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瑾说这句话的时候,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只是单纯地觉得与兄长一起看守这个混血少年,会比较可靠。
然而寻瑜听到她的话, 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虽然有兄妹的名义, 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并非完全如此。灵瑾毕竟是个大女孩了,半夜三更还和他天天住在一起, 就算有兄妹之名,感觉也不是特别合适。
谁知, 正当寻瑜迟疑的时候, 在场的其他人却完全没有什么异议,反而立即惊喜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咦,这倒是可以!”
“寻瑜和灵瑾两个人合作的话, 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令人放心不少,可以先试试看。”
寻瑜瞠目结舌地发现, 似乎除了他自己以外, 没有人将他当作一个会与灵瑾发生什么超越兄妹的关系的男性来看待……或者至少在这种情况下,在其他人眼中, 他和灵瑾两个人住在一起居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虽然会有这个兽族少年在, 其实也不算孤男寡女, 但他们这样的态度,也实在太随意了!太随意了!
还有灵瑾也是,她太放心了!为什么这么放心!
寻瑜心情非常复杂,别扭地拧起眉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最后又鹤梦将军拍板定音:“好, 那就这样决定了!我会在寻瑜的帐篷那里加派人手,就麻烦你们两人辛苦一点,好好看着他。”
灵瑾很高兴:“是!”
这时, 她见兄长闷闷的不说话,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问:“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
寻瑜扭开头。
当晚,灵瑾就麻利地收拾了行李,搬到寻瑜的帐篷里来。
他们两个本来就住得不远,灵瑾东西也不多,没多久,她就已经开始在寻瑜的帐篷里整理东西。
寻瑜很不自在。
从灵瑾进入他居住领域的一刻起,寻瑜就莫名有些不敢看她。
诚然,两人在同一屋檐下长大,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自从成年以后,他们还从未一起过夜过。
灵瑾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寻瑜仿佛是此时才突然发觉,她浑身上下都是他不能随便看的地方。
无论是带了几根乌丝的白皙后颈、覆了厚甲仍然十分灵巧的肩膀、缠了护腕的手腕,还是……
寻瑜甚至开始觉得,她的厚战靴踏在地上,那比他的脚要玲珑一圈的脚后跟,都带着几丝让人遐思的可爱。
长大以后,无论灵瑾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她的身材也带上了独属于女性的窈窕姿态,哪怕穿上了厚重的战甲,她在寻瑜眼中,仍然有着难以遮掩的美感。
寻瑜的耳尖微微泛上几丝红晕。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思慕,谨慎地让视线避开灵瑾的身影,尽量不让她进入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他假装自己和平时一样冷静而清醒,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安念身上。
灵瑾倒是对兄长这些纠结浑然不觉,她半点都没感到拘束。
回到可以休息的室内,她就开始卸掉身上沉重的护甲。
咣!
她将笨重的护具扔到地上,堆到地上,发出武器似的金属声。
这些东西能最大可能保护她的性命,但的确也增加了很多额外负担,是很重的。
灵瑾脱掉大半,就舒服地松了口气。
她顺便将头发也松开了,微微垂头,用手指顺了顺。
战时装备都卸掉了,她的身形纤细大半,平时妹妹般的灵瑾,开始恢复出来。
寻瑜的耳尖又红了几分。
他尽量没往灵瑾的方向看,但声音仍然会钻入耳朵里。
实际上,因为有安念在,灵瑾也只是卸了盔甲,身上衣服其实比平时还多。但灵瑾在他的帐篷里更换衣服这件事本身,却同样会让寻瑜感到微妙的窘迫。
他视线微微闪烁。
可灵瑾浑然未觉。
灵瑾将自己的枕头被褥都搬过来了,等收拾好盔甲,她就无比自然地将自己的枕头被褥,都放到哥哥的寝具旁边。
寻瑜眼角余光瞥到妹妹的举动,心头又是微微一跳。
但他一开口,语气又貌似不太在意似的:“……你要睡我旁边?”
