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同明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

    他提起实验结论时沾沾自喜, 提起实验对象时云淡风轻，毫不避讳地讥讽其他科研人员。

    杨奕钦俯身看他：“我想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不受陈院士赏识了。”

    这件事大概是孙同明的逆鳞, 只有他自己可以提及，其他人一触便怒, 对方的脸色霎时变得阴沉沉，眼神恶毒地看向杨奕钦，仿佛像拨开对方的皮肉。

    那样淬毒般的眼神, 非得要见过无数的血腥场面, 才能炼得出来。

    现在是末世元年, 按理来说，出现孙同明这样的人并非意料之外。

    但既然陈院士早年便已经放弃了孙同明, 正说明他在多年以前，就在坚持这种丧心病狂的科研素养, 还被陈院士早早洞悉了内心，正说明他在和平时期都掩盖不住自己扭曲的内心。

    杨奕钦看了眼时间，再盘问对方一小时, 弄清楚他有没有囚困其他幸存者。

    ——他现在最担心的问题是, 既然孙同明一直在用丧尸和活人来做实验, 却几个月没有动陈夫人这些幸存者，是否是因为对方手里还有“实验体”, 所以才不急不缓？

    以孙同明对科学实验的态度，他不会在这方面骗人, 反而会骄傲地告诉他们自己还拥有多少实验体，因为那是他自豪的“战绩”, 他顶多就是不告知他们实验室的位置。

    如果是这样, 最好能现在就将对方的嘴撬开, 能救人的话就趁早去救。否则带领众人回到基地，在不遇到任何意外的情况下也需要三个小时。等回基地一趟再慢慢审讯，得出结果后再过来寻人，只怕落在对方手中的人已经出了事。

    当然，要是撬不开对方的嘴，他也不会在对方身上一直浪费时间。

    这时候就更惋惜于没有通讯信号的事，如果能使用手机的话，他就可以直接联系上基地，一边审问孙同明和章麟，一边联络基地派人过来，用不着费时间在末世中缓慢往返。

    不过……

    想到这里，杨奕钦忽然灵光乍现，他将孙同明和章麟两人拷在房间的暖气管上，然后对封霖笑说：“你先看着他们两个人，我去做点小准备。”

    封霖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

    “好。”

    杨奕钦便转身离开房间，去了商场的其他店铺。

    孙同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墙，精明的眼珠子乱飞，等着看这两个人究竟准备做什么。

    不消片刻，杨奕钦就从外面走了回来，他的一手拿着一方黄色的长布，一手提着一桶墙漆和刷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封霖走过去，打开了红色的墙漆。

    杨奕钦将方布铺在了地面上，方布整个铺开后有两米宽四米长，看样子原本是个颜色素浅的床单。随后，他用刷子沾上深红色的墙漆，在方布上画上了大大的“SOS”、“商场有人”的字样，又标注了今天的具体日期。

    写好之后，他用钩子将方布挂在了面相大街的窗外。

    封霖想起其他地方的窗户，问：“再挂几个吗？”

    杨奕钦拍了拍手，笑说：“没事，我拜托陈夫人去做了，他们一群人单独待着容易想东想西，谢谢求救信号比祷告更能洗涤心灵。商场就是这点好，无论什么奇怪的工具都能找得到，一人一套装备不是梦。”

    孙同明呵呵一笑：“求救信号？基地忙着找资源，哪有时间理你们。”

    “……”杨奕钦失笑，“原来你反社会反到了方方面面。”

    也是。

    当一个人失去了最基本的道德和人性，也不能指望他会相信世上真有以人为最优先的集体，总之只要是违背他的世界观的事物，就都是别人编纂出来的。

    陈院士怎么可能能喜欢这样的学生。

    杨奕钦搬来两把椅子，将其中一把递给封霖，坐在了孙同明的对面。

    瘫坐在地上的孙同明抬头仰视他们两人，他被拷在暖气管上也不觉得难受，反而自得其乐地换了个姿势，倚靠着墙壁端坐。

    “孙同明。”杨奕钦居高临下地问，“你手里还有其他幸存者吗？”

    听到杨奕钦的询问，孙同明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而是伸出没有被拷住的那一只手，将手指插进另一只手臂上的弹孔处，用力翻搅伤口，似乎是想将里面的子弹生生掏了出来。

