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熟悉的月黑雁飞高。

    “呸，呸，呸！”

    “这挑的什么鬼日子, 吃我一嘴沙。”

    搞事情的日子总要显得与众不同, 今夜有沙尘暴助兴。

    青州府郊一处沙丘后，五青年齐齐卧倒。昨日明华宗飞来玉简, 神禾宗众人吵吵嚷嚷, 说一定要给季知景保驾护航。卜真本来想言辞力拒，谁知弟子们竟以死相逼。

    ……

    “小方，本座觉得你可以起来。”

    还在疯狂吐沙子的方阮，双眼紧盯前方：“宗主，你不懂。”

    卜真和余非寒用了隐身灵诀，此时灵力外放形成防护, 任他沙尘东南西北来, 两人依旧潇洒如风。他自然也是教了弟子的, 然而不知为何，他们要坚持埋沙吃土。

    行, 代沟之说, 百闻不如一见。

    后面天上地下轻轻松, 前面位于沙尘暴中心的季知景就不太好了。他不明白，这种生死攸关之事，明华宗竟然迟到了。是迷路沙漠, 还是瞧不起神禾宗？！

    卜真掏了掏耳朵，打算拉余非寒飞远一点。这帮小子传音飞起, 吵得很。两人才一动, 远处朦胧中间就出现了个身影。

    “三角眼赵通！”陈千星率先认出来。

    李恩恩与方阮下意识想暴起痛打贼狗, 卜真一个灵力正中脑壳：“爱是克制, 对小季好点。”

    赵通瘦竹竿似的在风里摇，径直路过了在场几人。看到季知景，他双手背在身后，吊起眼角：“季道友，久等了。”

    翻了个白眼，季知景不耐烦道：“速战速决。宗门大比在即，宗主看得紧。”

    赵通也不生气，四处探查了一番，确认没人后才笑道：“只要有心人，世上无难事。”

    “赵瞎和老季怎么还不进入正题。”

    “就是。又不熟，明华宗真虚伪。”

    就这会儿功夫，季知景面色渐渐苍白，唇一下失去色彩。突然“扑通”一声，他双膝直直插丨进黄沙中。体内灵气与魔气翻涌，眼底很快就被逼出浅浅红色。

    “呃——”季知景闭着眼，皱眉道，“给、给我天厄丹。”

    赵通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好几声，然后掌心才浮现出个玉瓶。拔开塞子，凑近嗅了嗅：“给你没什么问题，不过按照我们之前说的，季道友需要为明华宗做一点小事。”

    “说。”

    “后天胜出的宗门将会离开青州府，神禾宗也需随队出发。届时你原路返回，关闭护山大阵。”

    “随意离队，宗主必然怀疑。”

    “先前我观季道友能言善辩，想必难不倒你。”

    “……”

    季知景抿了抿唇，抬起眼冷冷目光直射赵通：“何时？”

    赵通把瓶子抛过去，转身离开：“三日后卯时，明华宗在神禾宗外敬候佳音。剩下的，季道友自己看着办。”

    直至人又完全消失在风沙中，陈千星才回过神，愣愣道：“知景好厉害。”

    不等他说完，李恩恩率先冲了过去。季知景一手撑着李恩恩，然后朝方阮扬眉：“老方，不好意思啊，没给你机会出场。”

    方阮跟梁灯一前一后吐了沙子，梁灯急匆匆问：“宗主不是给你解了天厄丹，方才怎么又发作了？”

    杜承露视线下移，圆圆双眼含笑：“知景，你手里拿的什么？”

    方才卜真就注意到了，季知景这小子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为了天厄丹效果逼真，竟然偷偷掰了一块黑水珊藏在手心。黑水珊的魔气通过肌肤渗入筋脉，一瞬便能在体内搅得天翻地覆，这才有了他突然发作之态。

    远远对着人，卜真懒洋洋开口：“黑水珊和黑水珊解药皆为无价之宝。小露儿，给你师弟记一笔，算算多少年的份例不用领了。”

    “好的师父。”

    “宗主我马上把它安回去！”

    “老季，珊死不能复生，药下肚了就没了。你得节哀顺变。师兄！他份例是不是能平摊给我们？”

    “方阮你是人吗？恩恩打他——”

