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用完了午膳, 辞别时,方家主又唤人奉上一叠托盘上来。
“你们为了人族安稳出生入死,我心中敬佩, 可惜却没有办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只能略备些薄礼, 聊表心意。”方家主道。
侍从揭开托盘, 里面竟全都是些护身法宝之类的,每一样皆是上品法宝,而且制作也精巧非常。
方家主热情的用那些装饰漂亮的护身法宝叮叮当当挂满风催雪一身, 活活把他包成了个珠光璀璨的粽子。风催雪虽喜奢华,可到底讲究审美, 没有把奢华挂满一身的喜好。
但方家主盛意拳拳, 风催雪也未表现出不愿, 十分配合的挂了一串法宝。
“还有这个。”方家主掀开最后一个托盘,现出里面一柄银鞘宝剑来。
即便剑身保养得很好,可在识剑之人的眼中还是能一眼看出这把剑有些年头,这并不是说这柄剑生锈或是如何,而是说这柄剑上的杀伐之气。
它经历过漫长的岁月, 也见过不少鲜血, 这是从岁月与杀伐中洗涤出来的一柄剑, 即便剑还在鞘内,也能感受到它从内而外释放的凛冽锐气。
几乎是见到这柄剑的瞬间, 风催雪忽然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哪怕他从未见过这柄剑, 可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还是令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亲近的感觉。
“此剑名为霜火, 是北境第一高手, 岑雪峰的本命剑。”方家主笑着, 以手朝风催雪招了招,“上前来看看,你离得那么远怎么看得清?”
风催雪却莫名的生出一种退怯之意,两条腿跟灌了铅一样定在了原地,愣愣的看着不远处托盘上的银鞘宝剑,“我......”
像是察觉到他的迟疑,垂在袖间的手忽然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掌紧紧的包裹住了。
“我想看看,你陪我一起?”青峰温声道。
而后那只手温柔的拉着他一步步上前,朝那柄银鞘宝剑走去。
明明青峰的力道并不大,可是却好像能给他莫大的勇气,将他心里的游移不定一扫而空,直面这一柄父亲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银鞘宝剑上并没有奢华的花纹,通身古朴秀雅,风催雪手指触摸上去的时候,银白剑身微微颤动,发出清鸣之声。
“它很喜欢你。”方家主笑道:“这么多年以来,霜火一直沉寂,没想到还会再有认主的一天。”
风催雪心中情绪万千,对这柄名为霜火的剑的熟悉之余,内心深处又涌出来一股酸胀的感觉,五味杂陈说不清楚。他突然很想知道,世人口中的北境第一剑岑雪峰,当年用这柄剑的时候,是何等神采。
“霜火认你为主,这可是天大的缘分,难得如此有缘,不如风小友就将它带走。”方家主眉目温和,那张与风催雪有些相似的眼中带了一丝殷切的期盼。
风催雪哪还不明白方家主的意思?对方已然十分确定,自己就是岑雪峰的遗孤了。
只不过这次相见,无论是方家主还是方渐鸿,都是一副‘我虽然知道你是我们的亲人,但是我们怕你不适应,所以要假装我们是陌生人,我只是比较热情而已。’的样子。
像是知道他心中顾虑,所以小心翼翼的配合他,生怕他接受不了当场跑了似的。
风催雪隐晦的看了身旁的青峰一眼,若说青峰没有跟他俩说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
毕竟只有青峰知道自己心中对于认亲的顾虑。
身边的人无辜的回视,表达自己十分纯洁且无辜。
方家主见他迟迟未动,以为他不愿,遂再接再厉道:“你看此剑虽然朴素,但外表秀雅,是一等一的漂亮,它更是一柄世间难得的好剑,若说世间名剑,斩仙剑排第一,霜火便是绝对的第二。你拿着它,临阵对敌便是如虎添翼,就算是没事儿做当个装饰,那也是极长威风的。”
好好一柄绝世好剑,被方家主推销的像集市上卖不出去的旧货,就等个冤大头来挨宰。
方渐鸿扶额,已经不忍直视了,“……”
岂料方家主话音落后,风催雪竟拿起了霜火,“我很喜欢它,既然您盛意相赠,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方家主连忙道:“没问题没问题,不用谢!”同时心中暗喜,心道自己的推销水平果然很不错,一说就说动了风催雪。
知母莫若子,方渐鸿一看就知道方家主心里在想什么,“......”