“对。”
灵瑾回答。
她疑惑道:“怎么了?”
寻瑜道:“这个距离……会不会不太合适?”
“有吗?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睡的呀。”
“可我们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灵瑾想了想自己小时候与兄长的关系,又想了想自己现在与兄长之间的关系,赞同地颔首道:“说得也是,现在关系更好。”
于是她将自己的枕头拿开了,决定只用兄长的枕头。
寻瑜:“……”
寻瑜看着自己这个没戒心的妹妹,顿时头更痛了。
好在他们现在虽然同处于一个帐篷,但确实是在一本正经地做正事。
因为要看守安念,他们多半得轮流守夜。这样一来,就算只用一个枕头,也谈不上同床共枕。
这样一想,寻瑜总算稍微平静了一些。
他转头看向角落里被五花大绑的安念。
他专门腾了一块远离出入口的空地来安放安念,这周围还围了一圈灯座。
安念曲着腿,老实地坐着,只是一双蔚蓝的狼眼,仍然警惕地盯着他们。
这眼神着实让人冷静,一下子就能将人的思路拉回正经事上。
不过,虽然安念的眼神野性不羁,但寻瑜的眼神却更为矜傲。
两人的局面很快就变成互瞪。
寻瑜:“……”
安念:“……”
寻瑜:“……”
两人瞪了片刻,灵瑾那边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个人物品。
寻瑜回过神来,注意到妹妹的动作,便淡淡道:“累了一晚,你先睡,我会守到早上。”
灵瑾却更想让兄长休息,说:“我没关系。哥哥才是,忙里忙外好几天,你先睡。”
在灵瑾看来,她着实没做什么,只是拿着弓过去蹲守了几个时辰。
相比之下,这次的全盘计划,几乎都是寻瑜费的脑子。
包括兵力的安排、战术的布置。
还是兄长想到了兽族嗅觉出众,所以布局了提前在水陆城内外洒满桂花的方法。为了避免被兽族军队看出异样,还特意让城中百姓去撒。
可以说,在这桩事情上,寻瑜费了十足的心力。
但寻瑜并未尝试和灵瑾来回客气,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
然后,寻瑜淡淡对她道:“睡。”
只这一个字,忽然让灵瑾有一种安心之感,她开始觉得,或许有时还是依赖一下兄长为好。
于是她点了点头。
不过,灵瑾还是有些担心地提议:“要不我睡一个时辰,等醒了,再换哥哥睡?”
“不必。”
寻瑜说。
“我少眠,还不困。”
说着,寻瑜指尖一点。
安念周围那几个提前摆好的灯座上,忽然都燃起了凤凰火。
寻瑜说:“凤凰火是我力量的一部分,会替我看着他。如果我等下实在困了,自然会小憩一会儿,你不用担心。”
灵瑾看着跳跃的凤火,恍然大悟:“难怪兄长之前说会有方法让他无法逃掉,就是指这个?”
“嗯。”
寻瑜应了一声,又催她:“你去休息,再不睡,该天亮了。”
灵瑾现在已经很放心了,听兄长催她,便安心地往被子底下一钻,躺在兄长的枕头上,安心睡去。
寻瑜垂眸看着她入睡。
他抬手帮她熄了几盏灯,望着灵瑾时,眼底有他自己都未完全觉察的温柔。
等灵瑾睡着了,寻瑜看向安念。
安念仍在瞪他。
大家都忙了一晚,就算这个少年体能再怎么好,这会儿也该感到疲倦了。
寻瑜思索了一下,主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安念没有回答。
寻瑜自顾自往下道:“其实从捕获的兽族士兵那里,我们已经问出来了。你叫安念。”
“……”
安念的眼神就像是在说“既然知道你还问什么”。
但寻瑜并未理会,他只是闲聊似的道:“我们把你抓来,却暂时不杀你,自然是想从你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你要是配合的话,或许待遇会好一些。”
言罢,寻瑜问:“关于兽君永顺,还有你们这些兽族将士所用的药物,你知道多少?”
