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05章 “这世上的人,总嫌弃别人脏。”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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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启尊憋住呼吸,谨慎观察马博远的反应,生怕这尸体一样的大活人忽然扑上来。

    马博远盯着周启尊的裤腿好一会儿,又突然伸手,用指尖拈了拈,他指尖沾上已经冷掉的血,笑了起来。

    兔唇这东西,每次笑都比哭难看。马博远瘆人地说:“我最喜欢血红色了。”

    “周大哥你见过河边的落日吗?夕阳最美的时候,太阳不是橘红色,是血红色,映在河里,是真的‘血流成河’。小时候奶奶总带我去看。真的很漂亮,很震撼。”

    马博远语气太冷,冷得遥远,似乎与人世剥离:“那样鲜艳的红色,让我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马博远突然变了表情,他脸上遮盖一层厚重的悲伤:“可奶奶不在了,我的夕阳也没了。”

    “都是他们,都是他们!”马博远说着,凶横起来,“都是他们杀了奶奶!”

    “谁?谁杀了你奶奶?”周启尊盯着马博远的眼睛,努力转移马博远的视线,同时,他缓缓挪开自己的腿,“你奶奶是怎么过世的?”

    马博远猛地一个哆嗦,他愣了会儿神,又朝周启尊咧嘴笑:“周大哥,我去给你找医药箱。”

    他说完站起来,往后头的小屋里走。

    周启尊坐在地上,连呼吸都格外放轻。他眼睛飞快扫过四周,将周围观察了一番。

    所谓的“马博远的家”——作为一个活人居住的地方,实在有些过分冷清简略了。

    头顶一片泛黄的大白,唯独一盏幽灯。灯没有灯罩,只有一个小灯泡裸露在外,这灯泡奄奄一息,光色惨暗,森白地打落地面。

    客厅不算太小,但没什么家具,除去窗角的画架和颜料,只有一对红木椅子摆在墙边,外加一张红木桌子。

    见光滑的红木桌面上反出一抹浅淡的光,周启尊便吃力地退到墙边,扬头朝上看。他发现房顶居然漏了个漆黑的洞,洞口圆得周正,直径约有一米。

    周启尊眯起眼睛,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洞口晃来摆去。

    ——是钩蛇。钩蛇盘在马博远家楼顶。他刚才应该就是从这个洞被扔下来的。

    周启尊后脑勺往墙面贴,磕上了个硬邦邦的金属棱子。回脸儿一看,后头还挂着一张照片。

    照片不大,位置不上不下,多少奇怪。周启尊琢磨,或许马博远不乐意经常看见它,但又很想将它挂起来,所以才挑了这么个不打眼的稀奇位置,要弯腰蹲下才能瞧见。

    照片有些旧,上头压了层薄薄的透明的膜。周启尊用手指擦一圈金属相框,没有灰。这老照片该是被珍惜得很好。

    照片上是一个老妇人和马博远。马博远当时比现在小一些,但模样胚子且在,小马博远戴着口罩,遮住半张脸,从弯下的眉眼看,他笑得很开心。

    果然遮住兔唇,他是个英俊的男孩。

    “周大哥?”这时马博远从里屋出来,手上抱着一个医药箱。

    见周启尊挪了位置,马博远先顿了下脚,他的眼睛顺着地上的血迹缓缓看过,最后落去周启尊脸上,“周大哥你怎么跑那边去了?”

    马博远走过去,在周启尊跟前蹲下,他打开医药箱,低头翻找:“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马博远掏出一瓶医用酒精,他打开酒精瓶子,左倾一下不是,右偏一下不对,端着磨蹭了半晌也没碰周启尊。

    马博远的兔唇翻得更丑了:“周大哥,我还是先去找把剪刀,给你裤腿剪开。”

    马博远:“放心,时间来得及,良玊哥哥回来之前一定包好了,你等等。”

    马博远刚要起身,周启尊却快速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又拽了回来。

    “不用。”周启尊夺过马博远手里的酒精瓶,眼皮都没稀罕眨,直捷泼去自己大腿上,洒了大半瓶,“好了。”

    “哎!”马博远惊到了,飞快给周启尊手里的酒精瓶又抢回来,“疼!疼!这样很疼的!”

    “是,人都是会疼的。”

    突来的疼痛刺激让周启尊清醒不少,他目光更加犀利,紧抓马博远不放。

    周启尊手上沾了酒精,在马博远胸前的伤处按了一下:“马博远,你疼吗?”

    马博远立时弓下腰:“疼。”

    “这就对了。”周启尊笑了笑,“所以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人。”

    周启尊:“而你的良玊哥哥呢?你见过他吗?他是什么样子的?”

    “是......”马博远痛苦地捂住脑袋,“是一团黑气......黑气里是......”

    “我们和他不一样,是不是?”双目突发一阵刺痛,周启尊一眨眼,居然在马博远眼里看见有一对黑色东西在蹿动!

    那是像两只黑蝌蚪一样的东西,在马博远的眼球里乱蹿!

    周启尊压住心头的惊讶,他用力眨眨眼,再去找,看见“黑蝌蚪”已经游走,现在一只在马博远眉心,卡在他皱眉的缝隙里,另一只却绕着他的兔唇快活转圈,仿佛打趣嘲弄一般。

    “马博远,你是为谁戴孝?”周启尊尝试着伸出手,碰了下马博远手臂上别的孝牌。

    “我......奶奶。”马博远愣愣地回答。

    周启尊指关节用力,反手敲在后头的相框上,“咣”得一声。

    马博远立马应声抬头,目光碰触照片的一瞬间,周启尊发现他眼角微微下垂,眼神也变软了。

    马博远身子晃悠,膝盖自然地松泛,似乎是条件反射,就这么跪了下去。

    ——原来不是弯腰蹲下来看,他是跪下来看这张照片。

    周启尊立刻问:“你奶奶是怎么去世的?”