    一时间，弹孔伤口处皮肉外翻、血流如注，令人厌恶的铁锈味在房间中弥漫开来。

    末世以来，杨奕钦闻过不少血腥味，丧尸腐烂、人类新伤、动物创口……但是唯有孙同明身上的气味让他皱眉，有种想要屏住呼吸的感觉，和那管试剂里液体的味道相差无几。

    这令人不得不怀疑，孙同明是否也在拿自己做实验。

    想想倒也相当合情合理，毕竟在对方没有被枪击流血之前，那些丧尸始终视他如无物，直到他流血才有了动静，但是很快又被试管中的液体迷惑了辨认能力。

    一旁的章麟原本正瑟瑟发抖，不敢看杨奕钦和封霖，也不敢看孙同明。

    此时，他见到孙同明生扣手臂上的弹孔，将弹孔从一个小洞撕裂成狰狞的裂口。黑红色的血液顺着孙同明的手臂喷涌而出，溅到了他的身上，吓得他目瞪口呆，鼻尖近距离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之后，更是忍不住呕吐了出来。

    因为失血和痛觉，孙同明脸色和唇色变得苍白无比，但他仍然不屑一顾得笑，甚至将扣出来的、带有血液和烂肉的子弹扔到了章麟脸上。

    黏腻的血肉糊在脸上的感觉格外渗人，章麟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孙同明更加难看。他抹了一把脸，看着手上的子弹和肉块，吐得更加厉害了。

    孙同明得意一笑：“吐什么，知道你手里的血和肉值多少钱吗？”

    章麟当然不知道，他只觉得害怕和恶心。

    孙同明带给他的心理阴影远不止如此。

    封霖眼神嫌弃，扔了一包纸砸在章麟的头上。

    至于孙同明——他们不认为自己能阻止这个疯子。

    将手臂和大腿上的子弹抠出来之后，孙同明抹了满手的血，这才脸色苍白地看向杨奕钦，慢悠悠地回答他刚刚的问题：“有当然有，不然我也造不出来这些药。不过，你是指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杨奕钦没有同他拐弯抹角：“人在哪里？”

    “为什么要告诉你。”孙同明咳了两声，咧嘴笑说，“谁问我，我就告诉谁的话，那这个实验还要不要做了？”

    孙同明的性格怪异无比，只要是不想说的事，似乎无论如何也敲不开他的嘴。但对某件事有异于常人的执着，就是他的弱点。

    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无法在自己执着的领域保持冷静。曾经就有间谍因为被质疑了立场，怒而曝光自己，也要反驳对方。

    杨奕钦就准备抓对方在意的点攻破。

    他心中掐着时间，脸上却表现得可有可无，无所谓地转向了一旁的章麟：“你呢，你知道什么？”

    章麟刚刚呕吐过，整个人有气无力，他用卫生纸堵住了自己的鼻孔，尽量削减空气里恶心的血腥味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听到杨奕钦的询问，他瞬间吓得浑身一抖，谨慎地看了旁边的孙同明一眼，然后便狠狠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杨奕钦摆摆手，“明白你知道了。”

    章麟：“……”

    孙同明也嗤笑一声：“蠢货，你也就偏偏外面那群种猪。”

    “啪嗒！”

    杨奕钦扔出一个木块，狠狠砸在了孙同明的脑袋上，让他的额头肿起一个大包，这才语气冷淡地警告说：“注意你的言行。”

    孙同明被砸得头晕眼花，缓过神来之后摸了摸额头的包，舔着唇角说：“我最讨厌别人砸我的头，因为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装着人类至高无上的知识，你们这种蝼蚁不会明白。”

    “啪嗒！”

    他刚刚说完，就又被打了一下，这次是封霖动手。

    孙同明被打得侧过脸去，相较于刚刚抠挖子弹的疼痛，这种痛只能说不值一提，却最能激怒他。

    “你们两个人——”

    “不能杀死你，就迟早被你杀死对？”杨奕钦笑了笑，“朕已阅，你不用说了。”

    虽然没有交流过，封霖却已经知道杨奕钦想做什么，他顺势说：“好的实验设备都被运到基地了，我看这个人根本实验不出什么结果，迷惑丧尸的药剂也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我们用不着审问他，直接把他送到基地就行。”

    杨奕钦颔首：“我也这么觉得，还以为多有能耐，所以才浪费时间等他炫耀，结果聊来聊去果然不如梁博士专业，怪不得被陈院士放弃。杀一个人，制出来一管药剂，还是一次性使用的东西，真认为违法犯罪的自己很厉害吗？花功夫弄出来这种东西有个鬼用。”

