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 两刀,三刀……
阿涟看上去好像是疯了。
她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弯刀捅向阿季的肚子。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 她紧紧咬着嘴唇。
不会说话的哑女连哭也只能哭出嘶哑的调子, 发出悲恸而无助的“啊啊”声,像是不通节律的哀歌。
阿季仿佛也呆住了。
他是个有经验的士兵, 不至于打不过阿涟,可此时, 他像是忘记了反抗, 只木讷地任凭阿涟将锐器刺进他的腹部,反复数次。
他的血溅到阿涟身上和脸上,他的眼睛里倒映着阿涟痛苦的神情。
最终, 阿季双腿失去力气,倒了下去。
阿涟朴素的簪花从他指尖滑落, 落到血泊中。
阿涟本来, 是回头来拾回簪花的。
这个时候,守在帐篷外的灵瑾与寻瑜, 都呆住了。
他们一直带着安念候在外面。
看到阿涟冲进去的时候, 他们起初并没有太大反应。
他们并未料到, 像阿涟这样温厚善良的女孩子,在极度愤怒下,身上能够爆发出这种程度的力量来。
阿季的两个同伴回过神,率先上去阻拦,可居然控制不住疯狂的阿涟。
阿涟仿佛已化身为仇恨的罗刹, 身上只剩下复仇的怒焰。
此时,灵瑾与寻瑜也反应过来。
这三个俘虏在兽国的人中身份特殊,可能会是重要的消息来源, 还不能死。
兄妹二人连忙也闯进去阻拦!
安念同样与他们同样在帐篷外目睹了全过程,看到阿涟捅向阿季时,他同样微微面露惊诧之色。
安念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只是他双手仍被束缚,做不了什么。
同一时刻,灵瑾与寻瑜兄妹两个合作,寻瑜去用灵气护住阿季,灵瑾则用力抱住阿涟,将她拉开。
有灵瑾和寻瑜两人加入战局后,形式终于有所逆转。
阿涟暂时被灵瑾拉开了,可她双目通红,仍在拳打脚踢。
她张大了嘴,喉咙里嘶哑地发出“啊啊”声,泪水淌了满面。
阿涟说不出话,但她意思很明确,她想杀了他,为哥哥报仇。
灵瑾抿紧了嘴唇,手腕用力。
她完全能够理解阿涟的心情。
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自己的兄长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说不定会比阿涟更为狂躁愤怒,她一定也会想手刃仇人,为兄长复仇。
可是眼下,她必须控制住阿涟。
灵瑾说:“阿涟,我跟你一样有亲近的兄长,我的亲生父母同样在战争中战死,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不想站在道德的立场来劝说你,只是眼下我们确实还需要这个人。
“这个人可能掌握了不少关于兽国军队甚至是兽君、卧虎城的信息,只要他能说出更多的事情,我们在战场上就有更多的筹码,就有更多自己的士兵有机会可以活下来。
“你的兄长,当初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伪装成敌军的一员去与他们接洽,内心也一定是希望战争能由我们取胜的。
“这样做,也是完成你兄长的遗志。”
灵瑾感到被她压制住的阿涟,挣扎的力道仿佛小了一些。
于是,灵瑾继续说:“等一下,我将你兄长去世的地点详细地问出来,然后派人去那里及相应的灵江下游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遗物。
“你兄长的事情,我也会全部告诉水族的军官,让他们给你的兄长记下军功,拿到他应得的荣耀。
“原谅我这样做,请允许他们再活几天,好吗?”
阿涟身上的力气逐渐松懈了。
终于,她的小弯刀从手里掉下来,“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回头抱住灵瑾,呜呜地哭了起来。
灵瑾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却无言语。
过了许久,受了重伤的阿季被士兵们搬动到一个相对安静干净的帐篷里休息,军医过来看过之后,姑且止了血。
灵瑾撩帘入内。
寻瑜问她:“阿涟好些了吗?”
“情绪稍微平复一点了。”
灵瑾轻声道。
不过,灵瑾的情绪此时也有些低落。
毕竟阿涟知道了那样不幸的消息,她短时间内都很难走出来。
灵瑾说:“我让其他女兵在陪她,女兵们也有不少人失去了亲人,让她们互相诉说,她或许会好一些。”
寻瑜略一颔首。
灵瑾问:“那这个阿季呢?”