要是风催雪知道方家主内心所想,恐怕得直呼冤枉。
风催雪细细摩挲霜火剑身上的纹路,像是想通过这个动作仔细感受前任剑主留下来的痕迹。方家主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怅然。
片刻过后,风催雪抬起头,看向一脸怅然的方家主,俊秀的面容上缓缓勾起一抹舒展的笑意,“等此役过后,您可以给我好好讲讲关于岑庄主和夫人的事么?”
方家主先是一怔,而后面上蓦然露出了一抹喜意,“当然,你什么时候来都可,我随时愿意讲给你听。”
临行时,方家主出门相送。
风催雪怀抱霜火剑,朝方家主郑重的鞠上了一躬。
无人看到,在围墙外的重重树影之后,站着一抹红色身影。
唐谴隔着层层树影,远远的望着远处那道白衣身影,看着璀璨的正午日光下,对方一群人言笑晏晏,交谈甚欢,与阴影处的他相比,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
可这次唐谴再没有理由上前,或许是东境人类危在旦夕的战事,或是先前的命悬一线,又或者是唐羽飞那一番话语,令他在一夕之间长大了许多。他这才发觉自己以前对对方的那些恨意来得有多么可笑,可是多年里辗转反侧就连梦里也不能如愿以偿的‘求不得’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洪流而消散。
可随着恨意消散,他已经没有理由站在风催雪的面前了。
他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偏执任性的少年,所以他没有脸再去见风催雪。至于‘求不得’,他会好好的埋在心里,努力做到不去打扰对方的生活。
辞别方家众人,风催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突然感觉我刚才不应该那么说的。”
青峰:“?”
风催雪道:“我说此役过后,让方家主给我讲岑庄主的事......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么说不吉利。”
“有什么不吉利的。”青峰轻轻将风催雪被风吹起的碎发往后拨了下,“我们肯定能赢。”
“我们当然能赢。”风催雪十分自信,转念一想,觉得确实没必要说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就在这时,风催雪忽然敏锐的察觉到青峰往远处瞥了一眼,不由有些好奇,“看什么呢?”
“飞过去一只虫子。”
青峰的谎言依然蹩脚得让人心疼。
风催雪没有再往旁边看,勾了勾青峰垂在袖间的手指,在重重树影后那人的目光之中渐行渐远。
直至消失不见。
风催雪怀里抱着霜火,走路的时候也不经意的摩挲着怀中的剑,跟着青峰的脚步亦步亦趋,神思早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而青峰也十分默契的没有打扰风催雪,安安静静的走在风催雪身边,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引路人。
走着走着,风催雪忽然脚步一顿,青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也停了下来。
“你说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很差劲?”风催雪忽然问。
青峰:“?”
“我觉得我刚才......”风催雪语气有些犹豫,似乎正在组织语言,“我觉得我刚才对方家主有些冷淡,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天可怜见,自信如风催雪什么时候这么忐忑过?居然会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如何。
不等青峰回答,风催雪又肯定的道:“确实不好,我当时就知道吃,你怎么不拦着我点?”
本来青峰还没适应风催雪突如其来的忐忑画风,听到这一句时终是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
风催雪面无表情:“你果然也觉得我当时的表现很可笑。”
青峰略过风催雪当时都要把头埋到碗里,一心一意盯着饭吃的事情不提,俊冷的面容上现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没有,我觉得你很好,我们都觉得你很好。”
风催雪并没有被青峰的话安慰到,怀疑的看着青峰,眼里写满了‘你在敷衍我’。
“没有敷衍。”青峰捧起风催雪的脸颊,在对方不安的神情中,轻轻在其额头上印上一吻,“我们都很喜欢你。”
“你看,方渐鸿每次见你都那么热情,东境地脉一直握在方家手里,要不是你,方家也不会那般轻易就给我们用,方家主还把霜火剑给了你,还给你送了这么多......”
青峰手指轻轻在风催雪腰袢一勾,勾起腰带上一串环佩叮当作响,他语带笑意道:“这么多东西,要帮你装起来么?”
