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
但却不会放弃。
人一旦重新建立起想要打拼的信念,那燃烧出来的焰火架势可是相当猛烈。
丁教练曾在电话里说,冰场的事情一切都交给他,让明清放心。他说到做到, 中午一点多结束的测试, 下午就东奔西走, 将整个东北三省里能联系的场地全部都给联系了一个遍。
明清没办法出国进行训练,国家体育局还是忌惮她跑国外去被其他国家队的教练怂恿了改国籍, 造神但神必须己用, 否则毁之。其实明清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开自己的国家, 她是那么热爱祖国,最高理想除了实现自己的价值, 更大一层次便是可以为国争光。
她不可能离开了的,哪怕这辈子跟短道无缘,她都是中国人!体育局这个决定让她心里很复杂,但也不想去多想了, 她就老老实实在国内训练, 找再次的冰,她也愿意。
然而事实的艰苦程度却远超于丁教练的预计。
丁教练当初离开过国家队,对外公布的是新老交替薪火传承, 他已经到了退休年纪可以拿着丰厚的资金以及满身的荣耀、回去舒舒服服颐养天年, 国家队交给下一棒的更年期的教练。
内部实则不是这样的。
他是被体制的腐朽给淘汰了的产物, 为了体育事业奉献一生, 到头来临近再次争光前, 被领导班子夺了权力。
东三省里丁成栋的名声的确是大, 任何一个圈内开体育馆的人都很尊重丁教练, 他得手机号码也曾是多方争夺, 多少人都开出高薪梦寐以求他能够出任一下名誉馆长名誉教练。
然而就是这个下午,就是那部存满了东三省全部正规短道速滑训练馆负责人的手机,
从头到尾都打了一遍,
却没得到,一个体育馆的松口。
一遍不行,打两遍,两遍不行,求三遍。
丁教练骨子里也是个傲气的人,荣光一声,本该一句话,大家都是争先恐后为他献殷勤。
有好几个过去跟他关系很好的馆长,叹了口气,有点儿苦口婆心劝他,
“老丁啊,”
“不是我不帮。”
“这要是别人、别的运动员,哪怕是一个多年无果的完全没天赋的小孩,你说让我专门、特地给他腾出来的专业规格的冰场,用两个月。”
“别说两个月,两年!看在我们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情分上,这事儿,我也一定给你帮了!”
“……”
“可是老丁,我还不想事业都被毁了啊……”
丁成栋明白。
因为那个人,是明清。
国家队亲自下场批判、加冕无型罪名的“业界毒瘤”。
谁又敢冒着跟国家队做对抗的风险,去收留她呢?
……
那就,彻底,没希望了吗?
那个下午,一共肆佰叁拾一个正规体育馆,丁教练全部都给打了一遍,不熟的也都打,熟悉的打三遍,最终好些过去矫情不错的老板,直接跟昔日好友翻了脸。
跟他在电话里吼——再打过来,就报警!!!
手机上的名单,一个个都被划掉,
划到底。
晚上,明清从家里收拾好东西,在丁教练下榻的酒店,开了个临着的的房间。
她已经跟父母说好了,重回短道速滑,时间又紧迫,今晚联系好体育馆,可能明早上三四点就要往那边赶。
明家夫妇有点儿舍不得,说句老实话,明清从九岁那年就开始几个月几个月不能回家,冰上项目不比夏季运动项目,所有大赛的比赛时间全部都卡在了中国队春节,他们都已经记不清楚明清已经有多少个春节没有回家一起吃饺子。永远都是在电视上看着她,甚至有些时差厉害的地方,新年的钟声响起,阖家欢乐,但明清却还踩着冰刀,拼了命地去为国争光。
做父母的,私心里,在儿女荣华富贵的更上一层,是希望一家人能够永永远远在一起。
所以禁赛这六个月,他们反而很开心,足够的珍惜。可当人有了鸿鹄之志,大家就要比小家更是放在心头重任。明清要去拼搏,身为爸爸妈妈,再不舍得,也不能说一句“不”字。
他们认识丁教练的,也很喜欢那个都快把明清当亲闺女的男人,明宏夫妇给明清收拾了不少好吃的,让她也给丁教练分一分,
“到了宾馆,或者明天往哪儿去,一定要报平安啊!”