寻瑜道:“命姑且是保住了。”
两人正谈话间,忽然,躺在榻上的阿季,面色苍白地睁开了眼。
灵瑾立即凑过去看。
还不等她与兄长先说什么,就听阿季自己虚弱地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话,可以坦白出来。”
阿季居然愿意开口了。
灵瑾微微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你愿意说了?”
“嗯。”
阿季已经得到了止血,又用了草药止痛,应该情况还好,但他毕竟受了重伤,声音相当气虚。
他定定地看着上方。
许久,阿季眼中流下一行细泪,他相当勉强地抬起手臂想要遮挡。
阿季似是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轻轻地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祖父母杀了我父母,因为他们讨厌我这个混血,也连带着讨厌我父母。
“而我从此憎恨普通血统的灵族,加入了永顺陛下的阵营,也随之仇恨一切敌对阵营的人,因此杀了阿涟的兄长。
“现在阿涟恐怕也像当初的我那样,开始仇恨我这样的人了。也难怪她想杀我,因为我也做了同样的选择。
“我明明那么恨祖父母,却做了和他们一样的事,也让当初的我类似的事,发生在了别人身上……只是万幸,阿涟最爱的兄长原本也是混血,她至少不会因为我,迁怒于所有的混血。”
灵瑾与寻瑜静默。
不过阿季似乎也不需要听众,他只是自己心里堵得难受,所以才将这些说出来罢了。
阿季道:“我告诉你们,只要是你们想知道、而我能回答的,我全部都会说出来。
“就当是赎罪。不能再让这样没完没了的事情,再度持续下去。
“我们来水陆城之前,面见过兽君本尊,知道一些卧虎城的军备还有布置……不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内容可能滞后了。”
灵瑾心头一顿。
这正是他们想要得到的信息。
直觉是正确的,这三个俘虏果然不同于普通士兵。
“没关系。”
灵瑾立即说。
她想了想,又道:“我们想要结束三族间的斗争,只要顺利得到结果,不会过分为难兽族和混血的平民。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灵瑾这句话,似乎让阿季的良心得到了一些安抚。
他停顿片刻,又道:“阿涟大概永远都不会想见我了。不过,你们能帮我对她说声对不起吗?其实也不是想求得她的原谅,我这么说,大概更多是希望我自己能好受一些。”
灵瑾一顿,应道:“好。”
同一时刻。
兽宫。
永顺独自坐在空旷的金殿中,手中仍然捧着红绸所罩之物。
“陛下,安念将军被抓,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一位仙官颤颤巍巍地匍匐在他面前,谨慎地想要求得兽君的判断。
“与他一同被抓的,还有我们安插在水陆城多年的线人。他们一直能收到卧虎城发出的重要下去,知道的事情不少。陛下您一直没有决断,这样下去,会不会……”
仙官想说的,是那些暗探会不会无法抵御翼族军队的威逼利诱,将事情都说出来。
这显然对兽族军队不利。
半个月来,朝廷中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担心这个。
可是,唯有兽君,始终没有太大反应,仿佛根本不在乎。
君主的态度,就像……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对此早有准备一般。
永顺甚至没有听完他说的话,就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是。”
仙官有话难言,只好退了出来。
穿行在玉栏朱漆的兽宫长廊中,沉默的宫人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在这样沉闷的寂静中,兽族仙官忽然心里打鼓,感到一种沉寂的恐惧。
最近,卧虎城越来越冷清了。
百姓们平日里都门窗紧闭,非必要不会出门。
而且莫名其妙的,朝廷里的仙官也越来越少。
昨日上朝时,能来的人,又比上个月少了三个。
听说,那三个人曾被政敌发现,他们在私下里议论兽君。
陛下是个仁君,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他当时表现得很温和,似乎完全不在意,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可现在,那三个人却陆续都不见了。
明面上波澜不惊,好像根本没什么大事发生,可一问,却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个去了哪里。
还有,前线的情况也很奇怪。
自从逐月军来了以后,前线就败多胜少,而且,混血将领和混血士兵的死亡人数也越来越多。
最奇怪的是,大多数人不是在战场上战死,而是病死的。
虽说离家千里,会有水土不服、容易生病的情况,但混血死去的概率,远远高于普通士兵。
要说因为混血的体质,仿佛也并不是,根据他们多年的记录,混血的健康并不会逊于普通灵族,有时还会更强。