安念闭口不言。
寻瑜又问:“药的效力能有多强?药物总共有多少种类?可有化解之法?”
安念仍不说话。
安念不会那么容易配合,对寻瑜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他倒也不怎么焦急。
寻瑜从容地看了眼安念的鹿角,慢慢地说:“看你的外貌,大概是狼鹿混血。看这鹿角……好像也是梅花鹿。你和永顺都有梅花鹿血统,你们之间是有什么关系吗?”
“……”
安念还是不说话,于是寻瑜又道:“永顺给你们用的药,其实成分我们已经查明了,大概就是解忧草之花。我看这草药是生长在北方梅花鹿族长栖之地的,你难不成也认识?
“这种草药分明是有毒的,服用的越多,对身体的损伤就会越大,甚至会丢掉性命。我看你们那些兽族士兵的表现,也不像是副作用已经被消除的样子,你们却还越吃越多……
“你姑且两说,其他人……知道后果吗?”
寻瑜这两段话,可谓直切重点,绝对远远超出安念原本对翼族的预想。
安念年纪不大,还不太藏得住心事。
寻瑜话音刚落,他已经明显露出惊愕的神情,像是诧异翼族居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
安念张开了嘴,像是差点就绷不住要说话了,但他神智渐渐回到头脑里,还是抿住嘴唇,扭开头,僵持着不言。
寻瑜见状,也不强求。
他自顾自走到桌前,将一盏小灯移到面前,拿了本他随身带到战场上的书,翻开来看,像根本不在乎安念一般。
书籍在战场上是奢侈品,寻瑜带来的也不多,能被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带到身上的,自然是十分值得反复阅读的书。
寻瑜此时在看的,正是兽国的立岩上君当初赠给他的手记。
安念本是不自觉地盯着寻瑜,可是在看到他拿出的书的刹那,却忽然挪不开视线了。
安念直直盯着寻瑜手中的册子,终于脱口而出道:“那本书……”
“怎么?”
寻瑜瞥他。
安念抿紧嘴唇,但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说:“这本书封面上的字,是立岩上君的字迹。”
寻瑜微微有些意外的样子,问:“你认得出立岩上君的字?”
安念迟疑了一下。
他似乎是在思考这个话能不能说。
安念自己知道自己涉世未深,对外界的阴谋诡计不大了解,只是兽君的一把刀,所以早已想好万一被俘虏的话,要谨言慎行。
只要不说话,任凭敌人有通天本事,也没法从他这里获得可以针对兽族和陛下的内容。
可是事关立岩上君,他内心的在意又占了上风。
安念踌躇半晌,终究点了下头,说:“在卧虎城的时候,立岩上君教过我写字。”
于是寻瑜礼尚往来,也给了他一些信息:“这本书,就是立岩上君手抄的。之前他出使翼国的时候,将此书赠给了我。”
安念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要赠书给你?”
“我们两个的想法,有共通之处,他作为前辈,对我这个晚辈怀有照顾之心。”
寻瑜说。
安念愣了愣,但似乎能接受这个答案似的,“噢”了一声。
这倒反而换寻瑜意外。
他凤眸微微上扬,道:“你不质疑?”
“质疑什么?”
“我以为……”
寻瑜顿了一下。
“在兽国,永顺一定早已将立岩上君的死,推到翼国头上。所以我这么说,你定然会质疑真实性,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从立岩上君那里抢来的书。”
寻瑜这样一说,安念出乎意料地生气了,道:“陛下不是这么下作的人!兽国与翼国虽不融洽,但他绝不会随便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寻瑜“哦?”了一声,问:“那关于立岩上君的死,他是怎么对你们说的?”
“他没有很详细地提起过这件事,只说立岩上君是与其他使者一起,死在翼国了。多半是他以前那两个白虎兄长的错。”
说起这个,安念略显泄气。
但寻瑜这种知情的语气,显然吊起了他的胃口。
安念问:“所以,在翼国,立岩上君究竟是如何去世的?”
