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14章 太阳尖顶 镜中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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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雨行坐在镜子前, 他刚刚和贤人吵了一架。

    他们很久没有吵架了。

    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因此牵动满身伤口,痛得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双杏眼望着镜中,镜中的人也在回望,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一半的侧脸, 露出的半张脸仍然是明亮动人的,即使嘴角还挂着血迹,眼中还有未散的怒意。

    两个小时前,他安排让贤人、王没、莫娜先行,他断后, 贤人却阳奉阴违地从镜子前折了回来,说要和他一起走。

    他就生气了, 贤人明明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三个都是不会被镜中界困住的人,恶龙已经找到了蛋,蛇公主有了老公,贤人……贤人从小到大都没有特别渴望的事,也没有太多遗憾, 唯一的渴望……在毒誓之庭他已经疯狂地满足了贤人这些天的想念, 就算他不那么做, 贤人也不会被困住, 因为贤人是个向前看的人。

    林雨行觉得哪怕自己死了,贤人也是个很快就能走出去的人,还会高高兴兴地在游戏里建个名叫王八蛋的角色, 用阴阳术作弊给他买商城所有的皮肤。

    这不代表着贤人不爱他, 爱也不是非要流露于悲伤。

    贤人是个不会被打倒的前行者, 那么坚定那么张扬, 这是他最喜欢贤人的地方。

    所以他希望贤人他们三个先去第九层等他,那是最接近太阳尖顶的最后一层,必定是最难的,一龙一蛇不靠谱,贤人镇场他才放心,至于他自己……他其实没什么把握自己能走出镜中界。

    紧迫的时间里,他不想作为拖后腿的存在,他们出了月夜沙海之后就再也没有休息过,他很好地掩住了所有的疲惫,甚至成为队伍里最精神的一个,他咬着牙凭着意志强撑了一路,在仿佛专门为了针对他设计的镜中界面前,他必须做出最优的策略。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讲什么情义。

    说来可笑,他作为黑塔远征队的核心,作为太阳尖顶的攀登者,却是最容易迷失在镜中界里的一个,不止贤人担心他,他自己也担心自己,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黑暗……有多深。

    是灌溉多少纯白都无法被忽视的黑暗。

    而镜中界呈现的,偏偏就是人心底深藏的期待已久之地,是比真实世界更真实的真实,他有一身幻术造化都无法挣脱镜中界的束缚,因为那胜过一切幻境,那是他自己的心。

    他有多少策略,多少智计,镜中界的核心意志就有同样的计策级别,那等于是镜中的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想法。

    这就是贤人坚持留下来陪他的原因。

    贤人知道他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在五楼引诱他搞了那么久,还是豁出去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搞,搞完又直奔光芒神殿,还不要贤人扶,强装没事人一样,他一个人大步走到了对面。

    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贤人站在他身后,张了张口,又把一肚子话给咽了回去,他怕王八蛋再次发火,这个人已经在镜前坐了两个小时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贤人……”王八蛋终于叹了口气,“从一楼到七楼,每一层都有克制当前主题的正解,论智计这世上我不输任何人,可这一层……它的主题是我们自己,它克我,贤人,你知道我这样的人……我真的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我能想到的,镜子都知道,镜中无日月,白驹须臾间,我一旦迷失……我不能前功尽弃在这里。”

    贤人伸手抚上了他一头软发。

    “相信你自己啊混蛋。”贤人拍了拍他,“我跟你一起走,如果你的渴望是娶我当老婆,我就原地把你干到清醒,你不就走出来了?”