“不要。”风催雪道:“就这么挂着。”
“好。”
战火纷飞的边城街头难得安静,百姓早已被疏散出城,修士们也忙着修固城墙,此时街上空无一人,于是两人就在日光灿烂的街头相拥而立。
风催雪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路过的风听到一样,“其实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相处,我......从小就没有亲人,也没有羡慕过别人,我只是看别人和亲人相处时发现,每个人和亲人相处的方式都不一样,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亲人相处,我......从出生以来,没有见过他们。”
唯有多年前那次在方府门外的一眼。
还是躲在暗处,见不得人的。
“我知道。”青峰轻轻抚摸风催雪脑后的墨发,轻声道:“你只是近乡情怯。”
近乡情怯?风催雪不能理解,他虽然对‘家’这个东西没有感觉,可是却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回家了反倒要害怕,可是再仔细一想,好像自己也是这般。
不对,自己并不是因为要回家才害怕。
风催雪想直接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可是又觉得有些掉面子,于是在心里反复斟酌,该怎么跟青峰表达才好。
青峰也静静的等着,不发一语,耐心的等着风催雪把语言组织好。
“我不想他们问我以前在做什么,又是怎么生活,认识了谁。”风催雪斟酌的道:“事无巨细的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看别人的家人都爱问这种问题。”
默默的,风催雪又补上一句,“尤其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
总不能说:我以前生活在妖界,没事杀妖怪杀人玩,后来又跑来人界搞了一出大乱子,人人欲除我而后快。
青峰的心忽然化成一滩柔软,他一直都知道风催雪在顾虑什么,害怕什么,可这都比不上风催雪亲口将顾虑说出来时这般感受深刻。
他的风催雪其实有时候很自卑。
青峰这般想到。
自卑于出身妖界、活在血腥与杀伐之中,自卑于见少识窄,不够光明磊落。
这个认知是在风催雪随段劫生去妖界,青峰日夜受心魔煎熬时,他忽然想到的——风催雪失忆时,言语间字字句句觉得自己是个天之骄子,生而不凡,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去除魔卫道,拯救苍生。言语间也曾自信提及自己必然家人和睦,备受爱戴。
这些都是风催雪印象里的谢无尘。
风催雪曾经很羡慕很羡慕谢无尘。
思及此处,谢无尘道:“可是方家主并没有问你这些。”
“啊,可能还不是很熟。”风催雪道:“我只是担心她会问,毕竟别人家里都是这样的。”
“因为她知道你不想说。”青峰道:“她很尊重你,所以你不用担心她会问你不想说的,你可以等什么时候你想告诉她的时候再说。”
风催雪觉得这个问题不是重点,难道世界上还有不透风的墙么?他不说别人也会说,到时候方家主会如何待他?
却听青峰叹了口气,“你忘了,在七星门的时候,方渐鸿可是在场的。”
对了!方渐鸿知道他是云涯君的事情!风催雪忽地反应过来,并不是他记性不好,而是这次见面方渐鸿言行之间根本没有一丝见外,就好像他们只是久别重逢一般,实在是让风催雪自己也忽略了这件事!
“方渐鸿知道你身份,还待你一如从前,你为何还要担心方家主会如何看你呢?”
风催雪脑子转的飞快,既然方渐鸿都知道了,那方家主肯定也知道了!可是席间方家主的态度并没有异常,还问来问去的,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混乱之际,却是青峰轻轻将他拢进了怀里,一手盖住了他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风催雪眼前一片漆黑,心说青峰这是在玩什么,“黑的。”
“嗯,因为你现在想的太多,眼前只看到了不好的东西。”青峰认真道:“现在你不要想这些。”
而后青峰一手捂着风催雪的眼睛,推着风催雪转了个方向。
透过青峰的指缝,风催雪忽然感觉到眼前现出一抹亮光,而后青峰松开了手。
漫天飞舞的小灯人围在他俩身边,像一个个小太阳一般,原本楼宇高耸的街道是照不全日光的,可是如今再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整条街道都被小灯人照得明晃晃的,没有一点阴影。金色的光粉洒在他们肩上,在林立的楼宇之中为他们开出一方金色的小世界来。
