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高照, 晒得并排的农家房子一片亮堂堂的。森林里传来了响亮的蝉鸣。

    余乐乐和欧阳下车后进屋子，立刻看见二舅妈、三舅舅都迎出来了：“哎哟！来了, 来了。”显然大家心里都有点提心吊胆, 一直在等着欧阳的评价。

    欧阳进门时，环顾这个农家大院子。青瓦石头墙，榕树下草垛子垒着，感觉农家味道很浓厚。等他进了门口, 见两旁摆着石磨和一些竹编箩筐子，整齐干净。他挺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你们这院子还挺大的啊。”欧阳环视着，“能住几个人？”

    余乐乐说：“这里能住五个吧，隔壁小橘林能住十个。”看欧阳似乎挺欣赏这院子的, 她感觉一直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心脏，落到平地了。

    欧阳和老杨都是带了行李过来的，准备在这边体验两天。他们进屋后, 把行李放下，又在屋里转了几圈。“这花瓶老了点，还不错。”“这灯罩是纸扎的？这也挺有意思的。”

    老杨沉默地在后头跟着。欧阳又去了后院看，“有菜田、鸡和兔子，不错。”

    二舅妈在边上热情地介绍说：“这个兔子是有人认养的，你看啊，它们都挂着牌子呢！”

    欧阳又一点头：“那只很有名的大白鹅呢，怎么没看见呢？”

    余乐乐说：“在房间里呢, 晚点抱出来给你看看。”她四处看了一下, 想给欧阳介绍一下孔雀, 却发现大舅舅没影了。“大舅舅呢？”

    二舅妈说：“他啊，我让他去山里摘点蘑菇回来呢，找他干嘛？”

    余乐乐说：“让欧阳先生看看我们养的孔雀。”

    欧阳的神态几乎瞬间变了，连声音都提高了半分：“你们还养了孔雀呀！”

    余乐乐说：“是呀，等大舅舅回来，让他带你上山看看去。”

    欧阳的喜色几乎全露在脸上了：“好！”

    未来大好的前景就在眼前了！其他人对视着，都有点热血沸腾。他们何止激动，简直是心花怒放。谁能想到这平平无奇住了多年的院子，还能赚钱！

    到了午饭时候，二舅妈笑得合不拢嘴，挽起袖子去做饭了。而余乐乐领着欧阳进客厅休息。

    欧阳的手肘撞了老杨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老杨被撞得一愣，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仍强打着笑脸说：“挺不错的。”

    余乐乐在边上看到这一幕，心里觉得有点奇怪。她观察着老杨，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什么来。不仅这样，二舅舅和三舅舅好像也认识他，他们的眼睛一直往老杨那边看。

    二舅舅拉着欧阳聊起了各种趣事，三舅舅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老杨听了一会就起身说：“我去下洗手间。”趁着这个空隙，余乐乐去把大白鹅抱出来。往客厅走到一半，听见老杨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

    这房间外面就是后院，靠近鸡窝的地方。

    余乐乐心里那种奇怪的预感更强烈了，厕所不在这边，老杨是出来打电话的。这房间隔音效果并不好。她走近了两步，让大白鹅不要说话。她立刻清晰地听见了老杨说话的声音，透过打开的窗户，她能看见老杨的背影。

    “真是倒霉！”老杨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显得很不耐烦，脚尖往死里碾压地上的沙子：“是啊！碰上了！你问我，他们认出来没有？这不是废话吗！肯定认出来了！”

    余乐乐心里猛烈地跳着，总觉得要知道什么了，手里几乎立刻打开手机，按下了录音键。她离老杨太近了，只要老杨的动作幅度再大一点，稍微转一下头，立刻就能看见她。

    余乐乐迅速把手机放在窗台花盆里，人拐到衣柜边上挡着，免得被老杨发现。尽管这位置比较隐蔽，但她还是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对大白鹅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又把它八卦伸出去的长脖子给拉回来了。