明清点着头,给了妈妈一个拥抱。
安顿好行李,明清坐在宾馆沙发上给丁教练发了个短信,问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儿?丁教练回的很快,手机应该是在手里。
丁成栋:【酒店楼下大堂。】
丁成栋:【你下来,我给你细细说。】
明清坐着电梯下去,电梯门推开,一眼就看到了丁成栋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旁边没有其余人,这个季节也不是什么旅游旺季,酒店的生意冷冷清清。
教练捻着一根烟,明清走过去,发现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掐了四五根烟。
看样子是有段时间在这里了。
丁成栋不是什么老烟鬼,抽烟的频率比周衡就多那么一点点,属于遇到了特别心烦并且一时半会儿又解决不了的事情,才会抽上一根解解压。明清坐在他对面,看到他一只手捻着烟,出神举在耳朵后,烟灰掉了不少,在食指和中指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灰。
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份不太厚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列了很多地址和名字,页面敞着往下散,明清可以清楚看到前面几页的每一行都被用红笔划了一个很长很粗的横线。
“教练。”
“……”
“啊……?”丁教练都没注意到对面坐下了人,弓着的背直了直,他也早已上了年纪,头发花白一片。
明清想去接他手里的单子,刚伸手,丁教练却瞬间从沉思中回过神。
掐灭烟,盯着明清看了一会儿,
忽然,叹了口气。
他没在意明清拿走了他的A4纸,明清低头看,那都是被划掉的体育馆以及负责人的信息,肆佰叁拾一,肆佰叁拾个都全全行不通。
丁教练往后一倒,倚在沙发靠背上,用手抓着花白的头发。
实在是……太难了。
明清翻了翻那纸,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再一次被拉着往低谷坠。
“教练……”
丁教练听到这声呼唤,再次坐了起来,他毕竟是明清的教练,他答应她,帮她回到奥运赛场!
“小清,没事儿的。”丁成栋揉了揉她的头发,扯出一个笑容,
“你放心,我说了给你弄到场地,”
“教练……一定不会食言!”
“……”
丁成栋让明清早点儿回去休息,睡不着的话回房间里做做基础运动也行,明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能睡一觉睁开眼,就找到了合适的冰场,得背上行囊朝着梦想出发。
明清的记忆力很好,那几页的名单,她看了两三眼,基本上都给背了下来。
丁教练又开始拿着手机打电话,明清被赶了回去,站在上楼的电梯等。她回头看了眼丁教练,教练应该是不想让她看到他求人的狼狈,他们明明还没有好好说说话,商量一下更多的事情。
回到房间,明清趴在床上,想了半天,还是找出手机,翻开。
手机屏保,那张WGH冬奥会的大合影,闪闪地刺痛着她的双眼。
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本该成为里程碑式的人物,现如今却连找个冰场都那么多困难!明清迟疑了一下,手指放在输入号码的键盘上,
咬着嘴唇,深深吸了口气。
把名单上背过的一个号码,拨通了绿色按键。
嘟——嘟——嘟——
咔擦!
“喂你好,这里是正华体育有限公司……”
“您好,请问您是张英才张经理吗?”
“啊对,我是,请问你是——”
“你好!我是一个短道速滑专业运动员,想跟您咨询一点儿事情……”
“挖槽!!!”
手机对面,忽然传过来一阵咆哮,炸开的剧烈,烦躁渲染满整个听筒,
“丁成栋!!!不是说不要让您再来打扰我了吗!下午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他妈又派谁来跟我说了!”
“我念及咱俩是同学是同学,我才苦口婆心劝你啊!你说你当年跟冰协闹成那个样子,体育局留你个体制内的编、能拿着那么丰厚的退休金颐养天年,好好过你的好日子去!别管那个女孩了!你怎么就不听啊!”
“她现在就是圈子里的一个毒瘤!我这么说,国家队开除,红头文件,严厉禁赛,这放眼整个中国体育史上都是独家一份!谁敢收她?她上次去Z市溜冰场滑个冰都能被报道成那样!我跟你说万象城那个负责方就因为这事儿差点儿破产!真没人敢收她啊!你别倔了!好徒弟也不能这么折磨师父!真的,你要是不听,那咱俩以后就绝交,我可不敢趟这个浑水!”
