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眷?”
张决明脸上还是没有半分表情,那精美的眉眼,仿佛冰冻一般冷硬:“你就是赶尸族现任的当家?”
还真的和阎罗殿传来的消息一样,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
“是我。”林眷的额头磕在地面上,不敢将头抬起来。
张决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他双脚刚一落地,身后立时刮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冷风,那玻璃窗像是被风抽打的一样,自己“咣”得一声关上了。
紧接着,头顶的灯倏得一下亮起来,将不大的屋子照明。
张决明往前走了几步,在林眷跟前站住,他低下头望着林眷的后脑勺:“先起来,我要问你几句话。”
他手里的铁鞭子垂下,那鞭尾拖在地面,还劈里啪啦得往上崩火星,哪怕隔着一段距离,林眷都能感觉到一阵阵逼人的火热。
林眷吞了口口水,喉咙还是干巴巴的,他听见自己慌张的心跳,竭力压下浑身的恐惧,恳求地说:“还请大人先把挞罚收回去......”
——说到底,林眷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就算给他贯了个当家人的名头又如何,他还是会因为害怕发抖。
张决明的戒备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也仅有一点了。
“看来你也不是真的不懂事,起码知道挞罚能将你挫骨扬灰。”张决明翻过手掌,以他掌根为轴,火色蔓延大肆,随后忽一下熄灭,挞罚也跟着消失了。
林眷明显松了口气,他这才抬起头来,但还是跪着没有起来:“谢谢大人。”
“起来。”张决明说。
林眷顿了顿,从地上站了起来。
张决明仔细打量了下眼前的少年。
十七八岁,正是男孩子身体抽条的时候,但眼前这小阴人估摸是抽不动了,或者就是抽残了。
他过分瘦弱了,基本快皮包骨头,目测身高,应该还不到一米七。再看那张灰白的脸......
张决明知道阴人大多面貌丑陋,但看了林眷,还是微微愣了下。
林眷生得一张圆脸,圆脸要有点肉才好看,可林眷只有皮,他那圆脸就成了颗脱过水的麻瓜。
他有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但眉毛稀疏寡淡,鼻梁软塌,嘴角凹陷,嘴唇薄得寒酸,抿成一线。这小子说是丑,不如说长得有点惊悚。
“大人。”林眷又低下了头。
张决明挪开眼睛,没再继续盯着他。
“我几天前就让赤豹走了一趟湘西,给你们赶尸族带了信,说我找你们有事。当家的是没收到?”张决明问。
林眷抿了抿嘴,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汗,将背上单薄的青布衣服殷湿了:“我最近一直在外面,没有回去过,也没收到大人的消息。”
“没收到也没关系,反正我们现在也见到了。”
张决明:“我没时间和你绕弯子,说,在长春雏鹰小学找到的半张驭尸符是不是你的?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长沙火车站?”
林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至于长沙,我去那是因为有些私事要办。”
“私事。”张决明哼了一声,“所以私事不用和上面交代,是吗?”
林眷不出声。他只是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僵在地上。
“林眷,你连封界术都用了,还在这装样子。”张决明的手捏出个拳头,“你不会真以为,我不敢用挞罚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混账东西!”张决明突然厉喝一声,抬脚踹飞了旁边的椅子。
那椅子飞出去,正好撞上林眷的左膝,随后又在地上滚了两个跟头,冲去对面的白墙,再一高弹回来,半路翻地上消停了。
林眷疼得闷哼一声,左右晃两下,终归是站不稳。他跌倒在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左膝盖,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滴到地面。
“你知不知道龙涎珠是个什么东西?私藏圣物又是什么罪名?当家人真是好能耐,到现在还敢瞒我!”张决明没客气,显然动了气,攥紧的拳眼里又蹿出火光。
而林眷则更狼狈,当听到“龙涎珠”三个字,他就如同挨了当头一棒,身体不禁一阵战栗。
“你要是再不说明白,我这就压着你去阎罗殿,你们整个赶尸族,也等着给你陪葬。”张决明字字句句咬得结实。
他说完,居高临下地盯着林眷。
林眷感觉山鬼的目光阴森冰冷,被盯着看,就仿佛芒刺在背,又或者是有一对野兽的凶牙正对准自己,接下来就要将他撕成粉碎。
“你还是不想说。”张决明的语气忽然沉了下来,他的拳头松开,挞罚再次从他手中钻出去。
燃着烈火的黑索冲向林眷,绕着他转过几圈,忽然收紧。
“啊——”皮肉一阵剧烈的灼痛,林眷痛喊一声,翻倒在地上打起了滚儿。
张决明别开眼,没看他:“既然不想说,就跟我去阎罗殿。”
焚生烈火太疼了,林眷刚才一嗓子喊完,居然哑了喉咙,再没了呼嚎的力气。舌根泛上一股温热的血腥味,林眷仰着头,艰难地大口倒气。
突然,勒在身上的挞罚松了些。林眷虽不能挣脱束缚,但痛楚减轻了不少。
林眷用力扭过脸,看张决明。他疼得头晕目眩,视线一片模糊,他看不清张决明的表情,只模棱地感觉,张决明那眉头好像皱了起来。
明明可以将挞罚勒得更紧,让烈火灼烧他的骨血,让他承受更大的痛苦。
这山鬼大人,或许......