主要是,仙官查阅记录时,发现了一个规律,却不敢轻易说出来。
似乎是……服下陛下所赐予的神药越多的人,越容易暴毙而死。
以前前线军有优势,更何况战线离卧虎城千里之遥,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少有人在意这些伤亡人数比例。战场上死人,本来就是稀松平常。
而现在,兽族军显出颓势,一旦开始思考失败的原因,这些古怪的迹象就变得显眼起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陛下为何要害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仙官心中惴惴不安,却只敢将所有的疑虑都藏在内心深处,一句都不敢告诉旁人。
回到家中后,他在屋中徘徊不定,始终难以安宁。
终于,他还是唤来了自己的亲信。
仙官在内心安抚自己,他不是不信任陛下,只是……想把事情了解得更清楚罢了。
仙官对亲信道:“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亲自去一趟水陆城,看看战线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记得行事小心,千万……不要被陛下的耳目发觉。”
另一边,关押俘虏的营帐中,阿季流下的血已经深深渗进泥土里,留下一摊可怕的痕迹。
阿通和忠叔各占一边,呆呆地坐着,阿通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缓过神来。
这时,外面人声嘈杂,似乎有不少军官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
阿通听了听情况,推测道:“看样子,阿季应该是打算开口了。”
“嗯。”
忠叔同意。
阿通的眼神还有些呆滞。
说实话,先前的场景,对他震动也不小。
阿涟是个好女孩,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甚至对他们有些恩情。正因如此,她痛苦的样子才格外让人心碎,甚至让阿通对伤害她的兄长生出了愧疚来。
良久,阿通也踌躇地吐出一句话道:“忠叔,我们一直相信兽君……真的没错吗?”
这此一言,已体现出他内心已不坚定。
忠叔瞥了他一眼,成熟浑浊的眼球中仿佛斟酌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忠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站了起来,道:“走。”
阿通一懵:“干什么?”
“投诚。”
忠叔幽幽地说。
“我们也过去。”
“啊?”
忠叔对他慢悠悠地分析道:“如果阿季开口了,我们两个继续瞒下去,恐怕也没有意义。
“最坏的情况,只有阿季一个人立功,我们两个人都成了弃子,到时候……翼族的人不知道会对我们做什么。
“既然如此,倒不如坦白,先下手为强,和阿季一起说出来。这样,说不定能争取个还算不错的待遇。”
“啊?噢、哦……”
阿通听得懵了,茫然地跟着忠叔起身。
忠叔淡定地大步走到帐篷外,对翼族士兵说:“士兵,麻烦通报翼族长官一声,我们也要投诚!”
不久,三个俘虏重新聚在军医的帐篷中。
阿季看到阿通和忠叔两个人过来了,无疑是高兴的,只是神情十分感慨。
他歉意地道:“阿通,忠叔,对不住,我坚持不住,不能再守口如瓶了。”
“嗨,没事,兄弟嘛。”
阿通对阿季十分宽容。
倒不如说,他们终于要说了,阿通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对他而言也是解放。
他说:“其实刚才看到阿涟那样……我也过意不去,不是不能理解的感受。没事儿,反正我们几个本来也看不出有兽族血统,将来不能待在兽国,干脆再谋出路好了。这可能也是混血少有的好处了。”
忠叔也平淡地道:“嗯,没事。”
阿季感动地道:“多谢你们,你们真是我的好兄弟。”
“这是当然的!”
阿通爽朗地笑了,露出一颗小虎牙。
“咱们三个一起出生入死多少年了!当初山穷水尽,还同分过一个馒头呢!真的就像亲兄弟一样!
“再说了,当初处决水族士兵,是我们三个一起做的决定,只是你亲自动手罢了。我们兄弟三人应该一起担责任。
“说老实话,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比起兽君的理想,我更在乎你们三个。”
“……谢谢。”
阿季不禁动情。
“你说得对,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
忠叔没有说话。
这时,鹤梦领着将领们进了帐篷。
翼族将士们进来之后,小小的军帐,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鹤梦英眸上扬,她扫了帐内一圈。
主要的军官几乎都在了,也包括寻瑜和灵瑾。
因为灵瑾和寻瑜也在,安念自然也一起带来了。
安念看起来十分安分,就连三个己方的俘虏决定泄露机密了,他也没有特别焦躁的样子,只是思考什么似的,始终皱了眉头。
最后,鹤梦又看向俘虏三人。
大概是因为三个人都打算投诚了,鹤梦的态度难得温和,她问:“听说你们打算开口了,那么,谁先来说?”