“丁成栋你好自为之,挂了——”
嘟嘟嘟——
明清连开口,都还来得及开口。
手机的忙碌音是那么清晰地在耳边响着,张经理的话就如同一把利剑,一刀一刀,在往她的心脏上捅。
业界毒瘤。
国家队亲自开除。
没人愿意……收留她。
……
纵使已经承受了那么多遍的辱骂诋毁,心脏早就被践踏成感知不到疼痛的碎末,
明清忽然还是觉得好疼啊,胸口好疼。她攥着心脏,翻身趴在床褥上,双腿屈着,用力压着被子,牙齿紧紧咬住,仿佛再用一些力气,把自己给折磨更疼了,
就不会,那么难受。
丁教练为了她,遭受的语言暴力,
更不会比她少半分。
一切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而坐在楼下大堂里的丁成栋,在再一次承受了新的一轮拒绝、以及被多个旧友拉黑后,
又抽了几根烟。
望着那最后的一串地址,
想了大半个夜晚,
终于,按下了号码。
……
凌晨四点钟。
明清迷迷糊糊还是睡了点儿,衣服没换,裤子耷拉在床沿,外面的夜色透过纱窗帘,一点一点碎在酒店的木地板上。
插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嗡嗡嗡响了一下。
明清浅眠,加上衣服没换,睡得也不踏实,她被手机振动吵醒,翻了个身爬起来,一把抓住了手机,
茫然看了看屏幕,【丁成栋】三个字赫然显示在正中央。
“教练?”
丁成栋的声音有点儿急,对着明清,沙哑地说道,
“联系上了一个冰场……”
明清猛地从床上跳了下去。
丁教练在带明清去冰场前,先是在酒店大堂给明清讲明白这个冰场的现状。
每隔在政府系统里能找到编号的正规体育馆冰场,都是能从往上搜到规格证书,以及场地的所有指标。明清是听到了有体育馆愿意接受他们,直接拎着行李退了房下楼来。半夜四点,天都还是黑的,丁成栋应该是在这里坐了一夜,衣服都还是前一天晚上八点钟最后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个。
面前茶几里的烟灰缸,被人清理过一遍。
丁教练看到她拎着个大箱子下楼,还先愣了一下,然后掐了正在抽的烟,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小清,你先……坐坐坐。”
“……”
明清坐下,茶几上除了烟灰缸,还有一份一看就是用酒店里的打印机打印的规格书。
丁成栋叹了口气,似乎在犹豫着如何开口。明清揉了一下眼睛,打起精神,拿过那规格书。
规格书首页的城市批注,不是本市。
是距离Z市有一百多公里的D市。
她倒是料到了找到的地方百分之九十的几率不在本地,本地那几个冰场,根本不可能收留她。明清翻开第一页,第一行具体地址那里,
尾部的细地址,赫然排到了“县”这个级上。
一般你要是居住在城里,那么你的身份证你的家庭住址上,最后一级就止步于“市”这个字,
就像明清,家里虽然是十八线小城市Z市,但毕竟也是个地级市,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写着Z市XXX区XXX街道。
然而要是你住在更往下的乡镇里,地址那一栏就会给你更细地具体到某某镇某某县某某村。
很意外,这个冰场,居然是建立在D市的一个县里。
“……”
明清拿着规格表的手一顿,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看,她就一下子抬起了头。丁教练估计也是猜到了她先看了地址,吐了口气。
“教练,这个地方……”
丁成栋用手抓了把头发,显得有些焦躁。
D市靠北,在全省都是出了名的荒凉与严寒,那儿的城市都人烟稀少,县城,那更是寸草不生!
“是,在县里,”
“并且地方也是出了名的偏僻,我上网查了,方圆五公里,就那么一个体育馆,以及一坐体育馆训练生的宿舍楼,还有一个小卖部。”
“小卖部的物资都是一个周用卡车从城里往这边送一次,遇上暴风雪的天气,直接断粮断货,当地除了集训生,根本不会有人往哪儿跑。”
“但……”
丁教练闭了闭眼,
“现在,现如今,”
“也只有那一个、建构上达标正规滑冰场并且里面其余基础训练的器材都比较齐全的体育馆,”
“不在乎你的过去。”
“愿意,让我们租借他们的场地,进行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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