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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工平时言语的时候,是非常自然的,充满了人的情绪的声音,不论是作为间谍扮演着摄影师、少女,或者任何他愿意扮演的角色,说话的语气都能符合那个人德尔身份。

    但是,现在的声音完全不一样。

    只要听到他真实的声音之后,就能够突然察觉之前的那些听起来再真实,终究只是虚假的扮演。就像是干净的磨砂玻璃,冷冷淡淡的,没有感情波动,就连那笑音,都是隔离在玻璃外虚假的表层,一听就能听得出来,什么感情都没有。

    “作为美国人,坦诚点嘛,你不是已经爱上我很久了吗?”

    简直就像是,恶魔在黑夜里低语着窃笑一般,血红色的眼睛挑拨着欲望和爱慕。

    “——毕竟,我也是,有点喜欢你的。”

    于是那样没有感情的语气突然就带出了一点温柔,却还是冷冷淡淡地,就像是细雪落下来,飘在绒绒的草地上,又软又冷,终究沦落成为了蛊惑。

    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克里斯咬紧了牙,不愿喉咙里变得粗重的声音被后面的审查员听到,更不愿被对面看不到面容的人听到。

    那种,有些渴慕,却终究是绝望的喘息,要压制,要把情绪竭力抑制。

    但是没用,明明对方应该看不到自己才对,却好像能够透过墙壁,幽深的黑色眼睛带着笑意注视着他,温和地观赏着他在察觉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再无法放下的人内心的冷漠时的情绪。

    把那些拒绝去承认、抗拒去接受的感情从主人都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一点点剥离出来,就像是把衣服褪去,却没有反抗的能力。

    于是伴随着的是羞耻,还有恐惧,但是造成这一切的人却依旧只是冷眼旁观,像是驯兽,欣赏着他此时的丑态。

    “你……别说笑了,伊文?林恩。”他得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这不是时候,“我只是过来确定你没有问题,接下来会由CIA负责。”

    对面沉默了片刻,那种让克里斯窒息的感觉消退了,他还来不及舒口气,听见伊文说:“你不打算来救我吗?”

    “我的荣幸。”依旧惊魂未定的克里斯没好气,“如果这段时间FBI会允许我单独行动的话。这一切真是托您的福。”

    伊文轻笑了一声,说:“好,真可惜。”

    他好像真心实意地带着遗憾。但是在听到刚才那种声线后,克里斯就不再信任这个间谍的任何伪装,只是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还是不会忘记约定的,克里斯。”伊文在墙壁后面说,“直到战争结束为止。”

    这不是应该说这种话的场合,在现在的情况下,只要有任何FBI没有听懂的话,他们都会在事后进行盘问,以免这句话成为什么暗语。

    克里斯很清楚这件事,也很清楚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停下了脚步,用似乎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直到战争结束为止。”

    ——如果真的,能有这么一天的话。

    ☆、烙下记忆的第八情报

    伊文·林恩。

    苏联间谍。亚裔苏联人, 母系中国血统。档案年龄21岁, 真实年龄不明。

    精通8门语言的天才, 冷静,谋断,善于在各种环境中伪装身份,而成为KGB最出色的间谍之一。

    于二战后局势混乱的联邦德国上, 在诸多间谍特工活动的舞台上,夺取欺诈情报,将对苏联有利的情报传回国内。而后被派遣到美国, 以摄影师为身份, 于冷战的无火硝烟中刺探美国的军情。

    虽然曾因为一枚藏有暗码的缩微胶卷被发现,却以此为契机, 接受FBI招揽,化身为双重间谍,将美国核武器研究的情报传回国内, 直到经历一连串事件暴露, 才转入移民局受审,掩人耳目。

    但这场间谍案, 在苏联刚刚宣布已经取消了对美国任何间谍计划的敏感时期,被作为政治事件, 得到了全球性的关注。

    但政治舞台上的硝烟对伊文·林恩本人来说都没什么意义。关闭监察期间,他一直在只有自己的监狱里保持情绪冷静,积极锻炼身体。

    ——相信一旦有机会,祖国就会来救他。

    ……

    就算在监牢里生活的时间也没什么不同。

    虽然见不到任何人稍微有些无聊, 但是想想自己终究只是世界中的一个过客,最终的归宿还是那个无定型的虚空,伊文便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了。

    主要是审问。

    FBI和CIA的审问技术绝对不少,诸如水刑之类的残忍手段,便是能够在不触犯国际法的前提上进行的审问策略。就连伊文自己,也曾经看到过逼迫被审问人脱光裤子,然后让受过训练的狗上前啃咬。虽然明知道不会真咬,但那种阴影,没有真正接受反审讯训练的人绝对无法克服恐惧。

    更何况这些都不会留下痕迹。

    但他们似乎忌惮伊文那种莫测的万人迷光环忌惮过头了,就没有敢真上来用严刑逼供他的。至于稍微温吞点的手段,比如在这个时代还被盲信其能力的测谎仪,伊文也能够在监视下,平静地说明自己并没有参与任何间谍活动——

    测谎仪也当然没有任何数据起伏。

    接下来就是试图利诱,看着他们带着诱惑性质的给自己开价,如果转投美方就给予一年多少美金,伊文听得只想笑,他们大概是真的不清楚KGB一年到底给了自己多少酬报。

    所以他很淡定地反倒引诱起对方加入KGB。

    虽然没有直接见面却加持了万人迷光环的声音,充满了引诱力,让对面试图说服他的人,在事后就向FBI提交了辞呈——当然没成功,反倒被关起来做了心理素质情况调查,从此之后特工们看着他和看怪物一样。

    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终于发生了转机。

    苏联在自己的领空上击落了一架侵犯其领空的美国U-2间谍飞机,并活捉了其中一名飞行员,在这场名为“铁幕”的小型间谍活动中,本应该用以刺探苏联军情的活动最终造成了口实。

    驾驶员在苏联领空发生事故坠落,被以间谍罪关押审问,由此一事轰动世界,并引起美国公众的极大关注。为了在美国国内改善政府形象,权衡利弊之后,1960年,肯尼迪总统还是决定同意苏联方提出的交换俘虏的要求。

    “交换人质?”伊文诧异地看着面前的美国军官,“苏联提出来的?”

    “是的,上校。”对方回答。

    然后,他终于得以好好换了一身衣服,感受着自由的气息。

    和风吹拂着面颊,让人心情舒畅。

    站在桥梁的对面,伊文扫视了一眼周围,安安静静的,被特别封锁起来的地方,就连一个外人都没有。

    他已经悠闲地享受自由即将到来的味道了,旁边的美国军官却还在试图说服他:“上校,难道你不担心他们会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

    毕竟被放回国内后,说不定就要以间谍罪被审问,谁知道被囚禁的特工在异国他乡都经历了什么,又泄露了什么?