    站在这个位置，她把老杨的话听得特别清楚。

    老杨对那头说：“不说这个了！问你，那报表做完了没有？别那么贪！上次做得太明显，欧阳还问了，幸亏我忽悠过去了！”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老杨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我要七成怎么了，现在事儿全我一个人在扛！什么叫我只靠一张嘴！没我在旅行社给你欺上瞒下的，你能捞到钱！”

    余乐乐的心脏猛跳了一下，显然老杨是做了什么手脚，中饱私囊。但到底老杨跟自家两个舅舅有什么过节，她就不知道了。正想着，老杨已经把电话挂了，转头往房间看了一眼。

    余乐乐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僵住了，站在衣柜边上，能挡得住她的身体，但要是老杨再往里面走近一些，可能就挡不住了。她都能感觉怀里的大白鹅在发抖。

    幸亏老杨并没有走近，只看了一眼骂道：“嗤！什么破地方。”然后就走了。

    余乐乐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看老杨走远了，她才去拿回手机，把刚才的录音再听了一遍。录音虽然有点沙沙声，但是说话内容还是很清晰的。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大舅舅还没摘完蘑菇回来。二舅妈显得很不满意，不住往外看：“这是去摘蘑菇，还是去种蘑菇了！”最后没办法，就去后院摘一些瓜菜充数。

    这一顿午饭，花费了二舅妈九牛二虎之力，又放下面子去请余乐乐指点。所以做出来效果很是不错。

    欧阳往桌上一看，大多是土豆焖牛腩，上汤南瓜苗，煎肉豆腐和青瓜炒肉丝之类的家常菜。看起来色泽很漂亮，满屋都飘着牛肉香，他们本来就饿，这下更觉得饥肠辘辘。“哎，看起来很不错啊！”

    大家纷纷坐下，迫不及待动起了筷子。余乐乐见三舅舅似乎有点食不下咽，正想问他怎么了，就见他把筷子一放：“二哥，过来说两句。”

    二舅妈正热情地跟欧阳搭话，被三舅舅一打断，脸色特别难看，强挤出笑容：“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吧？”

    三舅舅不理她，直接把人拽走了。

    余乐乐回头看他们，二舅舅赔笑说：“你们吃你们吃，我们兄弟出去聊两句啊！”

    三舅舅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我忍不了了，我怎么看，那个老杨都是那骗子！你说是不是他啊？”

    二舅舅：“是他？时间长了我都不记得了，真的是他？”

    三舅舅气得捶墙，越想越确定：“是他！妈的，他还有脸来！”

    张老大当年还没这么结巴，也不算特别孤僻，偶尔还是能下山做个买卖的。那时候的张老大还挺年轻的，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斗志昂扬，也认识了个女孩子，在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惜那时候他遇到了这个老杨，起初跟他称兄道弟，后来说是要带他去做生意。这话正中了张老大的下怀。张老大正为婚事发愁呢。女方提出要有车有房。老大家里只有一个老货车，女方看不上。要想买个二手新车吧，张老大还缺两万块钱。

    一开始的确是不错的。老杨带着他还赚了好几千块钱，后来老杨说家人生了重病，没钱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杨说资金周转不过来，得下个月才能拿到钱。找张老大借，张老大犹豫了很久，还是拿了积蓄出来，还找家人要了点，全借给老杨了。老杨千恩万谢，第二天就卷款跑了。女方知道这事后，气得要命，直接分手，连婚事都不谈了。

    二舅舅：“这种女人不要就算了！按我说，最恶心还是这个骗子！老大好几年都没缓过气来。”

    三舅舅说起这事还是特别气愤：“可不是啊！老说没事没事。其实我都看见他哭好几次了，躲被窝里抖，压嗓子哭。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哪是现在这样。”

    三舅舅说：“他现在胆子也大啊，还敢来！”他一卷袖子，吓得二舅舅立刻拦住他：“你别打人啊，闹大了这事怎么收拾？旅行社这事还没定呢，咱们老老实实报警。”

