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余非寒看着卜真, 双目一眨不眨。眼眶中蒸腾出的热意，顺着突如其来的风一点点爬上人心头。

    指尖骤然一颤，卜真挣脱出旖旎, 大步跨向前。两指夹开陈广前襟, 他从中翻出个乾坤袋。余非寒走过来帮他强力抹去上头印记。看人手中灵力光芒耀眼，卜真心神恍惚。

    情爱教人勇啊……

    和余非寒相识十数年, 这还是头一遭听他谈及此。不知怎么, 卜真忽然忆起那日他当众公开道侣之事。彼时初遇少年还不识情，然岁月如指间沙转瞬即逝，小朋友果然到谈情说爱的年纪了。

    大雨滂沱，在灵力罩上砸出接二连三声响，弄得人些许烦乱。

    “找什么？”

    忽出声的问话打断了卜真心绪。

    “玉简。”

    他一面解释近来发生之事，一面用神识发消息。余非寒听到陆伯言指使逍遥门搞破坏时, 眉头猛皱。

    “心胸狭隘, 不堪盟主大任。”说着就起身, 他又冷冷道，“此去路过吕枫府, 我——”

    “给我留个机会嘛。”卜真突然伸手拉了拉人垂下的袖子, 扬脸道。

    “……好。”

    话音落下, 玉简朝东南迅速飞去，刹那消失在天地雨幕之间。卜真瞧着那方向眯了眯眼，耳畔听得余非寒询问发了什么。

    唇边扯出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卜真看了眼陈广，淡淡回复：“陆盟主给神禾宗安排那么多戏, 我自然是要陪他唱下去了。”

    掌门没了, 门派被袭, 卜真想逍遥门很快便会陨落。这消息传到吕枫府, 陆伯言定然跳脚。然而满肚子火却也不好发作，他只能催促其他门派努力骚扰。只是这回事情就不像指使逍遥门时那么顺利了，毕竟陈广这出杀鸡儆猴不是白干的。

    两人启程返回青州府，天边渐翻肚白。

    “年纪大了容易胡思乱想，尤其不能闲着。”卜真朝余非寒偏了偏头，“我给他发了封邀请函。”

    他以陈广口吻，告知其不日后神禾宗将参加遥月府市集，当日打算推出新品丹药。陆伯言丹宗开办在即，神禾宗作为最大对手，若在此市集上被自己狠狠比过去，那浑身舒爽了不说，还能得个大宣传，简直一石二鸟。陆伯言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两人落地，恰好遇上大部队归来。远远瞧过去，方阮那条灵力捏出的龙盘旋在半空，口中疯狂喷喷吐，火光下无数张脸喜笑颜开。

    弹指啪啪一声，卜真笑了笑：“看来逍遥门今夜惨得很。”

    “宗主，我们赢了——”

    “卜宗主回来了！”

    “哎余真人也来了？”

    ……

    夹着狂喜的声潮迎面涌了过来，卜真和余非寒瞬间被包围。他第一时间看向弟子们，神识上下检查发现都完好无损，朝远远站着的姜愁红投去赞赏一眼。

    众人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其间还有数不清的激动感谢，最外圈的散修实在进不来了，干脆就地一坐，然后开始嚎啕。

    “老子总算把这些年受的全还了回去！！！”

    “我们今日破门而入，二话没说正面开打。”

    季知景嫌这散修讲得不够生动，他拨开人挤到最前面，舞着手兴奋道：“打了没多久我们两方都有伤亡，这逍遥门的竟然掏出丹药开始炫耀了。”

    这操作听着耳熟，与陈广真是一脉相传的窒息。

    “竟然敢在神禾宗面前比丹药，我当时就震惊了。”季知景夸张捂嘴，差点笑弯腰，“我们也不打了，当场就拿出了鱼。”