    但伊文只是笑着回答说:“为什么?我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况,这个世界就要结束了。

    在准备遣送回国前,伊文曾经单独申请了和克里斯的会面,对方也很快答应了申请。

    出现在面前的人,和他当初在美国街头相馆里初见对方时没多大区别。依旧是英俊得过于凌厉的脸,冰绿色的眼睛深沉地注视着别人的时候,就会让人产生本能的畏惧,看上去就是心高气傲拽得要命的家伙。

    但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阶段上。流逝的时间不仅洗净了男人眉宇中属于年轻人的轻浮,变得更加英俊,却还有一种随着经历而增长的沉稳冷静。纵使枪口指向眉间,也依然能够面不改色。

    当然,就算在他被关押前,克里斯本就是在任务时还能算得上挺冷静沉稳的一人——但只要在伊文面前,就会暴露出自己各种幼稚暴躁不成熟的一面。

    “……你不会回来了吗?”

    在沉默之后,克里斯先开了口。

    只在意着未来,他已经无所谓过去。

    “一旦到了和平时期,我就会回来见你,克里斯。”那KGB的特工露出微笑。

    那是阳光倾泻的城市中心广场。附近有FBI的人在警惕地监控。

    美国东南大都会的阳光充裕富足,时间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如同沿着街道走过的美女身上散发出来的流行前线的昂贵香水的芳香。是临别前最后申请的一次再会。

    “说起来,之前我答应过你,要给你拍一张照片……怎么样?”伊文突然想到这个。

    克里斯默不作声地点头。

    在交换的条款确定后,大多数确认没有问题的私人物品就已经归还给了伊文。

    很可惜,那台CIA特工赠予的相机被认定为嫌疑物品处以没收,伊文只能对着广场那里晃着的街头摄影师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走过来。

    然后在克里斯以为他要向着对方借用摄像机的时候,那个俊秀的青年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对着镜头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喂,你……”克里斯楞了一下,立刻炸起来。

    “笑笑嘛,克里斯!”青年压在他的肩膀上,扭头看着他的脸,笑,“这张照片可是要留给你做纪念呢,我的先生。”

    “你……”

    FBI的特工先生瞪着他,最后还是放任这家伙的举动,偏头看向镜头。犹豫片刻后,展露出一个不太习惯的微笑。

    时间便于那个时候定格。

    交换程序开始得迅速而且严谨,伊文一眼就看出了苏联那边接应的人正是克格勃第一局局长德罗兹多夫少将,但对方既然已经隐藏在人群里乔庄改扮,就沉默着不揭露了。

    直到他走了过去,对方才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劝慰。

    “辛苦了。”少将简明扼要地说道。

    “当然。”伊文微笑着回答他,“我拿到了一些有趣的情报……要看看吗,长官?”

    飞机腾空而起,向遥远晴空中飞去。

    苏联传奇间谍伊文·林恩,在被美国囚禁数年后,再次返回了祖国。

    其获得的成就,在公开后,得到了世界级的关注。在回到苏联后,新兴的苏联英雄立即被送去疗养,而后在苏联克格勃继续留用,负责培训年轻一代侦察员。

    他以显赫功勋,被树立为功勋英雄,继承了父亲的荣耀。于被捕期间,苏联领导人葛罗米柯和美国总统肯尼迪都曾经过问此事。

    既是特工,也是摄影师。伊文当年摄影的作品,为当时的美国总统肯尼迪所喜爱,他向伊文要求摄影,对方也欣然允诺,肯尼迪获赠后十分高兴,并将这幅相片放置在美国总统椭圆形办公室中。

    就算于克格勃工作的时间里,他也忙里偷闲地继续从事摄影创作,但已经鲜少再涉及国际名人,转而热衷山水风景等自然主题。

    所谓间谍,即是只身一人扎根于异国他乡,隐姓埋名,将自己的过去舍弃,只顺着唯一条线,与祖国建立联系之人。

    对于间谍而言,唯有死亡才是其职业之路的终结。

    但他却最终获得了平稳的归宿。

    ——而后,于返回祖国的第二年死于飞机失事。

    就算在某次任务返回之后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克里斯也只是愣了一下,心里想着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是对我的仁慈还是残忍呢。

    他并不感到惊讶。

    因为和平地度过到晚年,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本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到最后,约定从出口的时候就注定不会发生,承诺也无法履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情本来就是如此。

    越是传奇的故事,就越是必定不能像那《我爱露西》的肥皂喜剧一样,迎来轻松愉快的结束。到最后人们得到的一定是平平淡淡的收尾,而英雄则是轰轰烈烈的结束,死亡会是最后的答案。

    接着时光就会流逝。

    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

    跨越这个世纪,直到下一个世纪为止,现在发生的一切就会成为历史,人们知道的只有书面上那寥寥数千字就能说明的传奇。

    唯有冷风中的声音,会永远记住故事。只要人类不会废弃历史,记忆就会永远保存,他也永远活在人们身边。

    「我将永远在此处,与你知晓我的时间一样长久,在你的记忆里,当你的梦终结,时间就能够被重新复写,宛如保持燃烧的星辰,这样的明亮,是最后的光芒。在落日的余晖褪散后,和无论何时,当你说起,有关于我的事情」

    但在那些流传在历史中的各种传奇故事下面,隐藏作为人的人生,还有当时人们的想法,就永远不会在历史中流传了。

    就像此刻的他,心里想着的也只是,再也见不到了啊。

    这句话,是永远不可能记载在任何故事里的。

    ——约定还是,不可能的事。

    他本来就该十分了解。反正也见过了不少的生死,人类会面对生死离别,这是人之常情,就算能够相伴到晚年为止,最终也必定会有一方先于另外一方死去。

    这就是作为人类的人生的价值。

    没什么奇怪的。

    像是过去一样踏上别墅,钥匙还能够打开房门。暂时没有人搬进里面居住,这里就像是废弃了一样,留下来的只有记忆。

    独自一人经过那个人的卧房,克里斯突然被一种奇妙的空虚感所包围,周围的一切都被记忆所笼罩,仿佛那个人只是还在相馆里工作,一会儿就会回家一样。

    ——我一直在等着你。

    ——晚餐也做好了,晚上想和你聊的话题也准备好了。

    ——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回来呢?

    然后过一会儿理智就把他拉回现实里,那个人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间房间以后也会这么空荡荡的,要迎来的主人也不会再是那一个。

    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故事消失了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下去。只是当初那个人弯起眼睛对他笑着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啊?

