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8章 “做人,好好活着就行。”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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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梅觉得,作为全家最小的孩子,她一直很孝顺。“孝”字对父母,“顺”字对兄长。

    当时做爹的握着她的手,要她放弃自己的学业,为家里牺牲,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转头就扔了自己所有的书本卷子——它们居然有那么多,摞起来,肯定比农村的小平房高。金梅扔得毫无怨言。

    但她终究是不够明白自己。久病床前无孝子,伺候病人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哥被病痛折磨,她也在大哥的病中饱受煎熬。

    身体很累,精神很累。终于有一天,她的折磨结束了。

    看着大哥被推进太平间,她居然没有丁点悲伤,甚至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很可怕。

    大哥下葬后不久,有一天,金梅偷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父母在商量着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小梅没念虚(书),是不会有什么粗(出)息了。还是早点嫁银(人)滴(的)好。”当妈的这么说。

    金梅当时想:“我到底是为什么没念书?”

    “也是。咱小梅长得靓,能寻个好人家。”金父也说。

    金梅默默摘下身上的围裙,去厕所对着镜子看自己。

    厕所的镜子不大,四方四正,也就能照到她的肩膀。镜子很干净,金梅今天早上收拾家里卫生的时候刚擦过。

    镜中的女孩儿是瓜子脸,有些偏瘦了,但细眉大眼,真的很漂亮。像父亲说的,她很靓。

    这么靓的一张脸,绝对不能关在厕所一面四方四正的小镜子里。她得跳出去。

    这是金梅第二次觉得自己很可怕。

    这天夜里,趁着全家人都睡着了,金梅偷了父亲的钱包,随便买了张火车票跑了。

    长长的绿皮火车,在深夜空旷的车厢里,她碰见了个男人。男人穿着打扮都很讲究,风度翩翩,主动和她攀谈。金梅很高兴,觉得自己选对了。——果然,外面有更大更好的镜子,适合映出她的脸。

    她喝了男人递给她的饮料。

    之后发生了什么,金梅全然不记得。天不亮的时候醒来,金梅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坐在车厢那狭小的厕所里。

    她的内/衣被撕烂,身上有多处伤痕。——她被强/暴了。

    而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早在半夜匆匆下了火车,再也不见踪影。

    金梅哭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眼泪。她不敢哭出声,不敢报警。

    报了警又怎么样?那个男人会被五马分尸吗?她的清白能回来吗?回不来。不但清白回不来,她反而还会被送回家,送回农村,一辈子受人嘲笑。

    恨要放在心里默默诅咒,只要她不说,人生地不熟,没人会知道她已经是个不干净的女孩。没有人。

    车窗外的天大亮,金梅从行囊里拿出那件最大最长的外衣穿上,遮住了身上所有的痕迹。——她这个人,真的很可怕。

    接下来一个月,金梅又几经辗转,来到了长春。

    金父的钱包很瘪,金梅很需要钱,她没有学历,很难找到得体的工作。

    一晚她饿着肚子,在车站恍惚地望着天,不知道怎么办。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八百一晚上,成吗?”

    金梅瞬间就听懂了。她明知道,自己歇斯底里从家跑出来,要过的不是这种生活。她明知道不可以,但她想起绿皮火车,想起那间狭窄熏臭的厕所,想起自己雪白大腿上青紫色的淤青......

    “一千五。”金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男人又仔细看了看金梅:“行,走。”

    金梅这才看清,对面的男人还没有她高,长得很丑,左右两边脸甚至不对称。

    男人从兜里摸出一千五,塞进了金梅兜里,给她带走了。

    一千五百块,金梅自己报价,把自己给“卖”了。第二天,她吃上了饱饭。

    后来,金梅身边有过很多男人,奇形怪状,五花八门,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记得他们扭曲的脸,他们身上恶心的臭汗味,还有夹在自己大腿/根的钱。

    金梅有了金明宇。

    知道有金明宇的时候,金梅想了整整一天一夜,却没想明白——金明宇是谁的孩子?他爸是谁?