    试想大战如火如荼时忽然暂停，双方开始嘴炮，比拼内容“谁更持久”。说不过瘾干脆开比，众人排排坐，你吃丹来我烤鱼，看谁恢复得快。

    画面太美，卜真遮住眼。

    余非寒看了一眼他露出的上扬眼尾，转头问：“然后？”

    “然后！”方阮一脚踏地，噌地重燃激丨情，“然后这帮孙子就一边馋一边瞪眼，没多久就被我们拖起来按着踩。”

    梁灯咳嗽，一本正经继续：“我们并非恃强凌弱者，后来便提议车轮战。”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卜宗主您是没看到逍遥门那个菜！”

    “对您这几个弟子他们是打不过药也比不过，给气得哦。”

    啧，逍遥门太难了。

    舒坦，卜真浑身都舒坦了。

    直抒胸臆好半天众人才想起来陈广那头，接二连三有散修问了起来。

    “您和门主把陈狗拿下没？”

    “说什么废话，你看卜宗主浑身上下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事，能不拿下？”

    “哎门主呢？”

    闻言众人环顾四周，结果到处都没找着段西涯，倒是看见门口老远走过来的段别来和温行雪。

    甫一进门，他便腿软跌了下去，把众人愣住住。

    “这这这怎么了？”

    “小来你可别吓老子。卜宗主浑身没事儿，你怎么跟死了老子似的。”

    不等询问，段别来忽然起身快步走到卜真跟前，然后猛地跪地，重重三拜。

    “这次无定氏得报大仇，全仰赖神禾宗。爹方才已前往逍遥门，与留下的门人一同清点。”他起身，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简，“他要我将此物给您。”

    段西涯早一步收到了凯旋消息，失魂落魄离开后便一路赶往逍遥门。他们这回直接端了人老巢，收归多年失地，自然也接手了逍遥门多年传承。无定氏留下不少门人在那善后，段西涯让段别来先回来，为的就是把物资单交给卜真。

    卜真把东西接过来扫了一眼，瞬间挑眉。

    老畜牲今天果然受刺激，竟然做人了。

    逍遥门跟着陆伯言吃香喝辣多年，攒的好东西不少，快比得上明华宗二分之一库存了。瞧瞧这百万上品灵石，小一千的天材地宝，还有那什么乱七八糟功法几堆。

    哟，竟然还有一件上品灵器的镇派法宝。

    卜真回忆了下曾经的神禾宗，深深感慨。有些宗门表面三等，实际背地富得流油。

    “穷人的时代已过去。”他把玉简还给段别来，对着人不解的眼神继续道，“神禾宗如今不缺这点东西。”

    “可——”

    “本座只要偃月湾。”

    段别来一愣没反应过来。边上几名弟子帮他问出了困惑，异口同声道：“偃月湾是什么？”

    外乡人何必为难外乡人，卜真哪知道偃月湾是什么。

    “这是逍遥门的某个地盘？”

    “我记得好像是在下十府来着。具体是在……对，在天元府！”

    “这么一说在下也想起来了，这应当是逍遥门的一处试炼之地。天元府多泥沼，偃月湾便是其中之一。”

    “逍遥门当年把这地抢来之后就充作了弟子入门的试炼处，后因天元府偏僻，往来繁琐，干脆就弃之不用了。”

    “卜宗主你要这破地方做啥？”

    卜真笑笑不说话，而他的弟子们瞬间了然于心。

    后入门的师弟师妹，突如其来的惨啊。

    想到后面的入门大会，在场众人这才后知后觉。虽段西涯不在此，但他的意思很明显了，而无定氏上下对其决定也没有异议，因此段别来就这么做主把偃月湾给了出去。

    “卜宗主之后若还有什么想要的，再回来说也没事。”段别来又道。

    卜真摇头笑了笑：“本座不适应老段当人。”