    他其实从来没有弄懂那个家伙的本性,就连曾经那唯一一次的真实流露,也像是隔离着冷冷的玻璃一样,冰冷而且遥远的,陌生的音调。

    到最后除了那张相片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也只有那张照片,除此之外伊文·林恩剩下的只有「记忆」。

    鲜明的神态和言语一瞬间扑散不见,你留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克里斯想起了某次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穿着长裙的黑眼睛少女靠着路灯撕开着一袋刚在超级市场买来的薯片,放在口中吃得清脆。而他倚着铁护栏,在旁边无聊地等待着目标开着汽车出现。

    不远处是教堂,唱诗班正在里面唱着圣经。

    那天的曲目是旧约里的雅歌,所罗门的曲目。

    「你我可以往田间去,你我可以在村庄住宿。我们早晨起来往葡萄园去,看看葡萄发芽开花没有,石榴放蕊没有;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

    那时候他侧身看了眼身边人在阳光下的面容。伊文正将一块薯片打算往嘴里喂,看见他看过来,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女朋友对待自己的男友一般,在他嫌弃的注视下靠近,把手里的薯片硬塞到他嘴里。

    嘴巴里的是咸味和软掉的味道。

    「风茄放香,在我们的门内有各样新陈佳美的果子」

    「我的良人,这都是我为你存留的」

    就这么空空落落的。

    无法概括。难以记住。什么都没有。

    “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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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本卷向苏联著名间谍大师,“多面人”鲁道夫·伊万诺维奇·阿贝尔致敬,一切原型和荣耀归于你。

    还有那些泯灭于历史中的人们,你们的记忆。

    ——

    其实写这个世界的初衷就是为了阿贝尔,当初看了他的报道真的是帅炸,特别是那句怼美国人的“你知道苏联政府每年给我多少吗?每年100万美元!”实在是23333(这笔钱在当时物价来说的确很高)

    顺带一提,第一个世界最早的灵感也是关于机器人出现机器型精神分裂,科学家通过让它学习哲学思想治愈病症的新闻。于是就想写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而变成内向自闭死宅、但是国家需要他的冷酷元帅,和伪装成家居机器人、其实是精神分裂后被哲学治愈的机器人伊文。至于为什么会成现在这样……我也不知道惹ORZ以及这篇本来的预告是“美国一九五五,一杯苦咖啡,子弹已上膛”,结果最后都没用上啊。

    ——

    以第五个世界为转折点,接下来的世界会逐步开朗点(雾预告:

    大琰亡国,轮转之间,已有三年之久。

    从锦衣玉食的太子到如今任由仆役欺凌的质子,霜花坠雪,万物果常。

    然后这位亡国太子在某天发现自己得了鬼疰。

    “这只是第二人格而已……算了,那不重要。骚年,你要和我签订契约开始复国之旅吗?”

    ☆、夺取社稷的第一棋子

    这次回来的感觉有些不对劲。

    伊文想了想, 才反应过来是因为他至今为止都没听到光晕那活力满满的声音。

    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看到那团光晕和个会在阳光下融化的软膏球一样, 软塌塌地平摊在半空中,让他想起了在平底锅里被煎平摊开的黄色鸡蛋。

    ——他喜欢吃那种煎蛋边缘煎焦的部分,脆脆的,虽然很容易咸, 但很好吃。

    不,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怎么了?”

    光晕的精气神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我们的伊文酱已经成功跑完了一半的任务呢~”

    “如果没精神就别强行卖萌, ”伊文回答它, “何况从来就没萌过。”

    光晕:“……QAQ”

    “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带着点关切地询问。

    他现在的人生就和这个诡异,还貌似来自于危险又不可捉摸的「宿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如果这东西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自己也没法从这里面逃开。

    所以伊文的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告诉我。”

    “嘤,之前申请、申请的员工奖励, 其实没有批下来, 明明说好的,如果伊文酱没有得到员工奖励的话一定会超级失落的, 所以,我就只能用自己的能力……”

    ……那种让他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是个五光十色玛丽苏的奖励, 不要也许比较好。

    伊文把心里的这句话默默地咽下:“所以你变虚弱了?”

    光晕继续哭哭啼啼地说:“还有……”

    “还有?”

    “因为没有能量了,下个世界的投递可能会出现问题……”

    原来这个需要充能啊?伊文惊讶地盯着半空中的光晕,心里再次惊叹这个世界真是神奇。

    “我会死吗?”

    “不、不会!快递员的传送和生命安全是被优先保护的啦~但是传送的话就有可能会有问题发生。”光晕向他做出保证。

    伊文心里有不妙的预感。反正在他看来,只要是有可能发生的不幸的事, 在他身上就绝对会发生,他似乎总能撞上墨菲定律。

    但是不死就行。

    “开始下一个任务。”

    “唉,可是?”

    “这样就行了。”

    比起无谓的等待,他还是更希望脱离这个被浓雾覆盖,虚空中除了那些游离不定的鬼魅外只有自己站立的无形世界。

    结果到最后,那些经历着的世界和人生,往往竟然成为了一种停泊的驿站般的救赎。能够支撑他的,是结束这一切,返回自己应有的人生。

    无论光晕所许诺的一切,是真,还是假。

    ……

    琰朝开国四百三十六年。

    百年王朝,消亡之时,不过是三年轮转,就转瞬覆灭。

    自从北国异族率领大军南下,将这个沉迷于奢靡酒乐的旧日王都占领后,过去的广袤国土,就尽皆沦陷于南朝贵族昔日轻蔑嗤笑的蛮族手中。

    传闻城破那日,皇宫里的血甚至流到了宫门之外。唯有被俘虏的宫廷女眷和侍女们遮遮掩掩被撕扯开的残破衣裳,强忍着从沾满鲜血的脸颊大滴落下的眼泪,擦拭着那些流淌在地面、溅在宫柱上的同族血液。

    昔日的南朝贵族们,女性充妓为奴,男性凡身高过车轮者,皆被砍头,最后留下来的,不过是年龄不满六岁的孩童,懵懵懂懂,为仇敌奴仆娈童。

    唯一的例外,便是旧王族中昔日素来沉默寡言的太子。

    那日杀进宫里时,本是要跟着母后饮毒自尽的,结果却被杀入宫殿里的异族将领一刀劈死了旁边的仆役,而后拉着那小鬼献给了新王。

    ——然后他就成为了整个南朝贵族里唯一的幸存者,如今软禁在这萧瑟王都中,如今都已有三年。

    太子毕竟是昔日的正统王位继承人。北方异族这一手,明面上说是对旧王室的尊重,然而谁心里都知晓,北狄素来只通骑射,终究要旧臣文人治理朝纲。

    那废太子,名义上说是怀柔的座上宾,其实终究不过是个对天下人挟持,也是天下人尽知之的质子罢了。

    当然,自来恶仆欺弱主。

    太子式微,那些一心想要投靠新朝贵族,却被困于这质子府中侍候那与废物无异的孩子的奴仆,自然个个心生抱怨,暗地里讥嘲着,圣上不过是看那废质子貌美,想要当那奇木鸟笼里的金丝雀,养个几年,等到长成了,充作娈童罢了。