    林雨行瞪了他一眼。

    “没那么简单。”他说,“我对镜中界的了解不多,但……绝非易事,特别是我这样的人,我从来都是谋定后动之人,镜子就会比我更谋定而后动,我这样的人一旦进去,很容易就会忘记原本的世界,原本的想法,原本的……坚持了一辈子的东西,也会忘了你。”

    “忘了就忘了。”贤人笑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我们两个都忘了彼此,也会重新搞在一起的,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配你了,羡月。”

    林雨行站了起来,他也笑了:“贤人说得对。”

    还朝贤人伸出了一只手,贤人握住了他。

    “走。”他说,“反正我想什么镜子都知道,索性不想那么多了,去了再说。”

    摇摇晃晃的躯壳给了贤人一个轻轻的拥抱,一声细语落在耳旁:“我不会忘了你的,贤人。”

    然后转头就拉着贤人进入了镜中。

    在意识被抽离之前,林雨行的嘴角扬起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

    仿佛进入了一个特殊的虫洞,镜子内外的世界都扭曲旋转起来,巨大的轰鸣声响彻脑海,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声音,听觉视觉以及思想都在刹那间被镜子夺走,当贤人再次拥有意识、睁开双眼时,眼前是喷薄而出的晨曦。

    “羡月!”

    他身旁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星海晨曦之中,即使失去意识也要紧紧握住的那只手……贤人摊开手掌一看,他紧紧握着的,是一把蝙蝠扇。

    王八蛋把扇子还给他了。

    他到底还是不想拖累他。

    贤人骂了一句臭王八蛋,左右没见人,他就向着星海深处飞了过去,他发现一切奇术都没有在镜中界里被禁止,这让黑塔过半以后被限制发挥的他有了一种久违的自由和冲动。

    他迫切地想找到他。

    林雨行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躺在阁楼里的一张床上,床顶悬挂着轻薄的蚊帐,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床外是老旧的石灰墙壁,墙上一个敞开的木格子花窗,西下的阳光穿过垂条的长春藤蔓,缓缓地洒在被褥与床榻上。

    一切都是那么的……眼熟。

    林雨行下了床,掀开毯子的时候,手腕处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看到了渗血的纱布厚厚地裹在自己纤细的右手腕上。

    他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果然,当他站到镜前,他看到了自己十七岁的模样。

    这具年轻又青涩的躯壳,什么痛都没受过,什么苦都没吃过,压抑又野性,自由又骄狂,他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前胸后背那些恐怖狰狞的伤口全部消失不见了,他伸展了一下手脚,阔别多年的自在感一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血脉,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喜悦着,这是他十七岁时的完好躯壳,皮肤透着少年特有的白皙微光。

    他不再疼,不再冷,不再走路稍微重一点就会牵动到伤口发出撕心裂肺的抗议而他必须管理着他的表情以致于不露出他脆弱难堪的一面。

    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施展所有的奇术,澎湃又充沛的奇术能量在这副完美的躯壳里以他的意志自由支配。

    他不再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支撑着他。

    林雨行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纱布,他想起这一天了。

    这是新历1982年的初夏,高考分数公布,他全省第一,他报了燕京大学的天文系,却被父亲改了志愿,让他子承父业去读考古系。

    这天就是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日子——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了,他记得大概晚饭之前,通知书就会被邮差从市里带到他们镇上,告诉全镇这里出了两个燕京大学的天之骄子。

    一个是他,一个是班花吴文娟,天天追在他后面吵着要跟他一起去北平。

    林雨行一圈一圈解开了纱布,一道足有一公分深的伤口横亘在他的腕间,伤口已经被仔细地消了毒上了药,却还在往外冒血,看上去鲜红刺目,还有不可忽视的疼痛从断开的皮肤深处传来,他皱了皱眉,他没想过习惯了满身重伤的自己竟然连这么小的伤都会觉得疼。

    他一个治疗术点在手腕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他摸了摸下巴,目前看来,他的奇术毫无阻碍,甚至可以说,他回到了全盛时期,还有一具他梦寐以求的躯壳。

    他扔掉了手中的纱布,他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吴文娟给他绑的,不知贤人会不会吃醋,他心中没来由地想笑——这是他偷偷报名了英伦星国主办的赫尔梅亚沙漠远征队之后,他借了一本材料学的书想照本做些武器防身,这天早上,他的匕首做好了,他在试匕首的时候不小心被钢片划开了手腕,鲜血一瞬间喷涌而出。

    他当时没觉得疼,反而有一种莫名快感,好像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同时冲破了沉默的枷锁,在晨曦中重见天日。

    他望着自己险些被切断的手腕,望了好久,好像那是一张绝世的艺术画,他唇边浮现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又疯狂又美丽。