    孙同明生平一不能容忍有人质疑他的科研能力，二不能容忍有人提起陈院士、梁博士。

    他脑袋向后仰靠着墙壁：“只是试剂？你懂什么，试剂只是外用的东西，而且制造起来的确简单，将进化者的血肉和丧尸的血肉混合起来，就能产生一定的效果——且必须是活着取下的血肉。你们一群妇人之仁的伪君子，当然发现不了这一点。”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已经凝血了的伤口，“不过……真正的科研成果在这里。”

    杨奕钦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臂上：“让自己发臭的成果？”

    “你看你们两个也不像蠢货，难道想不出来为什么那些丧尸一开始不攻击我吗？因为我改造了自己。”孙同明得意地勾起唇角，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虽然实验还没结束，流血之后还是会暴露自己的存在，不过只要再给我几个月，我一定能研究出让人完全避开丧尸的办法。”

    “直接对自己做实验？我看你变异成怪物的可能性更大。”

    杨奕钦不相信他这种研究方法，能达到理想中的实验效果。

    “是有人变成怪物了。”孙同明眯眼笑，“但我永远不会。”

    他口中变成怪物的人，应该就是被他抓起来当成实验体的无辜幸存者。

    想到这里，杨奕钦忽然福至心灵。

    孙同明提到过想用他和封霖的血液做实验，也猜到了他们两个人是显性变异者，大概率是因为他已经拿变异者做过实验，并且得出了有利于他的结论。

    “试剂是变异者的血肉做的？”杨奕钦提出疑问，“你自己也是显性变异者？”

    “显性变异者？他们就是这么命名的，真是幼稚。”孙同明哼笑，“我们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是逃过了感染的进化人种，应该和普通人区分开来。”

    杨奕钦摇头失笑：“区分什么，你比别人多长了几条腿吗？而且你不知道普通人的身体里，也存在同样的变异细胞吗？”

    孙同明眸光闪烁。

    看样子确实不清楚。

    杨奕钦眼神轻嘲：“连这种最基础的东西都没有查出来，还说自己的实验成为凌驾于陈院士之上，末世如果靠你们这种人，不等丧尸和变异动物攻击，人类就被你毁灭了。”

    对方属于“偏科”极其严重的人，因为他不屑于走“寻常路”，所以研究出来的东西也都偏离于正常人需要的方向。对变异者的了解不多，连普通人其实也拥有特殊活性细胞都不知道。

    被狠狠嘲讽了一番后，孙同明骨子里的胜负欲遮掩不住。他直直看向杨奕钦，意味深长地说：“可以长。”

    这是在回答杨奕钦的上一个问题——

    可以比别人多长几条腿。

    杨奕钦沉眸：“你做过？”

    “你觉得呢？”孙同明勾唇，“可惜了，实验体都没活过两天。”

    杨奕钦的眼神逐渐变凉。

    他在脑海中疯狂回忆附近的地形，辅以孙同明开车来的方位，思考什么地方最适合他实验和藏人。仅仅只是眼下这些线索，还不足以他下定结论，还要套出一些话。

    可惜章麟对孙同明的畏惧太深，从他那里实在找不出突破口。

    而陈夫人曾经说过，孙同明在“信徒”中属于独来独往的类型，偶尔会和她们有一点沟通，但多数时候并没有深入交流的意思，只是偶尔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们，所以其他人对他的了解不深。

    见杨奕钦陷入沉思，孙同明继续说：“你们两个的身体不错，看起来能多活几天，真的不考虑让我帮助你们，得到完全凌驾于众人的能力？”

    “不了。”杨奕钦说，“我怕你设备简陋。”

    “简陋？开什么玩笑。”孙同明不屑，自信满满地说，“我手中的设备虽然不多，但是比起基地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这句话，杨奕钦迅速确定了对方实验设备的来源。

    当初钱国伟带队去寻找实验仪器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北市内的几个研究所，其中有一处研究所距离这里的距离尚可，不过等到他们过去的时候，大量的丧尸将仪器弄得七零八落，已经失去了使用的价值。

    现在看来，被破坏的仪器只不过是遮掩的幌子。

    孙同明的人手不够，想大规模地搬运大型实验仪器，还要保证精细的实验仪器不被破坏，是十分困难的事，所以他一定不会把东西搬得太远，还要保证实验的房间需要足够大。与此同时，他还要保持自己的物资补给，每周和章麟取得联系，所以离商业街的距离也不能太远。

    再联系对方的性格，很快就能锁定目标地段。

    杨奕钦冷目灼灼，捕捉孙同明每一寸表情，出声问：“少年宫？”

    孙同明眨眼的频率乱了一秒。

    杨奕钦弯眸：“猜对了。”