    毕竟质子体虚多病,身体羸弱,性格又软弱可欺,每当在外被重武好骑射的北朝贵族欺凌,终究只是捂在被子里黯然哭泣,关于他的狼狈,是质子府里常传的笑话。

    废物。

    人们评价。

    但是终究是各人自扫门前雪。

    主仆之间的事,贵族门阀之间的事,于这个始终在死寂中滋长着阴霾的质子府而言,太过遥远了。

    却是冬季。

    天地间的雪白茫茫落下来,把人的视线渲染成一片银白。明明雪地里的积雪已经有没小腿深,一脚踩下去就是湿漉漉的融雪粘在鞋子上,飞雪却还是一刻不停地纷纷扬扬飘落着。

    院庭里的小湖,没从突然转得严酷的气候里反应过来,还停留在秋季世界那波光粼粼的样子,寒冷且萧条的质子府里,那秋季的残荷在湖面上随着冷风瑟瑟发抖,却终究是无人打理。

    只是有白日刚结成的薄冰覆盖在水面上,年少贪玩的侍女用手指一戳就碎了。

    大抵等到今夜过后,湖面就会化成一片寒冷的冰面,等到春天回暖之时,才会消融成暖洋洋的清澈湖水。

    绕过湖面,位于庭院旁边的小房间里,住着的就是质子。

    不到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见人也不太爱笑,虽然长得赏心,但脾气却坏得可以,看上他容貌的小侍女们都被他冰冷的眼神吓退后,也就无人靠近这庭院了。

    名义上说是服侍,其实不过是孤立轻蔑。

    所以,就算此刻,这庭院已经三四天没人搭理,那小少年又有好几日没去东厨要过吃食,又有什么打紧?

    就像是那前朝的太子,此刻其实发着高烧,在单薄的破被子里瑟瑟发抖,却终究是无人在乎。

    ——姬文纯觉得很冷。

    身体已经冰冷到感觉不到温度,僵硬得青紫,偏偏他又生了热病,浑身滚烫,更觉得难受。手指痛苦得伸展,触碰到自己的肌肤的时候,是寒冷带来的隔离般的麻木感,同时又是火热的肿胀。

    饥饿,感觉不到,梦魇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反复地折磨他。

    他总能在梦里,看到自己的母后微微一笑,把刀锋刺穿了她自己的脖颈的时候。

    那不是划过去的、如同鲜血亲吻般流下血丝的自刎,而是将尖锐的短刀的刀锋就这样扎进咽喉里,深深地刺入。

    他看到母后临死前模糊的笑容,虚无的青空般的眼神,仿佛就能从高空中看到父皇的面庞般。

    ——她没有看到自己。

    没有看到那个独自站立在宫门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将刀锋刺穿了咽喉,耳边听着远处被北方蛮族攻破的宫廷里传来的惨叫和狂笑的孩子。

    就像是……这些年来,大多是因为宠爱后宫三千佳丽的父皇一年也不会来几次,而母后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缓慢地梳理着自己一头黑发,等待着那个并不会归来的人的时候……

    从不曾……将目光投注给站在门外的我。

    就连此刻死亡的时候,也是这样。

    虽然贵为太子,他却从来没什么存在感。

    就连这三年来,同族的人们不断流下鲜血的时候,自己却还是紧闭着嘴,冰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时,也是这样。

    可是现在他终究还是要死了。

    明明就是,什么意义都没有留下,却已经,就要死了。

    困。

    凝视着那破败天花板的眼睛,越来越困乏,少年轻轻合上了眼睛,等待着终于降临的,恒久的黑甜睡眠。

    “醒醒。”

    幻觉……吗。

    但是居然是陌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

    “你不能睡。”

    姬文纯睁开了眼睛。

    他勉强撑着眼皮,打量着四周,却没有从周围看到一个人影。

    整个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躺在床上,还有窗外的飞雪拍击着窗户那细碎的声音,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寂静得可怕。

    难道是……勾魂鬼魅?

    他从未想到过自己居然会相信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不禁嗤笑自己的愚蠢起来,正要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没听见我说话吗,小鬼,别睡。”

    “谁——!”少年愕然地叫着那个声音,再次环顾四周试图找到周围的人。

    还是太子的时候,姬文纯也不是没见过自己父皇的暗卫,他们神出鬼没,潜藏在暗影和房梁中。只是在他的国家灭亡后,那些暗卫就全部消失了,多半不是作鸟兽散,就是被新朝的力量处理掉。

    难道还有一个人还活着?一直潜藏在暗处里?

    可他为什么在这些年来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委屈来,再加上因为热病产生的意识恍惚,只能暗笑自己到底何时变得这样软弱,莫非真的被展现在外人的那虚伪表面给影响到了?

    “别找了。”

    那个陌生的声音提醒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我就在你的身体里。”

    伊文觉得现在的情况简直傻爆了。

    虽然光晕已经警告过他这次传送可能出现问题,他也非常、非常地相信自己人品地,直接把“可能”替代成了“肯定”。

    但没想到居然能够出现这么囧的情况。

    所以为什么这次会出现和收件人共处一个身体的情况啊!这下他要装作什么,精神分裂的第二人格?鬼上身?鬼疰?主角外挂的白胡子老爷爷?根据目前得到的资料,古代人能够处理这个概念吗?

    所以想了片刻,在得不到对方的回应的情况下,伊文选择了直接采取行动。

    于是姬文纯就惊愕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强行从高温状态下那种昏沉中拖起来,向着屋子外面走去。

    “等一下……”他强撑起精神,忍不住说话。

    声音还在自己的掌控里。

    “怎么?”那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人询问。

    现在他才察觉到那声音确实与听闻他人言语不同,不是从任何方向传来,而是竟如同直接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声一样。

    明明如此诡异,却又偏生和悦动听,那是种非常清冽但柔软温和的声音,就像是——

    姬文纯想。

    就像是窗外现在洒落下来、踩上去柔软的白雪一样。

    看上去软和,其实是凉冰冰的。

    妖怪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吗?

    于是他不说话了,只是很轻地摇了下头,在意识到对方也许看不到之后,轻轻说了一声:“没什么……”他把头偏向一边,黑沉沉的眼睛注视着白雪飘落的湖面,水光如同镜面。

    软包子。

    伊文心里吐槽,和光晕给他提供的数据一样,性格怯懦,沉默寡言,就连遇到这种鬼神作祟的状况,都不能表示对自己身体的主动权的抗争。

    反正要是有天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进入了一个陌生人,早就想尽办法把对方的底全都掏出来再欺哄出去了。

    走出屋子后,雪花触碰到少年露出来的手臂,小小绒绒,在体温高得吓人的肌肤上融化成水滴。

    因为隔着身体的主权,伊文只是觉得有点冷,姬文纯却已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本来就滚烫的脸烫得更加厉害,身体在迎面吹来的寒风里不停发抖。

    这人的身体素质是有多差啊?