阿季要张口。
这时,忠叔抢在他前头道:“我来,阿季伤成这样,少说话为好。而且,我比他们两个级别高一些,以前在兽君陛下的私军中地位就高,知道得更多。”
他这么说没错,阿季和阿通闻言,都没有意见。
鹤梦亦颔首道:“那好,你说。先讲讲兽君在水陆城这边的军事计划,还有关于秘药的事好了。”
“是。”
忠叔恭顺地说。
然后,他仿佛是思考了一下,就张开了嘴。
灵瑾见要由忠叔说话,微妙地有些不安。
她始终记得,忠叔是兄长认为最难琢磨、也最难说服的人,现在他居然这么主动地要来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忠叔现在已经开口了。
灵瑾看着忠叔的嘴,等候他将要说出的话。
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短促瞬间,不知怎么的,灵瑾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对于说话来说,忠叔的嘴,是不是长得太大了?
然而,现在意识到这个,已经迟了。
下一个眨眼般的瞬间,忠叔没有说出话来,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伸进嘴里,拿出什么东西来,然后迅速甩向阿通和阿季的方向——
咔嚓!
一个瓷做的东西被在地上摔碎,一股奇怪的气味弥散开来。
就连阿通和阿季都没有意料到忠叔的动作,呆愣了一霎。
然而,当他们嗅到那个气体时,却忽然感到身体内部热得厉害,仿佛是有火焰被那个气体那个点燃了。
阿季本来就受了重伤,此时顿时感到痛苦难当,脖子上爆出青筋,他窒息地掐住自己的喉咙,想要将那种难受的感觉挖出来。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就像花瓶砸到地上,根本让人来不及去接。
在灵瑾眼中,只看见阿季和阿通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狰狞。
他们的脸变成紫色,眼珠瞪得就像要从眼眶中爆出来,他们的身体像吹了气一般膨胀,和河豚一样鼓了起来,胀成了正常人体不可能变成的样子。
“小心!”
这时,寻瑜猛地反应过来。
灵瑾还愣着的时候,兄长一把抱住了她。
他瞬间张开了羽翼,像一个茧似的,将她死死拥在怀中,只是转瞬间,灵瑾就感到自己被兄长的灵气压住了五感。
然后,阿季和阿通的身体炸了开来!
他们的□□就像火药桶一样爆炸。
近在咫尺的轰鸣声仿佛地动山摇,肉块和血浆飞溅出来,最古怪的是,他们身体中涌出了无数紫色的粉末。
这种粉末像火山喷发似的瞬间喷满了整个军帐,粉尘之大,足以遮蔽视线,伸手不见五指。
军帐中来不及反应的军官发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然后又传出打斗声。
军帐外守着许多士兵,离得近的人不免受到波及,剩下的人听到异响,赶忙扑过来帮忙。
发现有毒粉后,翼族士兵立即都捂住口鼻,手忙脚乱地开始掀开军帐散雾。
军帐捂得严实,花费了老大的功夫,毒雾才逐渐散去。
紫雾消散。
灵瑾被兄长快速封住了五感,直到这时,她才感到遮蔽自己感官的力量逐渐减弱,而同时,兄长抱着她的力量也变小了。
灵瑾睁开眼,看到兄长眼底猩红,表情痛苦。
他显然已经难以支撑,慢慢单膝跪到地上。
“哥哥!”
灵瑾担心地扑过去。
大概是为了护住她,兄长自己没来得及做好万全的准备,也吸入了毒尘。
灵瑾担心兄长的身体。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兄长推开了,做出了拒绝她靠近的姿态。
“别……”
寻瑜艰难地说。
“哥哥?”
灵瑾一愣。
这时,她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那种紫色粉末的气息。
这种气味,她在水国也曾闻到过。
毫无疑问,这正是解忧草之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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