    封霖站起身，拿起放在墙边的武器，扔给杨奕钦一棍绳子：“去救人。”

    杨奕钦接过绳子，将孙同明和章麟从头到脚绑的严严实实，嘴和眼睛也都堵了起来，分别锁进了不同的房间里，以保证他们无法跟任何人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随后，两人走出了房间，来到陈夫人等人所在的地方。

    杨奕钦看向屋内的其他人：“相信你们已经听陈夫人说过了，章麟一直在忽悠你们，他根本不是什么神父，那些所谓的神迹现在许多人都能做到，基地已经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另一个叫孙同明的人是幕后的黑手，是一个心理扭曲的科学家，一直在做人体实验。”

    屋内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杨奕钦又说：“我们马上就要去少年宫救人，你们都是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人，希望你们能将少年宫的情况告知我们。”

    他说完后，封霖的视线扫过众人：“希望你们不要说谎。”

    听到两人要去救人，其他人暂时将脑海中的疑虑放到了一边，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少年宫那边的情况，希望自己能帮上忙。

    杨奕钦记下大家提供的线索，然后嘱咐说：“实在没时间跟你们多做解释了，你们有权利选择信或不信基地的立场。在我们救人的期间，你们可以在商场安静等待，我们回来之后就会带你们前往国家建立的安全区，那里有食物、有住所、有军队把守，秩序严明足够安全；也可以离开这里回家，随意带走你们能带走的所有物资，我们回来之后也不会将这里的物资搬空。”

    说完，他思考要不要让众人分开，按照走和不走待在不同的房间里。毕竟现在众人所信任的“神父”没了，如果他们选择搬物资回家，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争执。

    “我、我愿意跟你们走！”其中一个中年妇人问，“但你能证明你真的是国家基地过来的人吗？”

    杨奕钦歪了下头：“我明白你们的顾虑，这个确实很难界定，毕竟刚刚被神父骗入教。”

    “不是的，我们没有被骗过……至少我和我老公没有信过。”妇人摇头，“我一直不相信什么神啊、神父之类的东西。”

    杨奕钦：“……？”

    “神父……章麟很厉害，力气大还有超能力，我们肯定打不过他，但是我们又想获得生活的物资，所以只能听他的话，陪他演戏。”

    说到这里，妇人看向自己的老公。

    中年男人点头：“对，我们两个回家还吐槽呢，现在的人稍微厉害一点就飘了，还想当神，再有超能力那也是人啊。”

    封霖问：“那为什么不投奔基地。”

    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我身体太虚弱了，以前动过刀子割过器官，现在都要吃药。我怕护不住我媳妇，走不到基地。”

    妇女接着她的话说：“天上的直升机我们看到过，但是我们就住在小区的一楼，又不敢走到高处、宽敞、丧尸多的地方放置求救信号。信号摆在一楼，直升机每次都注意不到，听到动静临时出门又来不及，因此每次来商场一趟门，我们两个人都要准备一两个小时才敢出门……”

    他们说完之后，又有两个人身体虚弱的人，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至于剩下的人，则是完全不同的看法。

    其中一个年轻男人说：“怎么说呢，虽然丧尸的出现很不科学，但我仍然不相信章麟的神父身份。不过我觉得他说的有关‘基地广播信号都是骗人过去’这件事，听起来很有道理，所以每次看到直升机，我反而会把自己藏起来，不让直升机发现自己……”

    封霖冷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是我太自我了！”年轻男人忙说，“看到你们两个人，我相信咱们国家建立的安全区，请你们带我一起回基地！”

    剩下大部分人都表示自己和他一样，是怀疑论者，对于基地有种恐惧心理。

    杨奕钦只说：“基地到底怎么样，你们去了就能知道，我建议你们无论何时都相信我们华国的军队。”

    这时，最后一名女孩子笑说：“哈哈哈，难道只有我留下来，是为了看看章麟这个神父能当到什么程度吗？我相信国家建立的北市幸存者基地，但反正我的家人都死了，我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在这里还能偶尔过来看他装逼，不觉得很有趣吗？”

    杨奕钦：“……”

    “不过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想跟你们走。”女孩子眼神坚定说，“我要学枪，然后像你们一样出来救人。”

    杨奕钦笑：“可以。”

    然后，他便和封霖一起将众人安置好，拿起武器驱车离开了商场。

    两人离开后，陈夫人的脸色古怪。

    因为……在场众人中，似乎只有她们母女，是真的相信了章麟的鬼话。

    ……合着其他人都是气氛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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