    伊文呆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是自己考虑不周,不得不无视姬文纯的询问,返回屋子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件勉强能够取暖的长衣,试着穿在身上时,才察觉到已经小得有多么不合身体。

    这次的收件人正是疯狂长个子的年纪。虽然资料显示身体羸弱,但于他的身高似乎无关,这件明显是给孩子穿的绒袍,已经不适合少年的体型了。

    这时候姬文纯才声音虚弱地问:“你要去哪里……”

    “给你治病。”伊文回答他,“小鬼,你不能死在这里。”

    他沿着雪地一路走到了大概是后厨房的位置,但是灶台旁并没有人,只有黑漆漆的台面和余烬明灭的残灰。

    伊文试着想要生火,才发现自己对于这种事情完全是一窍不通,折腾了半天,还是姬文纯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我来”,才窘迫地把机会让给他。

    伊文就这样看着这次的收件人的前太子熟练地从黑乎乎地火柜下面找出取灯,在余灰上擦了一下,才把那个在他看来完全是一堆废渣的灰烬给点燃起来,把手靠在火光上,给冰冷得发紫的手取暖。

    被温暖中还透着冰冷的火光照耀,姬文纯的呼吸越发粗重,他的脸散发着不正常的滚烫热度,头晕乎乎的,要不是伊文及时阻止,差点摔倒在煤灰里。

    这种状态可不是取暖就能解决的啊。

    “你先睡。”伊文说,“我等会儿会出去给你买点药。”

    作为质子,姬文纯虽然不被重视,就连仆役也能随便将其欺辱。但想要跑出去却是没那么容易的。

    不过穿越了那么多个世界,伊文还是有着自己的手段。

    “你是谁?”姬文纯问,他凝视着那燃烧着暖色光芒的小小炭火,“你是仙人吗?来救我吗?”

    嗯,这个脑洞不错。

    伊文的声音带着很轻的笑意,在姬文纯的脑子里回响着:“你猜?”

    姬文纯没说话,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小了,蹲在火光旁边,把头埋在膝盖里沉默着。小小的孩子,就像只在寒冷里瑟瑟发抖的仓鼠。

    伊文只能叹了口气:“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你是天命之子,姬文纯。如今大琰血脉,只剩下你一人,我必须保证你活下去。”

    “……你想要的,是什么?”姬文纯再次问。

    伊文微微楞了一下,和资料里显示的软弱可欺不同,这时候姬文纯的语气,有种冰冷锐利的感觉。他稍觉不安,至今为止,收件人的实际情况和资料上显示不符,结果反倒把他坑害的事情一点都不少见。

    “我只要你活下去。”

    他半真半假地说。

    “还有,把大琰的江山还给你。”

    姬文纯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声,他将头偏向窗外的湖面,却突然微微僵住。

    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放在右手的手背上,仿佛安慰他的情绪。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身体,却因为做出动作的是另外一个人,姬文纯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你现在还很弱小,但是你会长大,姬文纯,在此之前,我会守护着你。这是我和姬家的先祖结下的承诺,大琰的血脉和国脉决不可中断。”

    “……因为你是以此为食的妖怪?”姬文纯也很惊讶自己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伊文回答。

    “直到大琰复国为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窗外的北风拍击着纸糊的窗布,从破败的漏洞里,不时飞进来如絮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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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世界:架空古代,背景偏五代十国时期,山河乱世;本世界收件人:表软弱可欺内阴沉冷酷桀骜废太子(暂)

    因为作者古风苦手,所以这个世界原背景其实是东欧(……),然后被基友劝回来了。我会谨慎努力地写的,但是有什么问题……貌似也没办法QAQ——

    注1:清朝入关后几乎将明皇室斩草除根,相比之下,新中国建国以来对于爱新觉罗氏的待遇真的没得说,如果关注当代画界的,或许会知道其实有一脉很有名的爱新觉罗画派,几乎都是当年皇族后裔。但是这个世界容许前朝太子活下来有其他原因,到时候再说。

    注2:古代的确存在有所谓“鬼疰”的情况,不同于“狂病”,似乎更倾向于现代定义的精神分裂(并非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即多重人格),《能改斋漫录》里就记载过一个以为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女人,和始终和她说话饮酒的官员。

    ——

    最近很喜欢的一个作者爆发式更新新坑(感觉也许有人知道是谁?),每天三四更的那种,特别是那篇文我还相当喜欢,感觉真开心啊,每次从繁忙学业里抬起头,能够刷到他的更新都会由衷微笑,感觉到小说带给人的温暖了。以至于刺激得我都想双更……不过想想自己越来越薄的存稿QAQ,算了,下本再说。

    ☆、夺取社稷的第二棋子

    因为目前跑的任务已经过半, 伊文偶尔无聊的时候也会回想一下目前的经历, 然后突然察觉, 有一点事实挺有意思的。

    比如说,作为快递员的自己其实很少真正运送过具体的、能够拿在手上的物质实体。

    ——治愈、境界、永生、救赎、记忆。

    所谓的快递,大都是一些无定型的概念体。送达的过程并不困难,方法主要都构建在他与收件人之间的羁绊上, 而建立这种羁绊的方法,最为便利的,就是爱。

    如果, 能够获得收件人的爱, 能够获得这些不知为何被所谓的“宿命”所注视和青睐的人们的爱意的话,如同吮吸着他人的爱意而存活下去的怪物一样, 作为时空难民的他就能够把自己的任务完成。

    毕竟这个世界上能够不付代价、互相给予的,就只有“感情”罢了。

    ——虽然感情本身就是代价。

    然后,他就能不断地、更加接近归处。

    当姬文纯醒来的时候, 伊文正靠在门栏旁边, 无意识地望着湖面上的飞雪发呆。

    身后的药罐正在火上不断冒着热蒸汽,里面的药液大概等一会儿就能拿来饮用, 然后让姬文纯身体上本来会让他死亡的热病缓和一些。

    他感觉到收件人已经醒来了,却只是微微抬眼看了眼暗沉沉的天空, 没有说话。

    就像是任何本来以为一切不同寻常只是一场梦,可是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活在梦中的人一样,姬文纯同样陷入了自己身体里确实存在有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存在的认知,充满惊愕讶异, 迟疑着,无法开口。

    伊文只能叹口气,主动向他说话:“等到药做好了,就自己吃,我有些困了,稍微睡一会儿。”

    一直沉默着的姬文纯的手突然握紧,他捏着自己的手臂,用力到只是共享着这具身体的伊文都能感觉到轻微的痛觉。

    少年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伊文楞了一下,却理解了他的意思,微微笑起来:“你在害怕吗,姬文纯?”

