候得腰酸腿软,心下痛骂狗娘养的文凤真,他故意的,他存心的。

    冯祥哪儿敢进去催新帝,他不要命了吗!还好大臣们想象不出新帝在做什么。

    一炷香远远不够解决他的问题。

    她在龙椅上问他:“陛下,东川那边有许多您的金身塑像,您有一年去东川的时候……”

    他拍了拍她的腰窝,少女的膝盖磨得生疼,直嘶气。

    文凤真的声音落下来像冰。

    “朕不喜欢东川这个地方,再提就加罚。”

    ……

    辽袖将头埋在双臂,身子颤抖,泪珠将袖子打湿透了,哭得喘不上来气,显然是极失望伤心的。

    她红着眼眶,吩咐道:“雪芽,以后不许做这道点心了。”

    所有人都明白,当初辽姐儿的心疾无药可医。

    打仗的时候,众人误传了他的死讯,她的心疾,是因此而生。

    前尘作罢,这辈子她已经放下了,还是离这种冷漠薄情的人远一点,心底不再有这个人,自然也不会生出心疾。

    有一副健康的身子,比什么都好。

    辽袖陪文至仪刺绣时,碰见了行色匆匆的曹密竹。

    文凤真将妹妹接过去后,下令不准曹密竹接近她一步。可是老祖宗终究耐不住磨,心一软,还是让他过来了。

    曹密竹站在天光下,迟迟未进门槛,

    文至仪一转身,牵起笑意:“你来了?”

    她这样明媚天真的笑容,还是新婚时才有的,那时,她常私下给他取一些夫妻之间黏腻不得了的称呼。

    她从不唤夫君,相公,而是唤他小竹子,糖糖,她说每回下朝了,曹密竹的车轿经过门市,总沾染上那条街焦糊的糖人味道,她很喜欢,小猫似的,拉着他袖袍闻个不停。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那样清楚。

    曹密竹以为她有些松动了,毕竟,这个女人曾经那么喜欢自己。

    她性子骄蛮,爱说些赌气的话,但两个人总要过一辈子的,他能容她偶尔使小性子。

    没想到,文至仪笑着让画鹊给他递来一封纸。她点了点桌面,喝茶时,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和离书,你收下。”

    曹密竹蓦然指尖攥得发白,心口发闷,一阵鼓鼓胀胀的酸楚,竟然隐隐作疼。

    他这才恍然,这个任性的女子,眼底失了爱意的时候,举止也能这样大方得体,懂事得……让他心寒。

    雪芽在廊下跟辽袖说话,她学着曹密竹那副如遭雷击,不可置信的模样,逗得连一向稳重的云针都笑起来。

    辽袖抿起两个小梨涡:“好了,别学了。”

    云针捧来上回裁好的衣料,已做成了衣裳,预备去首辅府赴宴穿的。

    辽袖的指尖慢慢移在一副四时山水图上,她眸光微敛,明日又可以见到宋公子了。

    还有……那位不曾谋面,却一直打听她的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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