寻瑜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只低语道:“你说永顺不会随便推卸责任,那可不见得……”
然后,寻瑜反问:“你若是知道了答案,那又如何?”
“自然是为上君报仇!”
安念坚定地说。
他似是一下握紧了拳头。
因为他还被绳子绑着,绳索本已绑得很紧,他一握拳,立即又收紧了几分。
“在卧虎城的时候,立岩上君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又教我知识,他本来说等从凤凰城回来以后,会交给我更多东西……”
安念目光沉了沉。
他道:“我父母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他对我有教导之恩,我自然应该为他报仇!”
只这几句话,已经足以让寻瑜看出,安念这孩子的头脑,其实非常简单。
会教导他的就是好人,敌对的就是坏人。
他脑海里只有简单的逻辑、好人和坏人,如果是对他有恩的人出了事,那他就要去报仇。
同时,寻瑜也敏感地抓住了一丝关键。
他问:“知恩图报……所以,你这样无条件地忠于兽君,想来也是受过他的恩惠了?”
安念顿时又不说话了。
就算是他也感觉出来,寻瑜这话里有太多貌似不经意的试探。
他不知道已经看穿了他多少。
安念并不信任寻瑜,他也不懂这些沟沟道道,决定少说为妙。
然而,即使不回答,寻瑜也已猜到了对他目前而言足够的东西。
寻瑜定了定神,并不强求,只道:“立岩上君的确是个好人,也是个值得尊敬的师长,他那短短几日教我的东西,我只怕一辈子也受用不尽。只可惜……”
说着,寻瑜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讲。
“只可惜,从翼国调查到的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正是死于你所尊敬的兽君永顺之手。”
“这不可能!”
安念瞳孔猛地一收,脱口而出。
寻瑜没有多说。
他知道自己作为敌方阵营的人,一夜之间想要扭转安念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徐徐图之即可。
于是,他只转回头,拿起书册继续看,垂眸道:“不信也罢。”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愈发扰乱安念的思维。
寻瑜继续轻描淡写地在他心中埋种子:“我可以保证,这本书确实是立岩上君本人赠给我的,我所告诉你的话,也绝没有半句虚言。
“你需要稍想一想就能明白,要抄录这么多字,必定费神。立岩上君若是本来没有想赠的人,他也又何必亲手费这个功夫?若是要赠的人不在翼国,他又何苦准备这样一个册子,千里迢迢带到翼国来?
“另外,这本书中的内容也是特意挑选过的,并不涉及兽国机密。立岩上君虽然慷慨地赠了他的心得给我,却同样心系兽国,绝不会做有损兽国利益的事。
“甚至他赠书时,还曾对我说……将来若是两国之间有冲突,希望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对兽国留三分余地。
“既然你尊敬立岩上君,那么只要你相信立岩上君确实赠了书给我的话,也可以将此当作是对我人品的保障之一,不妨听我说几句话。”
说着,寻瑜略略停顿。
他继续道:“永顺,他若真是个高尚的大善人,那如何会将对身体有副作用的药,大量喂给你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人吃?
“我不清楚你们是出于什么理由信任永顺、跟随永顺的,但我只两句话——
“无论是翼族还是水族,都并非人人都排斥混血。
“被永顺蒙蔽利用的,可能正是你们这些兽族混血。”
言罢,寻瑜不说话了。
安念的内心却混乱起来。
按照陛下和军师先前提醒他的话,他绝不该相信寻瑜口中所说的任何事。
可是,光凭他自己的头脑判断,却无法从对方口中挑出漏洞。
陛下对他有恩。
可是……陛下果真杀了立岩上君?
他的母亲同样是梅花鹿族,解忧草之花有毒性的事,他当然也是知道的。
但是陛下是他的救命恩人,陛下信誓旦旦地告诉过他,药物已经经过改良,而且,这是为了大局着想。
安念便没有过多怀疑。
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
安念靠在帐篷一角,看着灯下读书的寻瑜还有熟睡的灵瑾,思路一团乱麻,一时想不到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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