    身为太子时就沉默寡言,而后又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悲剧,姬文纯的少年时光几乎都在寄人篱下和对自己命运的惶恐中度过。

    他没有朋友,没有同伴。

    虽然这亡国的质子现在还不能确定伊文的存在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那终究是和他拥有着同一个躯体、共同生存着的人。不会耻笑他的境地与软弱,不会对他拳打脚踢、加以伤害。

    截然相反,对方竟然会关心他的身体,在意他的疾病。

    他在害怕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体里的人沉睡,然后就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出现。全都是自己在热病中意识不清里做的一场大梦。

    “就以这大雪许诺,姬文纯。”

    伊文的声音逐渐变低,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传送异常的影响,藏在别人的身体里,他也开始变得嗜睡。

    刚才跑出来给这次的收件人找药材实在是太累了。

    “和这雪地一样,大雪覆盖的茫茫江山,以后都会成为你的国土。”

    姬文纯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却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睡着了。

    他沉默片刻,走到灶台边上,把药罐移开,等到温度降下来后,才把里面的药汁倒进碗里,一口饮尽。

    药很苦,而且烫,但是他任由那滚烫的苦水倒进自己的胃里,却不觉得苦涩了。

    在城破之日后,姬文纯已经习惯了没有丝毫甜蜜的日子。

    但是,当他喝干那苦得让人作呕的药,任由自己的面颊因为发病而散发着不正常的热度,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有些留恋那只有他明白的甜味。

    ——亡国质子姬文纯,从那天起拥有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大雪绵延不绝已经有半月之久,在这南国的国土上,已经是百年难遇的异象。大地被厚重的白雪覆盖,纵使晚上将门前雪扫尽,第二日清晨时打开门,门前还会有厚厚的积雪倒进房子里。

    新朝的统治者们在奢侈柔软的毛皮里抱怨着南国刺骨的湿冷,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这场不绝的大雪,已经成了一场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悲剧。

    就算是这段时间因为热病没能花心思去关心府外的世界,也一直活得像是质子府里的幽灵的姬文纯,都从府里下人的低声议论里,得知了这场百年不遇的雪灾正在覆盖国境的消息。

    百姓接连冻死,城里缺乏过冬的粮食,更是使这本应冠绝天下的鱼米之乡发生不少易子而食的悲剧。人们议论着京都的东市,在那里,人肉的价钱比狗肉还要贱五分。

    荒乱如此,苍生将无噍类。然而纵使如此人间惨剧,那高堂上的统治者,却还是冷眼俯视着下方的民众,轻慢不肯开仓放粮。

    “这是你的机遇,姬文纯。”伊文对他说,“乱世最能出英雄。新朝不仁,正是旧朝天命复兴时。”

    然而让伊文失望的是,姬文纯只是摇了摇头,注视着雪花不愿说话。

    虽然从热病中恢复过来的身体,已经在脸上渐渐恢复了健康的红润,他却还像是畏惧着冰天雪地一样,瑟瑟缩缩不愿向外走出去。

    这孩子……还真是他做任务以来最难下手的收件人。伊文心里想着。

    他实在是软弱过了头,而伊文拿这种被动型的人最没办法。

    叹了口气,他只能再次瞥了眼外界,再次缩到姬文纯的身体深处,陷入了沉睡。

    经过这段时间的经历,姬文纯已经可以捕捉到意识里感觉的微妙差异,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始终没有波动,他便知道自己身体里的人已经睡得熟了,没有向外看。

    犹豫片刻,姬文纯拿起床上的大衣,快速跑了出去。

    府里最初其实是有人在看守的,不论是明处还是在暗处,都是守卫密布。只是在他软弱废物,任由府里的仆从欺辱多年后,就连看守他的人都已经变得怠惰起来,天气又冷得惊人,早就跑到哪个地方喝酒烤火自得其乐。

    姬文纯便在这时候展现出与他一直表现出来的体弱多病不相符合的敏捷身手,迅捷地跳过那些假山和围墙,在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翻出了质子府。

    白雪覆盖的街道上,躺着些倒在墙边喘息哀吟,意识恍惚而衣衫褴褛的人,在看到姬文纯走过他们身边时,纷纷哀叹哭泣着伸出冻得冰凉发紫的手,乞求着:“公子……赏点吃的,给半块饼就行,就半块饼……”

    而卧在躺在白雪地上一动不动,多半已经死去的母亲怀抱里,那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就连眼角的泪水都已经成了小小的冰,喘着微弱的呼吸,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姬文纯已经听闻了前几夜的大雪已经把西城的民房给压垮,使百姓流离失所的消息,但是亲眼见到这些人,和光是听闻消息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望着那向着自己伸出来的青紫的手,脚步顿住,露出复杂的表情,却在男人可怜希冀的目光里,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迅速向着小巷子里跑去,把那些人甩在身后。

    翻过围墙和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废弃小道,还有那些在新朝攻入京都时破毁却还没有修缮的废墟,姬文纯绕过了所有可能的监视,从后门翻进了某个破败荒凉的府邸。

    那在新朝军队攻破京都时无可奈何屈膝臣服,却还是被发配得赋闲居家,被风骨正直的文人在背后讥讽“奴颜媚骨不得报偿”的前朝将军,却已经在密室里等候多时了。

    对方看到他穿着褴褛,禁不住一声长叹:“唉,太子殿下……”

    “无需多言。”姬文纯冷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时间紧促,为防北狄之人察觉,还请将军尽快把最近辽东之地的时局教我知晓。”

    他从未放弃复国——

    呈现在外面的软弱可欺,不过是放松新朝监视的表象。

    见他虽然年少却神情坚毅,将军摇了摇头,不再多话,转过身去拉了地图,将上面的局势一一说了。

    姬文纯始终凝神听着,直到对方停下话语,将地图收起,才回过神来,感觉到头脑晕眩,忍不住扶着桌子,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将军立刻紧张地看着他:“太子殿下莫不是得了热病?这天气寒冷莫测,如今京都里受患死者众多,如今太子正是我等复国之望,还请保重贵体。”

    姬文纯摇了摇头,他将残破的外套拉了拉,遮掩寒冷:“只是前几日,偶感风寒,如今已经将愈。”

    但若不是那个人的出现,无法联系外界的他,大概就会死在那间破烂的房子里。

    想到这点,姬文纯忍不住询问道:“将军昔日亲近父皇,可曾听说皇室中是否有什么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对方回以他茫然的眼神。

    姬文纯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可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只是祭祀天命之类的鬼神之事。据称大琰命脉延续,是有苍天保佑,可惜父皇未及将之使我知晓,如今若能察觉其中隐秘,或许于复国大业有益。”

    将军失笑道:“所谓祭祀,不过是装神弄鬼之术,太子有天命护佑,是苍天恩德,但人之事人谋之,终重人为,不可迷信鬼神。”

    看到姬文纯情绪似乎略显黯然,他又抚慰:“倘若太子真在意此事,微臣会尽量查取。”

    少年摇了摇头。

    在经过家国之变后,男人在风雨飘摇中将他掩护,有如师长有如父兄,教授他复国的大业和为王者的见识,才使他没有真正沦为那质子府中孤立无援的落魄前朝太子。

    因此,姬文纯对他素来尊敬。

    只是在对方此时表现出对鬼神之事的不以为然后,年少的质子却突然不愿意将那出现在他意识里的来历不明的人的事情使对方知晓了。

    在和对方告别后,他绕过密室,就要从后门走出这昔日门庭若市、如今却门可罗雀的将军府,却恰好在偏院里撞上一个丫鬟。

    她正在打扫庭院,一眼就撞上姬文纯,惊得低呼一声。

    少年的心一沉,前朝太子与如今赋闲将军有瓜葛的事,一旦被外人知晓,就是大事尽毁。这时候看见她扔下扫帚,下意识想要冲过去将其立刻擒获,然后告知自己的师长处理时,却看到对方竟然主动跑了过来。

    “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要是让大人看见了,那可就了不得了!”在雪地的寒冷中,丫鬟的脸红扑扑地,明明是想要做出生气的样子,却掩饰不住透露出来的高兴,以至于使那不过是清秀的面庞,都带出少女娇憨的妩媚之色,“可莫告诉我,你又从围墙上掉了下来!”