    欢声笑语中，神禾宗轻松地踏上了归途，仿佛刚才一切都未发生。听着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卜真识海中笑开。

    “不担心？”

    “你是指担心神禾宗，还是这些臭小子？”

    余非寒想了想：“两者皆有。”

    卜真看他一眼，眼尾擦着星光，连笑了好几声：“都是玄天剑宗大师兄教出来的弟子，有点自信。”

    说完他又想起来，这人先前金丹天劫时还笑他过分担忧。眉一挑，卜真突然起了坏心思。垂在侧的宽大袖子中伸出只手，一把抓住了边上人的手。

    余非寒下意识要甩，但又马上停下。他转过脸低下了头，目光深深：“为何牵手？”

    “给你支撑。”

    类似的对话才发生在不久前，余非寒自然记得。他眉眼一缓，反手十指相扣。

    感觉到细长的手指穿过自己，对方微热的掌心贴了过来。陌生的纹理，卜真心头一痒，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

    “啧，拉拉扯扯不太好。”

    “我害怕。”

    ……

    卜真诧异地瞬间扬起脸，然后看到余非寒一本正经。他眼中倒映着月色，卜真觉得自己被迷惑了，下意识就紧了紧相握的手。

    忽然笑了一声，他举起手：“我喜欢你坦诚的样子，看起来跟前面那几个差不多大。”

    说着停了停，卜真又道：“确实差不了几岁。”

    余非寒五指收紧，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常言道，快乐的梦容易醒，好时光难再来。回去后，众人对三日后之事，期盼中又夹杂着不舍，可谓心情复杂。

    “再有一个时辰，青州府宗门队伍出发。”卜真走到阵法边缘，对着聚众嗑瓜子的青年一脚一个，“还不赶紧给本座去收拾东西！”

    弟子们刚来那会儿，都是家里人打包的行李。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良，无一不必须。这会儿回到屋里，一个个都犯了难。

    杜承露率先收拾好，关门的声音引出了五颗脑袋。季知景代表众人提问：“承露师兄，你都收拾了些什么东西？”

    伸出一根手指，杜承露笑眯眯：“应有尽有，全部带走。”

    众人恍然大悟，妙啊。

    紫竹小屋里，卜真喝着灵茶打盹，余光忽然发现窗外排排站六人。他朝身边人挑眉：“多种田还是有用的。养尊处优的少爷们，这次倒是动作很快。”

    余非寒替卜真收拾乾坤袋，默默不语。

    又忙活了片刻，两人才走出去。卜真打量一圈青年们，伸手挡了挡盛夏日光：“都带了点什么？”

    “宗主，全都带上了。”

    “比如？”

    “我们把神禾宗掏空了。”

    卜真掏了掏耳朵，什么玩意。

    他神识一扫，瞬间脸黑。各自屋子空了正常，田里的药材也被收完了，暂且当作有备无患，为何连夕谷的汤泉都少了一半？！

    夏光漫漫，伸手接住一片意外飘落的绿叶，卜真忽然觉得明华宗来抢个空壳，也不是很心疼了。

    “你们，非常棒。”

    “好歹是三十府级别的宗门大比，准备充分点总是没错的。这样万一有什么，咱们兜里有货，心里有底。”

    本座被说服了。

    离开前，卜真遥遥望了一眼兰江对面。明华宗不像他们这般弟子少，因此即便昨日大部队已离开，今日依旧有不少留守。

    卜真眯了眯眼，不知薛儒水此次会派出什么级别的弟子。

    最好是核心层，碾压起来才能戳人心口。

    余非寒走在最后，半只脚即将离开神禾宗，忽然被个软软的小爪子扒住。

    “哎，是胖胖三兄弟！”

    杜承露立马掉头。只见胖胖卷成一团，炸开的毛被风吹得一抖一抖。它拽着余非寒法衣下摆，眨眼就灵活地爬到了人肩膀。

    “咕咕咕！”

    长长的须须蹭在脸颊上，余非寒伸手把它抱下来。胖胖看准机会唧一口脸颊，卜真愣在当场。

    伸手捏住脖子，他把胖胖吊在半空中：“胖胖，是不是我太久没打屁股了？”