“在我们所有人的心里,你都是最好的。”青峰温声道。
就像这灿烂的正午日光。
回到边城驻军地后,两人很快在唐羽飞的相送下启程。
这次他们换了一艘小的灵舟,是由唐将军友情提供的,灵舟虽小,但五脏俱全,最大的好处是灵舟外围刻满了匿息符,就算是最强大的修者,也无法发现他们的踪迹。
还有个第二好的好处,快,而且省灵力。
灵舟飞过边城外黑压压一片的傀儡妖军,现今修士正忙着修补城墙,尚不敢贸然对这些看似凝固成石像的妖军动手,毕竟万一一不小心激怒了他们,又引得二十万妖军发兵,这回可就再没有第二次的回天之力了。
在隐匿踪迹的灵舟上,青峰又布了一圈匿息符,风催雪才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先前宫云婷给他的青铜匣。
匣中一打开便是一股浓重的魔气扑面而来,风催雪随手挥散,现出被软布垫着的一对珠子来。
这东西晶莹剔透,宛若一对上好的琉璃珠,是真正意义上的琉璃珠,因为这东西质地坚硬,呈透明状,和眼珠子是一点边都不沾。
据宫云婷说,先前挖出狐妖眼珠时,放进这个封印邪祟的青铜匣中时,那双沾血的眼珠便立刻化为了现在这琉璃珠般的原型。
此事也成了他们肯定狐妖是段劫生傀儡的最有力证据。
青峰捏起一道法诀,匣中的‘琉璃珠’按去,只见那两颗珠子里忽然涌出了一丝白雾,当雾气全部充斥满珠子时,半空中忽然现出了一面珠子折射出来的水镜。
水镜之中现出一片雪白,天空碧蓝如洗,巍峨山峰耸立,直入云端。入目皆是一派浩然巍峨之景。
“果然在昆仑。”风催雪叹道。
纪春秋体内有万魔图中最后一只大魔物,段劫生要炼化成魔龙,就得将万魔图炼化完整,而纪春秋,则是段劫生化龙大业的最后一呈。
唯一的疑点就是,纪春秋将大魔封印在体内一事明明无人知晓,段劫生又是怎么知晓的。
与此同时。
昆仑白雪覆盖,走在前方的叶鸿忽然一手捂住了眼睛。
段劫生素来敏锐,“怎么了?”
叶鸿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无事,“我们到山脚了。”
飞舟上的半空中浮现出来的小小水镜一直尽心尽责的为他们呈现出昆仑的景色,傀儡王能从众傀儡的眼睛中看到众傀儡目之所及,只要用对方法,其他傀儡的眼睛自然也能映出傀儡王所看到的。
水镜中倒映出傀儡王所见之一切——段劫生,包括叶鸿,带着几数名妖族精锐都来到了昆仑山下。
这几个妖族精锐里有好几个风催雪都认识,那些都是以前妖王封青手下的得意妖将。数量虽少,却都是以一敌百的存在。
看来段劫生也是顾虑到怕惊动赤焰,想悄悄上山。
昆仑山上各峰连绵,段劫生带着手下迅速的上了其中一座峰,那是昆仑山的最高一峰,也是风催雪和青峰最熟悉的地方。
前者是因为住得久,后者是因为印象深刻。
那是风催雪曾经建行宫的地方。
青峰的眼里浮现出不悦来,心中之人的地方被人擅闯显然令他十分不爽,“纪前辈和赤焰也在这?”
昆仑那么大,住哪不行,非要挤在一个峰上面?
风催雪却没有青峰这种隐秘的心思,他先是疑惑,而后面上闪过一丝恍然大悟来,“我现在知道凤凰为什么要带纪前辈来昆仑了。”
凤凰属火,昆仑又是极寒之地,一个最喜温暖的凤凰好端端的非要跑来昆仑挨饿受冻,这事之前很是让风催雪不解。
不过现在他找到原因了。
“昆仑之巅上有一天池,有滋养魂魄之功效,恐怕赤焰带纪前辈住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天池。”风催雪道。
青峰点了点头,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那你原先来昆仑,也是为了昆仑天池?”
风催雪道:“是啊,不然我好好的,跑来受什么冻。”
话说完,风催雪却又见到身边青峰垂下了眼,似是有些难过。
“那你当时......疼不疼?”青峰问道。
“泡天池,疼什么,可舒服了。”风催雪目不转睛的望向水镜中的昆仑景象,没有看向身边的青峰,唇角只是勾起一抹笑意,“回头带你好好参观参观我的行宫。”
“我是说炼化斩仙剑的时候。”青峰低声道。
“疼啊,可疼了。”风催雪转过脸来,俊秀精致的面庞在日暮微光中映出漂亮夺目的光彩,朝青峰露出一抹漂亮的笑容来,“所以要师兄亲亲我才好。”
唇齿相贴时,风催雪含混的话从两人唇缝中逸了出来,“以后你可不能再让我疼了。”
云端之上,灵舟如梭,软若白棉般的云彩在他们身侧流淌而过。
“好。”剩余的情话,尽数藏进了相贴相依的唇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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