    对方表现得对他分明熟络,姬文纯的记忆中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为了防止事情走漏,他向来不接触任何将军府里的下人。

    心里带着警惕与迷惑,姬文纯抿起嘴,低声嗯了一声。

    丫鬟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奇怪:“你今日情绪不佳么?”

    想了想,她还是没在意,而是转身跑到庭院那边,在姬文纯目光黑沉地注视下折了朵梅花过来。

    梅花花瓣上还沾着白雪,更显得幽香清冷。那少女就这样红着脸将梅花递到他面前,强行撑住害羞得都要烧起来的脸,说道:“喏,给你,你莫不是又因为看上了这府里的梅花才翻进来的?”

    姬文纯没看梅花。

    他依旧用深深的眼睛盯着丫鬟,在对方有些疑惑地歪头望着他的时候,才微微笑了。

    然后用那本不应该属于他的——不论是呈现在外人面前那个懦弱无用的质子,还是某些人眼中冷酷桀骜、肩负着复国重担的太子——的和悦动听,清冽柔软的声音温和说道:“谢谢你。”

    姬文纯看到对方的脸在他故意模仿着某个人的柔和的声音里变得更红,就连耳朵都烧了起来,便露出了更加温柔的微笑。

    “你……既然折到了给你娘的花,就快点回去,被侍卫发现会打死你的。”丫鬟红着脸,不好意思正眼去看他,只是在说完话后,迅速瞥了一眼,然后就从他身边绕开,从地上拿起扫帚,快速离开了。

    姬文纯望着她的背影,拿着梅花,转身沿着小径走去。

    ——真蠢。

    那个女的,连这身体里并非一人都看不出来。

    人分明就是会被肉身的皮囊给蒙蔽的存在,愚蠢得无可救药。

    落雪还是纷纷然地下着,他已经对将军府附近的路径都已经熟练了,出了后门后就一路挑着偏僻的小路走,看着那些窸窸窣窣的雪花不停落下。路边的枝桠承受不住承担的重担,抖了一下,上面白色的负重就全落在了地上,重新露出青黑色的枝干,在一片白色中颇为显眼。

    姬文纯捻弄着梅花的枝,心里觉得他分明是应该为了那他至今没有发现其真身的鬼怪,居然已经察觉到了他并非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无害,甚至查到了他和将军府里的联系而前来勘查感到警惕的。

    但真奇怪,他心里更大的,却是愤怒。

    ……还有,一些说也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情绪。

    就像是小时候,明明是他赢得了那射进箭靶的第一箭,夫子却因为三弟年纪比他更小,而将更多的赞誉交给了自己的弟弟一样。

    那是,不愉,和委屈啊。

    “你是属于我的么……”

    无意识地将心里的想法念了出来。

    然后姬文纯突然意识到,他竟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晓。因为从来只在心里说话,他并不需要特别称呼那人的名氏。

    他将被折下的花枝举到面前,深深凝视着那朵清冷幽远的梅花。

    本该软弱废物的质子露出一个轻蔑的浅笑,下一刻,将花掷在地上。

    ——然后,穿着布鞋的脚将那朵花枝深深地踩入白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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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姬文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是软弱无害、人尽可欺的废物,本质是个黑。

    不过,伊文已经察觉到了这点,所以在他睡着的时候用他的身体出去秘密探查过,因此和侍女有过短暂的交流,直到侍女看到姬文纯时上来交流而暴露——

    ☆、夺取社稷的第三棋子

    大雪以来, 黎民深受其害, 眼看着各处死者报告纷纷其上, 新朝的统治者们,却还是醉心于曼妙歌舞,在听闻灾情时露出厌恶表情,仿佛天灾悲叹, 于耳朵有害。

    于是那各地的灾情,也就被轻飘飘地扔掷,置之不理了。

    既然是寒冷的时日, 比起贱民哀叹, 果然还是适合在华毯美衣中,通宵畅饮。皇帝邀请了留在京都中的官员贵族, 来到皇宫欢度一夜美宵,为了表示慰劳——于姬文纯看来,也是有着胜利者始终不会厌烦地对于失败者的轻蔑羞辱——就连旧朝的贵族也一并邀约。

    作为旧日皇室的最后成员, 他自然也在其中。

    通知消息的来人看着他穿得一身褴褛, 发出很轻的嗤笑,一脸不屑于隐藏, 也无所谓姬文纯到底没有听见。

    他只是仿佛胆怯地缩在墙角里,冷眼看着对方侧头对身后的下人说了什么, 之后就拂袖离开。直到下午的时候,才有人把一套宽袍拿了过来。

    衣服尺寸其实是不合的,偏大了一些,但是姬文纯已经习惯了穿不合身体尺码的衣服。更何况伊文看了看, 倒是说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难得的好衣服,穿上一段时间就会合身后,他就更加没意见了。

    坐在皇宫里安排来的马车上,马蹄晃晃悠悠地踩过雪地,很久没有再感受过的感觉有些陌生。姬文纯拉起车厢里的帘布,向外看去。

    街道上依旧是覆盖着层层白雪,昔日的百姓在街道边衣衫褴褛,沿街乞讨。

    就算看到他,那些人也依旧是麻木不仁的冰冷表情,似乎早就习惯无法从贵族那里获得吃食,只是已经没有力气慌不择路地避开。

    倒是有个乞丐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于是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侧头往雪地里吐了一口痰,恶狠狠骂道:“天杀的北方蛮子。”

    姬文纯微微一愣。

    在他反应过来前,自己的手已经遮盖住了眼睛,姬文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拉得后退——

    他靠在身后的很多块软毛堆得暖洋洋的垫子里,听着车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呼吸,还有意识里那人清冽柔软的声音。

    “——不要去看。”

    姬文纯其实是想笑的。

    那个人是把他当成怎样的软弱,明明就算听到自己曾经的子民将他当做外来者嘲讽、厌恶、羞辱,他的内心也只是感觉复杂难言,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消沉失落。