    金明宇不该留。去医院打胎那天,金梅路过一家电话亭,突然着了魔障。她竟鬼使神差地拿起电话,给她二哥去了一通。

    她记得二哥的手机号码。二哥在大城市上大学。她也该那样的。

    “您好,哪位?”二哥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这一瞬间,金梅像是过了电一样,她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在发麻,脚底像戳在钉板上那般疼。她不能呼吸,不能动。

    “喂?”二哥又唤一声。

    金梅立马挂了电话。这是她最后一次和家里人联系。

    她和“家”没有联系了。她没有家人了。金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没有联系了。她仅剩下自己一个人。但有一条该死的生命,尚且还可以属于她。

    金梅大喘一口气,喘得头晕目眩。她扭过头,没进医院。

    她将金明宇留了下来。

    分娩很疼。那是金梅最后一次觉得自己很可怕。

    因为再往后,她就没有知觉了,再也没有清晰的意识。她的世界渐渐变得虚无模糊。金明宇四岁那年,她染上了毒/瘾。在一家歌厅染上的,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也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杨六。

    杨六是贩/毒的。他和金梅好上了。

    日子要多糜烂有多糜烂,终于有一天,金梅的人生烂透了。

    杨六在她家杀了人。那天她和杨六正在争吵,为什么吵架,金梅不记得了。她的记忆全乱套了。

    他们从中午一直吵到半下午,突然门开了,金明宇带了个年轻小混混进来。

    金明宇一开门就被吓哭了,撒丫子往厕所里钻。——这孩子养成习惯,一害怕就钻厕所,当然,每次都是怕他亲妈。

    他是真的像金梅,只配得上厕所这种地方。

    金梅不知道骂了杨六一句什么,杨六气红了眼,一巴掌给金梅扇进厨房,拎起桌上的水果刀就要扎过来。

    门口的江流吓得目瞪口呆,但地上趴的是金明宇亲妈,见了刀子,他还是冲了上来,想把杨六拉开,争执过程中,那水果刀不幸戳进了江流胸口。

    “杨六跑了......多少天我忘了。那小混混就一直死在我家厨房,一直死在那。”金梅咧着嘴笑。她的嘴唇很干,嘴角甚至已经干得裂开,能看见鲜红的血丝。

    “我把厨房的门锁上了,但厨房又有一股臭味......”金梅还在咯咯笑着,“啊,杨六又回来了,他打了我一顿,进了厨房,后来厨房就没臭味了。”

    ——“是杨六又回来,将江流的尸体抛进了河里。”周启尊心想。

    金梅:“杨六抢我钱!不能给他,给他了......给他了,他跑了,我怎么办?小宇,对,还有小宇。”

    创伤,毒/品,噩梦……有太多东西缠着金梅下地狱。

    金梅撒着失心疯,周启尊只沉默着看她,没说话。

    金梅也瞪着周启尊,她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居然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无辜,仿佛在说——厉鬼害人,是天经地义。

    ——你看,我是地狱的厉鬼啊,所以不能怪我。

    “我头很疼,脑子很乱。”金梅似乎想得很用力,她对周启尊说,“我好像见过你。还有别人......”

    金梅:“......不对,我是在做梦吗?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杨六呢?你知道杨六在哪吗?杨六要拿走我的钱!”