    马博远微微张了张嘴,他那么大的外翻兔唇,竟倒不匀一口气,给自己憋得满脸溅朱,腮帮子直抽抽。

    马博远居然哭了起来:“是他们杀死奶奶的!他们一起,一点一点杀死奶奶的!”

    “谁?”周启尊继续追问,他发现那两只“黑色蝌蚪”变小了,它们蹿得更灵活,要往马博远嘴里溜。

    “他们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凶手!”“黑蝌蚪”被吃进了嘴。

    马博远“哇”得一声,他哭得这样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东街的......刘、刘老......太太见过奶奶,她看见奶奶......一个人在、在后山,在河边伤了脚,但她没有......”

    “马博远,慢慢说,别怕,不哭。”周启尊语气放得耐性,“奶奶说过,男子汉不能哭鼻子,对吗?”

    马博远使劲儿点头,立时大喘一口气,倒了倒劲儿。他憋着抽噎:“奶奶叫她了,她却......跑了。”

    “还有王......爷爷,他看见奶奶一个人去、去买药,他们认识、认识很多年了,他却连问都没问、没问一句。”

    “小豪才六岁,他才六岁就......就往我奶奶身上扔石头,他打破了奶奶的头,骂她......骂她‘老不死的脏东西’。”

    “他、他不配活着,他才应该被石头砸破头,砸死。”

    周启尊想起刚到小镇时听送丧的老六老四说过这事,这才通透——半年来村子里不断死人的怪事,是马博远干的。或者说,是马博远借凶爪的力量做的。这就是他们的交易。

    “奶奶一个人在后山七天,整整七天,没人救她。她不见了,没人愿意找她......他们、他们明明都看见了。”

    ——原来“七”是这个意思。选在有“七”的日子索命,是为了报仇,——祭奠奶奶。

    马博远死死咬住牙,这副狰狞的表情太可怖,不是少年该有的,他像某种嗜血的恶兽:“他们那么多人,都欺负过奶奶,他们都有死罪!”

    空气僵默了片刻,周启尊忽然轻轻地问:“你很喜欢你奶奶?”

    “喜欢,全世界最喜欢。”马博远毫不犹豫地说,“打小爸妈就不要我,只有奶奶管我。”

    “奶奶为了我,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拉扯我长大,是她发现了我的画画天赋,她捡易拉罐,收破烂送我出去学画......”

    马博远整个人仿佛一滩死水,在那里凉掉,腐烂:“学画需要好多钱,她一个月给我打两次钱,就是怕我一个人在外受欺负。她还说,要攒钱给我做手术,这样我就不用戴着口罩了,我就和别人一样了。”

    周启尊一动不动地坐在马博远身边,他安静地等马博远说下一句,等不来,才浅浅地再问:“然后呢?”

    “然后?”马博远的双眼胶在照片上,他眼泪混着鲜红的血淌下来,鲜血被泪水稀释,变淡,“然后她病了。”

    “皮肤病,蛇盘疮(注)。还有肺病。”马博远捂住脸,不能再看照片上奶奶的笑脸,“她不告诉我,她只买最便宜的药,紧着量吃......她那么难受,还去山上挖野菜,就是为了多卖钱......”

    “他们全看在眼里,全看在眼里!”马博远失控大叫,“但是没有人帮她,甚至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他们嫌弃她,嫌弃她脸上、身上全是水泡脓疮,嫌弃她身上有垃圾的臭味,说她得了绝症早该死了。他们说......他们说奶奶疯了,竟然痴心妄想她那个丑八怪孙子能成为大画家。”

    马博远忽而笑了声,短促尖锐的笑,厉害地刺穿空气:“这世界上的人,总是嫌弃别人脏。长相脏,衣服脏,身上的病痛脏,可他们却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心更脏。”

    “他们、他们......”马博远呼号没了力气,他瘫倒在地,“镇长一通电话告诉我奶奶没了,已经烧了,火化了。我就傻了。”

    “按你的说法,你奶奶摔在山下,整整七天,你都不知道吗?”周启尊问。

    “我们一周只通一次电话,奶奶要说要我安心学画,别浪费钱,她说她一切都好,反倒关心我有没有被城里人嘲笑,我有时候还对她撒脾气......我不是东西。

    “后来我才想明白,她是病得难受,怕我发现不对劲。那天我还在等她的电话,等来的却是......”

    “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了......我想死。”马博远闭上眼睛,“但这时候良玊哥出现了,是他帮了我,让我看见真相,帮我报仇......”

    马博远越说越气短,已然气若游丝:“怪他们......怪我。等我一个一个杀掉他们所有人,我就......就去找奶奶......赎罪......”

    马博远没声了,他微微歪了下头,然后一动不动。

    “马博远?”周启尊凑过去,在马博远脸上手上,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看了看,找那两只“黑色蝌蚪”,但没有找到。

    “马博远?”周启尊试探着,轻轻推了下马博远。

    这一推,马博远身体“噔”得僵直,他脖颈和小腿抻得邦硬,忽然睁开眼睛!

    就像身下长了弹簧一样,马博远一骨碌从地上弹起来,直扑周启尊!

    作者有话说:

    蛇盘疮:也叫蜘蛛疮。带状疱疹(herpes zoster),是由水痘-带状疱疹病毒(herpes varicella-zoster Virus,VZV)所致的急性皮肤黏膜感染性疾病。临床上以突然发生的、沿神经带状分布、单侧分布、密集成群的疱疹为特点,疼痛明显,疹后的神经痛持续较久,特别是老年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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