    ——总有一天,我会改变这一切。

    比起悲伤,更加强烈的却是憎恨和复仇的渴望。

    但感觉着附在眼睛上的温度,他的心像是被细细的绒毛拨了一下,又软又烫,于是只是低着头,小声“嗯”了一声。

    与一路上所见生灵涂炭般的灾情不同,宫廷内被暖色的灯光照耀,各色的毛皮披挂在墙上,整个皇宫都显得暖洋洋,还留着北人的习惯。

    新朝建鼎以来,贵族官僚之间攀比不休,骄奢淫逸之风盛行。五米珊瑚敲击取乐,以人乳喂养幼猪,江州繁华之地呈上的丝绸,权作擦脚布,就连奴仆也身着华服,蜡烛炊饭,饴糖刷锅。

    姬文纯许久没见过这样奢侈的场面了,就连这曾经让他长大,在他幼时可以随便奔跑、嬉笑取乐的皇宫都变得如此陌生。

    那些锦衣华服扎得他眼睛疼,姬文纯默默看了片刻,便往角落里藏起来,不愿意与那些新朝贵族交流,以免获得无端羞辱。

    他只是冷眼看着那些北方口音、轻浮猖獗的贵族们,还有少有几个陪侍在旁边、强颜欢笑的带着南方口音的官僚,就像是观看着薄纸隔离开的戏画,上演着看似接近实际上却无比遥远的剧目。

    但是破落皇子想就这样熬过这场宴席,好事者却不肯放过他。

    姬文纯看到不远处有人叫了一声,“他在这里!”,然后就有几个嬉笑着的公子哥跑到他这里,强行扯着他的手,叫道:“太子殿下,您可实在让我们好找!”

    太子殿下,这个称呼不过是这些惯于羞辱他的那些无聊的纨绔子弟的故作取笑。

    姬文纯低着头,沉默不语,做出胆怯害怕的样子。听见他们中有个人“嘘”了一声,说道:“闭嘴,圣上就在那里,什么太子,嫌活得太长吗?”

    “啊……那就小瘪三好了。”

    拉着他的那只手用上了力量,姬文纯心里不好的念头刚起来,手腕就被那人拽着,对方直接拉着他的头发往前一拽,疼得他微微皱起眉头,听见笑声:“你说是,小瘪三?”

    姬文纯沉默不语,只是瑟缩起头来,任由对方拉扯着他的头发,冷眼听着那嘲弄:“说话啊,小瘪三?”

    伊文颇为新奇地看着这场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为古代霸凌的戏目,同时感叹姬文纯也真是够能忍的。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对方颇觉无趣,却又不肯放弃,就硬拉着他跑到角落里,对着狐朋狗友努努眼睛,然后向姬文纯笑道:“公子,不如和我们在这里对诗饮酒?”

    旁边人立刻捧场:“是啊,要是答不出来的人,就满饮上一大杯!公子觉得如何?”

    他们虽然在询问他的意见,但那不以为意的态度,却是无所谓怎么表态都要他强行参加了。

    在经过家国之变后,姬文纯就很久没有上过学堂,对诗之事,于他而言更显得久远。但纵使环境恶劣,他也并未放下学业,就算表面上在质子府中终日昏沉,放松了看守者的戒备后,姬文纯也经常到将军府去,借着对方满屋圣贤书,翻阅学习些典籍。

    对诗一事,他自然是不惧的。

    但是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在这时候出来,口口声声说要对诗饮酒,倒是让他心生出警惕,目光微微瞥了眼那些高处的贵族,心里猜想着莫非这是试探,新朝还没放松对他的疑虑?

    但等到那对诗在他全然没法阻止的情况下无可奈何地开始,正犹豫着要不要表现得像个蠢材的姬文纯,才发现都是自己想多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正经诗,这些纨绔子弟念的,全是些“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莺”的词句,多半都是从哪家青楼教坊里学来的淫诗浪词。

    算他素来冷静骄傲,在听到“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这样的话语时,也面颊通红,低着眼睛不好意思去看对面这些人,可又因为羞恼而嘴唇颤动,强行按捺着愤怒,去咬自己的唇。

    看起来倒是和外人眼中那个软弱可欺的废物质子相合。

    等到酒令传到他这里,姬文纯拿着酒杯,咬紧嘴唇,眼睛茫然地向着周围看了一圈,但在这处处敌人的地方,他根本看不到会救援他的人。

    于是下意识去向心里那不知名的存在寻求援助。

    他听到那个人声音很轻的说:“做你的选择即可,文纯。”清淡温和的声音,就仿佛此时在庭院里窸窸窣窣落下来的白雪般。

    姬文纯看了眼那些笑嘻嘻盯着他看的纨绔子弟,低声说了一句:“我……不会。”

    然后抬高了酒杯,一饮而尽。

    “唉!公子!怎么不试试呢!”旁人故作遗憾地感慨着,却一点都不客气地从他的手中把酒杯抢来,迫不及待地将其满上,继续做下一轮的传递。

    姬文纯听着他们继续念那些淫诗浪词,面颊红润,渐渐觉得有热度从身体里传来。空气炙热得让他不适,连身体都在不停冒汗。

    他无意识地盯着那些人说话时的张闭的嘴唇,直到伊文疑惑地问了一句“文纯?”,才如大梦方醒一般猛地惊醒过来,窘迫地移开目光。

    但是身体里的热度还是无法消退,炙热让他难耐地动了动腿,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这些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与他嬉闹,不过是用这加了药的酒水,纯粹想看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丑罢了。

    只是虽然清楚这件事,等到酒杯再次传到他这里,姬文纯看看他们那看好戏的眼神,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不会”,将酒水一饮而尽。

    如此就是三轮下来。

    他很惊讶自己居然还能好好站立在那里。空气于他而言似乎变成了黏糊糊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肌肤,偏偏又黏腻依恋,让他的肌肤滚烫。那些纨绔子弟盯着他,嬉笑念出来的淫诗浪词,都成了戳进他肌肤里细细地、却滚烫的一根刺,又痒又疼。

    姬文纯从来不曾这么狼狈过。

    就算是在国破之后,他整日软弱沉默,任人欺辱,但心里始终是冷眼旁观着他人的行为,在心里估量着可以利用的价值的心机深沉之人。

    可现在就连他的心都像是被灼烧一样,衣服的摩擦让人感到难耐的滚烫。

    伊文察觉到不对,在他心里用那依旧清冷平静的声音,疑惑地叫了他一声:“姬文纯?”后,姬文纯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狼狈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狠狠抵在墙上。

    他的呼吸粗重,脸上像是发烧一般滚烫,因为不停渗出来的汗水,就像是上了一层蜡一样光亮亮的。两只脚不能控制地轻轻相互摩擦,布料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腿间那鼓起来的部分非常明显。

    他感觉到自己下面因为那人刚才低声的呼唤而变得粘稠的感觉,用手压住头,啜泣般的发出了低低的声音。从未想到自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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