    三舅舅恨得牙痒痒的，“真想揍他。”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紧接着两声“砰！”椅子翻倒的声音。两人吃了一惊，对视着，连忙跑出去了。刚走出去，他们迎面就飞来一张椅子，吓得两人脸都青了！

    客厅一片狼藉，饭桌掀翻在地。

    二舅妈缩在一边：“别打了别打了！”

    欧阳和余乐乐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上前试图拉开张老大和老杨：“别急啊！怎么了呀？”

    张家老大平时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这次像一只急红了眼的兔子，陷入了暴怒。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了壮实的欧阳，直接就冲着老杨扑过去了，随手抓起了个烟灰缸就往他脑袋上砸！

    锵——

    老杨的头破了红，他颤颤巍巍抬手一抹，全是血！他的小腿直打颤，吓得血色褪尽，立刻一边往外逃命，一边拿起椅子丢向张家老大：“救命啊！打人了！”

    三舅舅和二舅舅都上前，二话不说拉住了老杨，回头对亲哥说：“老大别打了别打了。”实际上一左一右把老杨两个胳膊都架住了，任张老大拿他当沙包似的狂揍了两拳。

    老大一拳过去，拳头带风，狠狠击中了老杨的鼻子！他疼得脸部都在抽搐，下意识捂住鼻子，指缝间渗出血来。

    老大的眼睛都红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揍了一拳！

    老杨被这力道带得整个人往后一倒！他的脸早就高肿起来，痛得他扯着嘴角：“你！你！”想要去打老大，又被老二和老三抓住，动不得，两条腿乱踢，没用。“你听我说！”

    老二、老三在边上看着，别提打得多痛快了！打得好，继续打，不要停！

    两个男人心里都出了一口恶气。

    欧阳有点惊慌：“你们怎么回事啊？不要再打了！”几个人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两人分开了。张家老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伤，直揉着胸口，一边瞪着老杨的眼睛里几乎冒出血光来，嘴唇抖得厉害：“人、人渣！”

    老杨捂住流血的鼻子，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什么。

    余乐乐在边上简直是目瞪口呆。她第一次见大舅舅生气成这样，平时大舅舅都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人，突然爆发起来也太恐怖了。兔子急了也咬人呢。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大舅舅要打老杨？

    二舅舅在边上压低了声音说：“这老杨之前骗了老大好多钱，我也借他五百块钱了。老大那女朋友就因为这事气跑了。”

    余乐乐听余妈妈提过很多次骗钱的事。听说大舅舅以前的性格不是这样的，是因为经历了骗钱退婚的事，才变成了现在这个窝囊样子。老杨当年偷走的不仅仅是一笔钱，改变的是一个人的人生。老杨摧毁的也不只是老大对朋友的信任，更可能摧毁了老大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就这么一件事，好像平白抽掉了他的脊梁骨，从此他对这个世界投降了。

    余乐乐知道打人不对，但是看当年的骗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看大舅舅终于不怂了，她发自内心觉得特别痛快！

    阳光斜照进屋子，只听见扑通一声，仿佛什么硬邦邦的骨头砸在地上。

    老杨突然猝不及防跪下了！

    一般这小山村里，打个架已经能说上三天三夜。一个人去世也能说上大半年，但这么久了，谁也没见过有人当面跪下来求饶的！这生活比戏剧还要狗血多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瞪成了灯泡，惊讶得说不出话。

    张家老大本来怒火中烧，是要抓老杨去警局的，但是再怎么样，他也想不到老杨会给他跪下。“你、你跪也没用了，你得跟我去警、警察局！”

    “我不说也不行了！”老杨膝行抱住了老大的腿，眼泪不停地流：“是我弟骗你钱了吧！我帮他还就是了！”

    余乐乐在边上看着这个荒诞的对话，脑子都嗡一声，懵了。要不是二舅妈一直紧张地抓住她的手，她感觉就像在做梦。

    老杨痛哭流涕，说是他有个双胞胎弟弟，到处骗钱，连累他被打过好几次了。他虽然找不到他弟弟了，但是他弟欠了多少钱，他都愿意替他还上。要是这笔钱是老杨弟弟借下的，报警也没什么用，大舅舅还打了人。