    “啊!——我的钱!”金梅突然大叫一声,她用手扯自己的头发,又用手指甲抠自己的头皮,不敢说她下手有多狠,指缝里竟渗进了些血色。

    “小宇呢,小宇呢......”金梅猛地站起来,双脚狠力跺着地面,四处焦急地张望。

    大门被推开,立马冲进来两个警察将金梅架起来控制住。

    “周哥。”高岩先前出去接了个电话,这当儿回到周启尊跟前,说,“审讯室那边传话,杨六都交代了。”

    贩卖毒/品,嫖/娼/卖/淫,失手杀掉江流,给江流的尸体抛进河里,企图卷走金梅所有的钱逃跑……

    “我们先出去。”高岩捏了下周启尊的肩头。

    “嗯。”周启尊应道。

    金梅被按回座位上,在门关上的时候,周启尊听见金梅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我的钱!——”

    门关上,金梅的尖叫也被关上。

    “我们会把金梅送去医院。她的精神状态有问题,要接受治疗。”高岩说,“她还需要去戒/毒所戒/毒。”

    “周哥,没事?”高岩见周启尊表情不太好。

    “没事。”周启尊摆了摆手,朝高岩笑了下,“谢谢你让我见她,我知道这不合规矩。”

    “没事儿,我跟我们队长打过招呼了,这案子特例让你掺和,他同意了。”高岩也笑笑,“周哥你算咱半个自己人。”

    “谢谢。”周启尊又道了次谢。

    “想想金梅也是个可怜人,但最后结果弄成这样,也是她自找的。”高岩叹口气,和周启尊从长长的走廊原路返回,“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她能坚强些......”

    今天的日头足到过分,太阳光从窗户用力捶进来,砸了一地亮黄,甚至有些晃眼睛。

    周启尊被晃得眯起眼珠:“坚强不坚强的其实不要紧。人么,谁还不坚强,谁还不软弱呢。”

    周启尊的手操着兜,兜里的手机越来越热,已经有些烫手了:“做人,好好活着就行。”

    世间万物,都是独立的千疮百孔。是人是鬼,人间地狱,往往一念之间,差不过毫厘。大道理全是空的,所有的“如果”都是假的。“好好活着”,不论以怎样的姿态,跪着,爬着,鲜血淋漓,毁容垢面,任意丑陋不堪地挣扎。只要守住这四个字,那就是人,就还留在人间。

    周启尊:“好好活着,就可能有大好事发生。”

    “也是。”高岩乐了,“是我矫情了。这两年案子办多了,格外多愁善感。”

    高岩:“有人说医生,警察这种职业,干久了心会变硬。也就外行才这么说。实际上,明明是反过来。”

    “对了,你还想见见金明宇吗?那孩子一直不太好。”高岩提这个事就愁,“周哥你跟他熟悉些,要不你去安抚下他?”

    周启尊一听,赶紧接茬:“当然。我答应给他买巧克力,巧克力现在就揣在兜里呢。”

    “那可太好了。孩子小,太可怜,我都不敢多问他。那孩子也是,我问他为什么带江流回家,他非说是为了什么有魔法的珠子......”

    高岩的脸已经皱起来了:“小孩子瞎扯......”

    “珠子?”周启尊愣了下,想起早先他问金明宇的时候,金明宇也提到过珠子。

    没过片刻,兜里的手机突然贴着大腿震了震,周启尊立马反应过来,很可能是张决明的信号。

    正巧路过卫生间,周启尊指着卫生间的门:“我先去个卫生间,等会儿出来再找你。”

    “行,那我大厅等你。”高岩说。

    进了卫生间,周启尊并没有立刻掏出手机。他很谨慎地四处看过,包括里面的隔间,确定卫生间现在没人。

    周启尊这才站去窗边。他正对着门,这样如果有人要进来,他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周启尊终于将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电话已经挂断了。但是有一条短信,是张决明发来的:“周启尊,找个机会,周围没人再回我消息,我有话和你说。”

    原来是张决明切断了通话,又发了短信,所以周启尊的手机刚刚才会震动。

    周启尊又扫了遍张决明这一板一眼的短信,反手一个电话打了回去。

    张决明耳朵那么好用,手机揣在兜里,他足够听得清清楚楚。是在听到高岩说“珠子”的时候电话才断的,所以,“珠子”肯定有问题。

    通话音刚响过一声张决明就接了。周启尊连个喘气儿的时间都没浪费,张嘴便问:“珠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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