    然后他就听到了吴文娟在喊他,今天是录取通知书下发的日子,班花早早地就跑到他家来,还带了一篮子水果,想和他一起紧张又期待地盼望来自北平的通知书。

    然后果篮就打翻在地上,小姑娘尖叫起来。

    父母被惊动,冲出门就看到他站在血泊里的一幕,两个大人都慌了,以为他要寻短见,母亲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父亲就在院子里骂他,骂他的书白读了,有一肚子的学问却连人都不想做。

    那时他才开始觉得疼。

    但他什么都没辩驳,也不想听三个人的吵吵嚷嚷,过多的失血让他一阵晕眩,于是他冷着脸就回了阁楼睡觉,一觉就睡到傍晚。

    “贤人……”

    他的齿缝间念出了一个名字。

    初夏黄昏的床榻虽然暖和,却远远比不上年轻阴阳师的胸怀。

    他和贤人搞在一起之后,这是第一次他没有从男人精壮的臂弯里醒来。

    他已经开始想他了。

    他现在还清楚记得贤人的嘴唇,贤人的手指,贤人的法器。

    记得贤人右手中指和食指的骨节,记得贤人指腹的力度,记得指尖避开薄茧的最好的部位,记得他送贤人的手工戒指被贤人拿来对他干坏事。

    记得他最多只有三天时间破解镜中界。

    记得他看过的古代文献里,镜中界的解法就是找到镜子的缺口,然后从中解脱,可每个人的期待之地都各不相同,缺口也会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形状,可能是一扇门,可能是一艘船,可能是一个电话,可能是一首歌,并且镜子的核心意志就是进入者本身的映照,他越厉害,镜子也越厉害。

    为了把进入者汲取为自己的能量,镜子会用尽一切办法掩藏它的缺口。

    以他的智计能想到的办法,镜子全都知道。

    林雨行抿着唇,心里飞快盘算着,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过他的期待已久之地……竟是这一天?

    他不记得这一天有什么好期待的,他心中疑惑,他以为镜子计算出的渴望已久之地,至少也是京都故梦那个级别的——他现在已经不会抗拒贤人那么对待他了,甚至还能熟练地迎合回去,可从虫洞回来之后,他再也没拥有过在谢长春小木屋里的那样美好的梦境。

    林雨行走到衣箱之前将它打开,他闻到了肥皂粉被太阳晒过后的香气,镜中界确实真实到不可思议,任何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放过——他学生时代的衣物被整齐地叠放在箱子里,他笑了一下,怀念地拂过箱中衣物,然后拿出一套长袖长裤穿在了身上。

    穿衣服的时候他就在想,镜子是不是搞错了,这明明是贤人期待已久之地才对,他这么年轻又完好的、垃圾贤人绝对想狠狠抱他的躯壳……

    当林雨行从三楼下到一楼的时候,他还在想念贤人的手指。

    他自己的手太瘦了,他抬起手对着阳光看了看,这是一双少年的手,白皙又细长,他不喜欢,他喜欢贤人那样的,随便伸出两根手指就可以让他拥有三千字都写不完的省略内容。

    一楼没有人,父母都不在家,班花也不在,只有果篮还放在桌上,印证了他对于时间的判断。

    墙上挂钟指着下午4:52,他习惯性地想摸出怀表对时间,然后他发现储物空间并没有得到同步,来到镜中界的,只有他自己。

    故梦也不在身边。

    不过他现在拥有全盛的身体,去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不再需要借助外力外物,他空手就可以去神来边境把巴奥岛倒过来。

    这么想着,他就徒手划开了一道空间裂隙,裂隙通往西北雪山深处,他记得解虚怀的衣冠冢和意志都在那里,那个老东西应该可以帮他,他想,好歹是先师,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传人被镜子吃掉——如果镜中界贯彻了绝对的真实,那这就是他想出来的第一个对付镜子的办法。

    用真实对付真实。

    他无法打败自己,但老东西可以打败他,毕竟前朝第一智者,他输给了老东西,那镜子也会输给他。

    就在他要踏入空间裂隙的时候,院子门打开了,他听到自行车停靠的声音。

    “微生,今天晚饭吃羊肉火锅哦。”

    “你同学回去了吗?微生,你怎么不留他吃晚饭?”