    问题是，这种话谁信啊！

    余乐乐打死也不相信这种鬼话。她在房间里亲耳听见老杨说：“他们肯定认出来了”之类的话，这时想起手机来了，一看手机，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但是这没什么影响，因为这里没人相信老杨。

    二舅舅笑得肚子都疼了！“还什么弟弟呢，就是你！”

    二舅妈说：“不管是你弟弟还是你，反正你得还，不还就报警！你欠我好几万呢，什么时候还！”

    顿时，老杨的脸色有点难看：“借条呢？我看看。”

    三舅舅说：“跟他说那么多！直接报警！我从来没听说你有什么弟弟！想蒙谁呢！啊？”

    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想到欧阳一拍桌子，说话了。

    “他真的有个双胞胎弟弟，这个我作证。他弟弟失踪了，现在还没找到呢。”

    整个屋子像按下了静音，没一个人说话。大家都有点被说懵了，互相对视着，这人还真有个弟弟啊？

    欧阳拿手机出来：“我见过他弟弟。”给大家看了合影照片，确实是双胞胎，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不是打错人了？大家都不敢肯定。余乐乐自己也有点犹豫，她是不是听错了，万一老杨说的是“他们肯定认出我弟了”了呢，她必须得赶紧充电，再听一遍录音。

    老杨看着众人脸色：“虽然我还没找到我弟，但是你们放心，我一定还钱！虽然我现在没那么多……”

    老大像被人当空打了一枪，脸部抽搐了一下，从椅子上噌坐直了，“你以为我在乎的是钱吗！”他的鼻子因为愤怒都在发红，嘴唇颤着：“我这辈子，我这辈子……”他的眼眶红了，颤得说不下去，随后肩膀上的重量仿佛放下了，摆摆手：“算了，跟你没关系，是你弟……我不该打你的。”

    老杨偷觑着他的脸色，这才试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哎没事没事！是我弟对不起你。”

    经历了这一场闹剧，大家都花了不少力气收拾客厅，重新又做了一桌子菜。欧阳说：“你不是说你们有孔雀吗，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老杨自然也要跟去。老大现在看了老杨，多少还是有点膈应，但是也没说什么。午休过后，老大就带着他们就上山去了。

    余乐乐拿着手机去充电，心焦地等了半个小时，开机，把那段录音重新听了一遍。

    老杨的原话是“你问我，他们认出来没有？肯定认出来了！”她心里打鼓，直觉告诉她，就是老杨骗钱的！可惜，她手上这个录音说得太模糊了。老杨只要把这事往他双胞胎弟弟身上一推，什么事都没了，毕竟这两兄弟的脸一模一样。

    余乐乐把手机关了，继续让手机充电。她一想到大舅舅红着眼眶的样子，就替他难过。她不会放过这个老杨的。但她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快到傍晚的时候，余乐乐在院子里想事情，听到外面一阵笑闹的声音，睁开眼睛去看，见是欧阳、大舅舅和老杨一起回来了。每个人都背着一箩筐橘子。显然他们看过了孔雀，也摘了橘子，兴致很高涨，有说有笑的。

    大舅舅推开门进来，对后面的人说：“你们一定要尝尝余、余乐乐做的小花酥！特、特好吃。”

    余乐乐本来心事重重，看大舅舅似乎心情好多了，她的心里也稍微舒服了些：“厨房有，我去拿！”

    欧阳一边找了个摇椅躺下，一边说：“这院子太舒服了，说实话我自己度假都想来这里了。国庆节的时候，我得带上我老婆一起来，真的，太解压了。”

    第二天一早，余乐乐和三舅舅一起陪着学生们去山上摘野菜。临出发前，余乐乐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急匆匆出门的时候，看见老杨把二舅妈、二舅舅两个人拉到房间去了。

    余乐乐脚步顿了顿，感觉这个老杨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思，怕自家人被骗了。她偷偷给三舅舅发了短信，让他先带学生上山，然后自己跟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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