    说完他招招手，示意弟子们回家。方才插科打诨气氛良好，这会儿他们要走了，无定氏突然朝着神禾宗齐齐一拜，郑重谢过。

    世人皆道散修自由自在，不受宗门拘束，然又有多少人知其间心酸。何谓散修？不过是渡劫失败之人，大难不死转而重修。重修途中看尽人情冷暖，因而他们比普通修士更容易贪恋。

    无论是否经历过当日无定氏与逍遥门的旧怨，他们都将此看作了一生要回报之事。今日有幸得神禾宗相助，既为无定氏一雪前耻，又为自己了结因果，如此大恩怎能不谢。

    “我等愿——”

    青州府夜间清明，月影之下欲离去的人扬起手，打断了散修们开口。

    “无以为报、肝脑涂地之类的就不用说了。”卜真回头扯起一道笑，“若是得空，来往吕枫府收取蕴火石的事就交给诸位了。”

    众人征住，趁着卜真等还没飞远，大声吼了过去。

    “没问题！！！”

    此起彼伏的响声又惊起鸟雀，扑棱扑棱飞过几人身边。季知景等下意识想去捉鸟玩，忽然想起来边上也有只鸟，又对上卜真玩味的眼神，立马缩回了伸出的手。

    余非寒扫了一眼，垂眸不语。

    季知景背后寒毛疯狂倒立，余真人知道，知道！

    啊……

    他要挽救师兄弟，立马找了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宗、宗主，您为什么不要无定氏的东西啊？”

    “老季你聋了啊，刚宗主不都说咱们现在不缺钱。”

    季知景白了一眼方阮，这么多年他竟还是没有看透宗主本质，真是单纯得让人害怕。

    瞧见季知景眼神，卜真哪还能不明白这小心思，当场就一个后脑勺拍过去。梁灯和陈千星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们似乎能明白一些。

    “宗主是想——”

    姜愁红话说一半，忽然被余非寒截道。

    “无定氏百年发展不易。”

    卜真与他对上视线，偏头感慨一句默契。

    “今日逍遥门被灭，然其中依然有不少弟子或办事未归，或游历在外。这些人听说老家出事，保不齐又是一群小疯子。”

    也许逍遥门在外的弟子还会卷土重来，无定氏近期是不可能太平的。而神禾宗之仇已报，这次只有他们自己面对困境，伤亡显然会增加一些。纵使有神禾宗丹药支援，但数量总归有限。另外，经此一役无定氏算是脱胎换骨了，将迎来重要发展期。

    因此算下来，逍遥门的物资留给他们，实际是非常有必要的。

    余非寒话少，但一句就足以点清几人。梁灯和陈千星把其中道道分析出来，方阮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得出了声感叹。

    “宗主您好好啊。”

    卜真揉了揉他后脑勺，笑眯眯喊出那句广为传颂的经典口号。

    “大家好，才是真好的。”

    ……

    几人讨论了一番无定氏的事情，很快又把注意力转到余非寒身上，追着他问陈广。卜真翘着腿躺在飞剑后面，突然好笑。明明他才是正儿八经的当事人，怎么就不见来问他，反倒去问平日里多说两句就要死的余非寒。

    眼看着弟子们环绕着余非寒叽叽喳喳，他竟也没有不习惯。话还是如旧的少，却句句回了问题。

    “陈广被砍了多少刀？”

    “七千四百三十一。”

    “段门主可真够丧心病狂的啊！干得漂亮！”

    “他最后死得惨不惨？！”

    “死不瞑目。”

    “咱们宗主帅不帅！”

    余非寒忽然噎住，卜真听得哈哈大笑，抬脚就把季知景踹了下去，正好落到出来接人的杜承露头上，然后又被杜承露打了一顿。

    下面一顿鸡飞狗跳，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忽然就听到余非寒小小的声音。

    “帅。”

    姜愁红默不作声地笑了，他领着另外几名弟子飞速消失。

    “咳。”

    卜真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

    这天可真燥热。

    “遥月府有市集，兔崽子们研发的灵食完工了。”

    “多留两天陪我尝尝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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