    父母回家了,林雨行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脚走了出去。

    多年阔别,他还是很想见见他的养父母的。

    可是……

    从院子里披着夕照走进门的父母,是他从未见过的两个人。

    父亲的个子很高,眉眼深邃英挺,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戴着知识分子的眼镜,形容俊美潇洒,又带着一身的书卷气。

    他正提着两袋火锅食材往厨房走去。

    母亲跟在他身后。

    林雨行一眼就看到了母亲那双含笑熠熠的……杏眼。

    和他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

    他竟有一瞬间的失语。

    母亲看上去特别年轻,眉眼之间还带着小姑娘的狡黠和娇憨,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林雨行发誓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笑容,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不着脂粉,不曾化妆,却如降临凡间的仙子,披着一身霞衣,正在温柔又慈爱地向他望来。

    母亲身上穿着和父亲一样的工服,看上去像是某个研究所的统一制服,半挽着袖子,露出一截不加修饰的小臂,要说身上唯一时髦的地方,大概是那个年代流行的长发小卷,轻轻洒洒地落在肩头。

    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压制心中的震惊与悸动,他们两个一直在讲话,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发现指甲早已把掌心掐出了血,他就那么的站在楼梯口,看着落日的辉光里,父母的面孔,父母的笑,父母的日常下厨,他不知要怎么做才能永远地把这一幕记在心里,他紧紧地咬着牙,连眼眶发热都没觉察。

    “给你同学打个电话啊。”直到他终于听到母亲在笑骂他:“真是的,又说是好朋友,又天天吵架,都要读大学了就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啦,快把人家叫来一起吃晚饭,录取通知书也要来了,你不是说要和他考同一所大学吗?”

    林雨行还以为说的是班花小姑娘。

    他闭了闭眼睛:“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早上受伤还是他给你包扎治疗的。”说话的是父亲,“无论怎样都要好好感谢人家,这是礼貌。”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响亮的少年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我才不要臭王八蛋感谢我呢!”

    金色的夕照里,泛红的杏眼对上的,是另一双张扬又狂妄的眼睛。

    没有半分的情意,只有少年不加掩饰的锋芒锐气。

    “阿姨!我已经闻到火锅的香味了!嘿嘿嘿!”

    十七岁的羽上贤人理也不理他,一个疾风步就蹿进了厨房,卷起袖子帮忙一起制作晚饭,用的是……元素点火。

    母亲还在笑吟吟地夸他懂事,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不对,林雨行有一瞬间的窒息,这个时间线不对。

    可是……

    “阿姨你放心,柳先生家的大厨已经把技艺都教给我了,我不会把臭王八蛋饿死的。”

    厨房里的两人还在说说笑笑,声音又刺耳又让人忍不住在意。

    林雨行听到母亲说:“等你们去了英伦,要好好照顾彼此啊,别再天天吵架了,微生脾气差,又挑食,阿贤你别惯着他,该骂就骂,必须让他吃蔬菜。”

    “那我怕是骂不过他,他嘴毒死了。”十七岁的贤人一边精准地操控着水元素清洗羊肉,一边嘻嘻哈哈地在那笑——“不过他打架从没赢过我,又菜又爱打,打不过就耍赖骂人,笑死我了!”

    “谁说我打不过你?”

    林雨行不动声色地关掉了身后的空间裂隙,双手插在兜里冷笑着走进了厨房。

    垃圾贤人,果然讨厌。

    就在他想出手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屁孩时,院子外面又响起一阵自行车的铃声。

    邮差风风火火地举着一个文件封跑了进来,跑到一半,看到了厨房里的贤人,又折回多拿了一个文件封过来:“哈哈哈阿贤也在啊!正好!你们两个的通知书都在这里,恭喜啊!两位天才真是给我们小镇争了大光了!”

    林雨行远远的就看清楚了邮差手上的大信封——白金暗纹,低调华贵,那不是燕京大学的制式,那是……

    英伦皇家奇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猝不及防的更新;

    这章改了好久,写了N个版本,最终决定按林的想法来。

    我好想回到日六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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