“别带我去阎罗殿......大人,别......”
林眷七晕八素的,眼神里竟不自觉地爬上了股小孩子委屈,恳求的声音虚弱,也显得格外可怜。
“别......去了阎罗殿,我就不能找到师父......”林眷瘦弱的身体猛地抽搐两下,他嘴角淌下一行血,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挞罚松开了林眷,被张决明收回手心里。
“不能找到师父?”张决明盯着昏迷的林眷,喃喃自语。
。
林眷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旅店里,甚至还躺在自己床上。
不是阎罗殿。山鬼大人没有把他押到阎罗殿去拷问。
大灯关了,只有床头点了一盏小灯。林眷眨了眨眼睛,瞪着头顶的天花板。
“醒了。”张决明的声音在昏暗里沉沉响起。
林眷一个打挺要从床上激灵起来,但起了一半浑身生痛,他又不得不趴了回去。
“别乱动。”张决明叹口气,递给林眷一只杯子,“喝了。”
林眷迟疑片刻,侧目看向张决明。
或许是灯的原因。屋里的床头灯是暖光,昏黄的光亮打在张决明脸上,他漂亮得不真实。那张脸仿佛不是世间该有的。
这就是山鬼。果然是魑魅。最美,最强大的魑魅。
丑陋的少年忽然想:“现在我还在这里,没去阎罗殿,那眼前的山鬼大人或许是只好山鬼。”
林眷慢慢从床上蹭了起来,接过张决明递来的杯子。他把杯子放在干燥的嘴边,先抿了一小口。
一喝进嘴就知道,这是杯好东西。
林眷从小修行,刚会爬的时候就绕着阴阳八卦阵爬圈,他的天资并非顶顶好,不说凤毛麟角,但多年坚持,也算对各种符咒术法烂熟于心。
有些符咒注满画符者的灵气,能烧灰和水吞服,助人恢复生息。
但张决明递来的这杯水里,除了至阴至纯的灵气,还有些别的什么。林眷竟然喝不出来了。
“除了烧化的灵符,大人这水里还放了什么?”林眷问。
免得林眷多心,张决明直说:“我从指尖放了两滴血进去,山鬼的血多厉害,不用我多说?”
林眷一怔,有些不敢信,他低头仔细看水杯,这水的确有种黯淡的红,像玫瑰枯萎时的颜色,还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香味:“这怎么......”
“不用在意。”张决明还是头一遭朝林眷笑了一下,“是我伤了你。喝了。”
见林眷捧着杯子喝完了水,张决明这才又说:“事关重大,刚才我太着急了。”
林眷一顿,将杯子用力捏住,他低下头,张决明又看不见他的脸了:“大人没做错什么,换了我,也应该绑自己去阎罗殿问话。”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张决明再开口:“但你不想去不是吗?现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找不到你师父?你师父......失踪了?”张决明问。
也就是因为少年的这句话,张决明才会心软的。
赶尸阴人,就算不是孤儿,也都打小和父母亲朋断绝了关系。他们在阴祟中长大,和森森白骨、腐烂凶尸一通走路。但阴人也是人,人性生来易孤独,会有情欲。这其间的痛楚难过,别人不知道,张决明是感同身受。他很明白。
若说阴人在这世上还留有一丝温情,那一丝只能是他的师父了。
拜师后,全是师父教导他,陪他成长,教他本事。阴人的师父,就和常人的父母、老师一样。不,分量还要更重,重很多。
如果是为了师父,那林眷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张决明等了一会儿,林眷还是不肯张嘴。
张决明垂下眼睫,又说:“我掐过你的气脉,除了刚才挞罚的伤,你的内脏本来就已经受损了。”
——挞罚虽然厉害,但张决明刚才出手并不算重,燃眉之急,不得已才降罚。张决明仅仅是想让林眷尝点皮肉疼痛,逼他松口。是因为有旧疾,林眷伤上加上,才会当场昏厥过去。
“我看你的伤势,是逞强用了什么不该用的术法,遭到反噬了。”张决明再问了林眷一次,“到底为什么?你师父也和龙涎珠有关吗?”
这回,林眷终于张嘴了。少年没有回答,反而问张决明:“大人,我能信你吗?”
张决明抬眼,直视他:“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林眷僵了好长时间,才缓缓摇了下头:“没有了。我说。”
他咬住后槽牙,嘴里生出一股苦涩的腥气:“之前的话没说完,我不是找不到师父,是找不到师父的死因。”
少年的声音突然哽咽:“我已经没有师父了。”
接下来,在一隅暗黄的灯光下。丑陋瘦小的少年,对张决明说了他的故事。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