    说完就丢进杜承露怀里。杜承露完全不管胖胖强烈拒绝的爪子，低头猛吸。季知景接过来还没搂热，就给方阮抢了热乎。他从梁灯兜里掏出两根胡萝卜，悄悄塞进胖胖兔毛里。

    卜真眼尖一下就瞧见了，走过去就是两个毛栗：“知道它被你们喂胖了多少斤么？地都犁不动了。”

    陈千星给方阮一边揉脑袋，一边抱起另外两只，然后小声道：“宗主，胖胖的活我们都分掉了。元绯兔多吃点，才能更可爱。”

    看着陈千星日渐消失的婴儿肥，再看看被自己当成替身的三胖兔子，卜真竟无言以对。

    转身打算离开，然后卜真的袖子被拉住了。他轻笑了一声，然后放出温柔的灵力摸了摸元绯兔。

    “今天用完了真情，明天可就得靠憋了。”

    “咕？”

    也不管胖胖能不能听懂，卜真挥手带着众人走了。

    本次青州府宗门大比选拔赛，最后获得的三宗门分别是巨灵门、儒风阁与无定氏。第一邻居兼老朋友，后面两个卜真就不太熟了。

    一般而言，往届胜出的宗门，皆是府中有一定地位的。毕竟名气在那里，资源肯定不会差。修士实力与资源不可分割，宗门越是强悍，出优秀弟子的概率越高。

    乍一听“儒风阁”这门派名，还以为是什么底蕴丰厚的大宗们，实际上据杜承露科普，他们被称之为“青州府第一励志”。能被夸励志，本身一定很惨。

    儒风阁地处北漠一隅，沙尘暴频率为青州府之最。百代穷山恶水，五十年前横空出世位阁主，于沙尘暴中心悟得“儒风诀”。

    形成沙尘暴的强风肆意暴虐，与之相对的“儒风”平和稳定。凡能体悟天地，领略自然奥义而创功法之人，必然前途无限。果然该阁主带领儒风阁奋发向上，五十年下来，已然在青州府三流宗门中稳居前三。

    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这次宗门大比选拔赛他们竟脱颖而出，争到了第二。

    “确实励志。再讲讲那个无定氏。”

    “无定氏是个很特殊的宗门。”

    此宗如其名，门下弟子皆无定所。

    “没有洞天福地？宗门办事处竟然没撤牌子，本座怎么没碰上这种好事？”卜真掐指一算，这得省多少灵石。

    杜承露摇摇头，解释道：“三百年前他们不叫无定氏，也有自己的地盘。不过后来和其他宗门发生冲突，洞天福地就被抢了。”

    “听起来很像未来的明华宗和我们啊。”

    “无定氏后来确实收那些颠沛流离的修士。”

    听着到有点像紫虚的散修盟，不过这个规模还很小。

    听了一轮叽叽喳喳，卜真又继续问杜承露：“三百年了老家也没抢回来？”

    “是的。”

    “这次拿到第三，看起来不打算怂下去了。”

    几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集合点。青州府高大的城门下，数十位身着宗门办事处服饰的修士在最前。接着以宗门为单位，排列着三支队伍。巨灵门带队的不认识，边上儒风阁与无定氏更脸生。卜真转了转视线，总算看见个熟人。

    摸胡子成瘾的戴川老远就看见神禾宗诸位。等卜真等人落下飞剑后，他快步走了过来。

    “卜宗主，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戴川满口赞叹，说话间又忍不住来回看后面几个，“这、这便是宗主的弟子们？”

    考虑到还没打明华宗，以防对方察觉，卜真让弟子们遮了修为才出门的。因此戴川乍一眼并不能分辨。

    他先前听宗门办事处的透露，本次有个保送宗门，全员金丹。一问名字发现是神禾宗，当场心跳骤停。

    没等卜真回答，宗门办事处的总负责人郑子平小跑了过来。只听他气喘吁吁累得慌，突然叭叭叭：“神禾宗是吗？卜宗主是吗？金……”

    最后一句没说完，杜承露就闪过去把人按住了。他歪头在郑子平耳边，悄悄道：“郑领队，低调低调。”

