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珠现在在你手上吗?”张决明问。
林眷的情绪渐渐平复,他没再哭了,但一双窟窿眼珠黢黑血红,眼皮肿得打褶,显得更吓人了。
林眷摇摇头,刚才哭得太用力了,现在还时不时会打哭嗝儿:“不......嗝......不在。”
张决明皱起眉头。
“真的不在我这。事到如今,我不会瞒大人。”还没等张决明开口,林眷紧接着说,“我的确一直在找龙涎珠,也几次出手,但......嗝......”
林眷强压着内心的恐慌。——只要一想起来,他就会非常害怕:“我没拿到,龙涎珠一定是被穷奇抢走了。”
“穷奇?你说穷奇?”张决明瞪大了眼睛,立马想起了年前小台山上的九婴,“你确定是穷奇?”
“虽然之前没有真正见过,但我应该不会认错的。”
林眷:“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注)
“而且,除了穷奇那样的上古凶兽,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林眷掩着嘴,咳了两声,“不瞒大人,我这一身伤,是因为借了大煞凶尸。”
“那不是禁术吗?”张决明脸色一变,顾不得其他,一把拽过林眷纤细的胳膊,将他手腕处宽大的青色衣袖往上卷起。
果然,张决明看见林眷的整条小臂血管凸起,那灰白的皮肤上爬满了青紫色的斑痕。
湘西赶尸一脉术法甚多,大多善用血朱砂,以符咒画阵为主。但有一种禁术,或者说是邪术,是要靠阴人自身的生气作祭。那便是借凶尸。
大煞凶尸,是地下万万年的伏罪者,他们生前罪孽深重,尸身无处可归,魂魄则在十八层地狱服刑,永世不可超生。
这种凶尸煞气太重,若要借来,驱尸召魂,阴人必会遭受巨大的反噬。
这道理和张决明曾用赤金令借三千厉鬼如出一辙,只不过当时张决明开鬼门靠的是赤金,而林眷此举,靠的是自己这条命。
张决明眼见那青紫色的斑痕已经爬上了林眷的臂弯:“这少说会要你三十年的阳寿,你知不知道?”
“不过是生死簿上的数字减两笔。”林眷将手臂抽回去,“这没什么。”
张决明无言来对。
林眷继续说,将来龙去脉讲清楚:“上个月去我长春出差,在长白山一条未经开发的路线上,将一具旅客的尸体赶到能被人发现的地方,好让他被家人接回去。”
“就是在那条路上,我发现了龙涎珠。”
林眷:“这些年走南闯北,我也算见识多了。我知道龙涎珠是龙族至宝,五圣之极水,能造化蜃楼幻境。”
“你想用龙涎珠作筹码,和龙族谈判?”张决明不认为这是个聪明的想法。
林眷自然也没有那么笨,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想拿龙涎珠当理由,进冥渊,请阎罗殿查师父的生死簿。”
“什么意思?”张决明心头一滞,赶忙问。
“我怀疑师父阳寿未尽。”林眷咬着下唇,手指用力地攥紧被子,“师父断气的时候,我探过他的灵台,三颗魂火全灭了。他的魂魄没了。但并没有阴差来拘他。那他的离魂去了哪?”
“你的意思是,从生死簿上看,你师傅当时应该还活在人世,所以阎罗殿的阴差并没去拘他,但他死后魂魄却不见了?”
“是。”林眷点头,“但阴人是凡人,从来进不得冥渊,查生死簿又不是一件小事。我想,如果有了龙涎珠......”
林眷恨恨地说:“可自从我得到龙涎珠,那穷奇就一路追着我。我和它斗过一次,那时候我重伤,怕穷奇循着我身上的阴气再找来,就布下驭尸符,做好封界,将龙涎珠埋在了雏鹰小学那片树丛里。”
“可你的封界术被破了,驭尸符也没派上用场。”张决明说。
“对。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我找了很久,才发现龙涎珠居然到了一个小孩子手里......”林眷飞快看了张决明一眼,心虚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大人你在,只是不敢......”