    郑子平心领神会，同时暗赞神禾宗不骄不躁。

    然而神禾一众只是想着，晚点还要打明华宗，提早暴露就不好玩儿了。

    每府报送的最终名单，只有宗门办事处完全清楚。新规定众人也听说了，但青州府各宗门实力，大家都心里有数。因此神禾宗的到来，并不会有人往保送方面想。

    果然，三个宗门看到神禾宗照例沸腾了，不过是为了他们担任随队炼丹师一事。当年卜宗主关闭宗门之后，府中便有了这等小道消息。今年青州府的选拔赛，因此还更热闹了。毕竟卜宗主的灵丹可是越来越难买了。

    “快快快，老子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卜宗主，谁有留影石，赶紧给我录下来！”

    “神禾宗这一去，就不仅仅是我们青州府的神禾宗了。”

    “好想把神禾宗藏起来！”

    “道友怎可如此狭隘？”

    群众发言越来越夸张，到最后“青州之光”都出来了。神禾宗全员听得牙酸，正打算催催郑子平。谁知一转头发现，这人也混在人群中吹了起来。

    “上一次宗门大比，青州府连前五十都没进。”

    “我记得是车轮到后面弹尽粮绝了？”

    “这次有神禾宗当后援，不争个第一怎么好意思回去。”

    不知怎么，卜真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在云城府炼丹盟的光景。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

    杜承露几个听着众人的话，心中激动异常。试问哪个修士不以参加宗门大比为荣，而他们更为特殊，个个身兼双职。

    作为后援是最强的，打比赛时又是最亮的。最强的炼丹师还能打，弟子们已经开始期待，众人看到他们大杀四方的样子了。

    弹走空尘，卜真朝周围人扯了扯嘴角，然后一扬起袖子，朗声道：“诸位，走了——”

    众人短暂愣住，然后爆发出欢呼。为了节约时间，青州府打算花费巨款传送全员到天晴府，传送阵就设置在出城道路上。

    郑子平取出大量上品灵石放入传送阵。灵石到位，转瞬之间所有人脚下出现了巨大的金色阵法。繁复的灵纹互相交错，很快将众人笼罩。

    越是相距甚远，两地之间传送阵需要的灵力就越多。当阵法启动的刹那，庞大的灵压扑面而来。卜真飒然站立其间，心态一下就崩了。

    今晚溜回来，他们究竟得花多少灵石？

    而且掐指算算，前后加起来一共得三趟！

    传送阵内天旋地转，闷得慌。好在片刻之后，他们便抵达了目的地。天晴府位于化成最南端，天蓝地阔，草木丰茂。

    初初落地，天有倾盆之雨。

    青州府是沙漠之地，神禾宗内地界又不大，卜真等人已许久没见过如此畅快的绿意盎然了。深呼吸一口，湿热的灵气中带有淡淡泥土味。因为盛事，城中修士来来往往，耳畔尽是喧嚣声。

    “青州府给诸位准备好了落脚之地，请随在下一同前往。”郑子平先走出传送阵，朝众人指了下前方。

    余非寒放出灵力遮了雨。卜真和弟子们走在最后，乍然识海中响起一道方阮声音。“他娘我的天火玄功已饥丨渴难耐。”

    瞧了一眼兴奋过度的方阮，卜真隔空又是个毛栗：“好好说话，又想被电了？”

    方阮一缩脖子，他实在不想回忆五百年间受了多少苦。

    卜真朝众人传音：“到了就打坐。”

    “了解——”

    青州府安排的客栈还不错，弟子们按分配去了各自屋里。卜真正打算推门时，身后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提前按在了门框上。

    头顶有片阴影笼罩，卜真扬起头，挑眉：“你喜欢这间？”

    “不习惯一个人。”

    这句话卜真颠来倒去琢磨了三遍，竟然品出了一些些软。怔愣间余非寒已推门而入，卜真就看着他寻了个蒲团，开始安静打坐。

    嘶，总觉得那日醉酒醒来，这人不一样了。

    不过转念又想，十来年过去鬼都该变了，何况是活人。

    屋外响起季知景敲门声，他来打了个报告，得赶紧回去演戏了。卜真叮嘱了两句要小心，末了人又跑回来真诚询问。

    “往返路费给报销么？”

    “本座建议你和明华宗谈谈。”

    “宗主您好绝啊。”

    “快滚。”

    一夜养精蓄锐至卯时，天边已然朝霞绚烂。对面房门接二连三响起“吱呀”，卜真神识看到五名弟子全然整装待发。

    他起身，理了理凌乱的下摆，朝人扬起下巴。

    “非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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