事情到这里,林眷还蒙在鼓里,但张决明已经能明白个轮廓。
林眷的阵法,还有驭尸符,都是那五指凶爪破的。而张决明找到的两处血朱砂,大概也是林眷和对方纠缠时留下的。
对方之所以没有立刻拿走龙涎珠,而是让金明宇捡到,再卷进江流,这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设计陷阱,逼自己和周启尊往里跳。
处心积虑,不明身份,能指使九婴和穷奇, 那必定是个稀罕货色。
五指凶爪和天运金龙有什么关系?
“那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长沙火车站?”张决明又问。
“是穷奇引我来的。”林眷说着起身,拉过床边的包,开始翻找。
不一会儿,他拿出一只长方形的盒子。将盒子打开,一股浓黑的煞气扑出来,张决明挥了下手,那煞气散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这是......”张决明这回基本可以确定,林眷说得全是实话,“这是穷奇的?”
盒子里放着一只黑色的尖角,大概二十公分长,角上布满了暗紫色的鳞片:“我借了八百凶尸,却只折下了穷奇的一只角尖。”
“这角尖还活着,和穷奇有感应,我是按照它指的方向追来的。”林眷盖上盒子。
又是这样。用圣物作引子,放出上古凶兽,兜圈子算计他们。除了报复,对方一定还有其他目的。——最终的目的。
张决明下意识觉得,这目的会很可怕。
“听着,林眷。”张决明肃下脸,声音沉着冷静,不容置疑,“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要轻举妄动。”
“穷奇的尖角现在没有异动,说明穷奇可能就在吉首,甚至就在我们附近。”张决明说,“那不是你能对付的东西,多给你三百年阳寿都不够。”
张决明:“我们先保持联系,再发生什么,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
林眷张了张嘴,最终点点头:“是,大人。”
张决明看了他一眼,这小少年就像一根霜打过的疤咧茄子,孤零零地戳在那儿。
无助,绝望,他煎熬太久了。
“你师父的生死簿,我会想办法帮你查的。”张决明起身,突然说。
林眷猛地抬起头,怔愣过后,当即跪在床上,竟给张决明叩了个头:“谢谢大人。”
“你不用这样,起来。”张决明叹气。
林眷不肯起:“真的,谢谢你。”
。
刘检说尽量别失眠,周启尊尽了全身的量,最后还是失眠了。
黑夜里万籁俱静,若是擎起耳朵仔细抠搜,就连窗外偶来的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走廊里有人在说话。小地方旅店,常见鸡毛蒜皮的叽歪,细杂的声音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润进耳朵,在耳道里模棱地打滑呲儿。
周启尊挺着硬邦邦的后背,闭着眼皮,左耳是风,右耳进的嘈嘈碎语,脑袋里一片胡搅蛮缠,不知寻思点什么才好。
一会儿想起火车上吃的小酥饼——小怿肯定喜欢;一会儿甚至想起家里的姑娘,它这会儿在流浪吗?不会在咬自己的拖鞋?......小怿应该也喜欢猫。
再过一会儿,周启尊竟突然想起了张决明。
昨晚,旅店的灯不是很亮,张决明在他面前低下头,小声说:“很恶劣。”
年轻人闭上眼睛,漂亮精美的脸上露出一副心碎的表情。——客观评价,忒惹人疼了。
“啧。”周启尊掀开眼皮,瞪着天花板。——怎么就突然想到张决明了?
周启尊自然地将手抄进兜里,去摸自家的血玉扳指。
他搓着微凉的玉石寻思:“今晚戴上扳指,还能做怪梦吗?”
哦,做不了,他失眠,今晚睡不着。
周启尊叹了口气,看来他这颗脑袋,今晚毛病不轻。
周启尊正“病”入膏肓,枕头边的手机来了一顿震动。
周启尊摸过手机,不耐烦地看了眼。这个点儿敢打电话骚扰他,要么是真的有急事,要么就是找骂了。
一看屏幕上显示“白雨星”三个字,周启尊就明白,这通电话属于后者——找骂。
“你什么毛病?”周启尊不客气,电话接通就张嘴谇。
“没睡?没睡?没睡?”那头白雨星怼上一串连珠炮,“我就知道你没睡,你今晚不失眠,我跟你姓周。”
周启尊:“......”
周启尊沉默了一会儿,被气笑了:“我挂了啊。”
“白白,别.......白(别)介!”白雨星赶紧呼嚎,“白(别)挂。”
听这大舌头骨朵嘴儿,周启尊就明白了,白雨星这是喝高了:“喝多了?”
“嘿嘿,喝了点儿。没多。”白雨星笑了下,“店里来了桌熟客,我就陪了两杯。”
“睡觉去。”周启尊叹气。他能想通白雨星为什么找他撒酒疯——明儿个见“周怿”,不提前掏两句心窝子,白雨星不舒坦。
“睡不了。”白雨星委屈地说,“你嫂子嫌我身上酒味大,熏孩子,给我踹厕所了。”
“......”周启尊没吱声,干脆给手机从耳边拿下来,要直接关机。
“你要挂电话是?已经懒得听了是,我知道你。”白雨星说得正是时候。
周启尊一顿,又给手机擎回耳边:“我承认,我紧张得要命,也有点......”
他闭了嘴没说完。——也有点害怕。
周启尊:“行了吗?”
“唔......”白雨星嘿嘿乐了声,“嗯。你说出来比憋着好。”
周启尊喉咙眼滋儿得一下刺痛,没发出声来。白雨星那醉鬼也没白活,通话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久,周启尊闭上眼睛,从鼻腔里长长喷出一截骨闷气:“老白,其实我既希望她是小怿,又希望她不是小怿。”
周启尊声线低压压的:“你懂。”
——是周怿,她就能回家了。回到自己身边。不是周怿,那起码......起码还有幻想。或许他的小怿没遭那么大罪,或许她被好心人收留了,或许她只是恨他,不愿意回来认他。
或许......有太多微乎其微的或许了。多好的或许啊。
“你这趟吉首,我看着忒难受,我就琢磨着,今晚肯定得找你说说。你呀......呕......”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呕吐声。白雨星说一半吐了。
周启尊没动唤,安静地等他吐完。
“你说出来,我能放心点。尊儿,别寻思,真的,伸脖缩头都是刀,明天你就去,有哥呢,哥在,啊,兄弟一生一起走!管他东西南北风!”白雨星吐完,嘴更能瓢了。
“行了,得了,闭嘴。”周启尊总算轻轻笑了下。
“我想睡觉了。”周启尊说。
“唔,那好,你努力闭目养神。”白雨星又唔噜了几句,周启尊没怎么听。
“对了,小姑寄东西给你了?我不是去快递点给你发货嘛,正巧看见了,我就帮你馊(收)了。”白雨星说。
周启尊回了神儿,扒拉两下手机短信,早前的确有一条快递消息,但他没怎么在意。
小姑跟着老彭换地方了。她收拾出了些老家的东西,没地儿放,也不好带走,所以寄给了周启尊。
“先放你那儿,等我回去拿。”周启尊说。
他随意侧过头,竟看见窗帘上晃过一个黑影。
谁?
周启尊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
旅馆的窗帘布是两层,周启尊不修边幅,只拉了前面一层薄纱,不遮光。虽然没开灯,但月光还有些亮度。
可那黑影一闪而过,周启尊的眼睛不太尖锐了,现在也不好确定。
错觉?不。那是人?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
“尊儿?”白雨星叫他好几声了,“尊儿?你又怎的了?”
“好了,先挂了,你睡地板。”周启尊说完,不等白雨星回应,立刻挂了电话。
他眯起眼睛,警惕地盯着窗帘看。一层半透的白纱帘,纹丝不动。月光刺穿它,坦荡地倾泻入室。
周启尊从床上站起来,往窗户走去。
作者有话说:
“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神异经》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