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其实心里有点儿生气。
这股邪火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的, 蹿得他很想打人。他看着明清就这么独自单手处理了伤口,碘伏消毒干净血迹,用嘴咬着绷带,一拉一扯, 来来回回几圈,
就熟练地把被刀子划开了的皮肤, 全部缠好。
明清处理完伤,没那么疼了, 烟灰缸里那根用来镇痛的烟才烧了一半, 她坐在副驾驶上, 吐出一口气,低头就想伸手去再一次拿起那根烟。
“不会抽就别抽了。”周衡冷冷地道。
明清的胳膊一顿, 歪着脑袋看他,脸上倒还有些沾着的血渍,不是伤。周衡抬了抬手,掌腹给她擦了一下。
这模样, 看起来跟班上女孩子最近特别喜欢的日漫里一个浑身缠着绷带的少年角色, 特别像。
夜晚宁静,已经过了十点一刻,更远方的街道上放学的学生推车子往家走。
“怎么走。”周衡不打算继续耗在这儿, 虽然他的确很想跟明清继续单独相处, 但眼下今天发生了这么些事儿, 也提不起来劲儿说什么风花雪月的话。
况且后面还跟了个累赘。
明清也不太想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打架终归是消耗体力, 疲惫感直冲脑门。她转头往后看了眼全程呆若木鸡的钟悦, 手指按着眉心捏了捏,
“先把她弄回去。”
钟悦一听要先送她回家, 抱着大衣,赶紧张了张嘴,
“那个,我家、我家住在……”
周衡发动了车,一溜烟跑了出去,开到第一个有人的十字路口,不少学生手牵着手,从前面的斑马线笑嘻嘻打闹着经过。
明清抬手在红绿灯路口往前第一个路灯旁垃圾桶那儿指了指,示意周衡停车。
周衡停了车,没拉手刹,发动机还在轰轰振动。
“我们就不送你去你家里了。”明清抱着胳膊,扭了一下头,松松散散回头看了一眼。
钟悦一愣。
“啊,这……”
明清:“这边有可以绕整个Z市的公交,人也多,有什么事报警喊救命也方便。”
“……”
“行了,别在这儿磨磨唧唧了,没看我男人都烦死了你了。”
“……”
冷不丁一声“我男人”,让手还伏在方向盘上的周公子忽然就笑了起来,他也还想着那天在溜冰场明清是怎么怼钟悦的。
一口一个“我男人的□□我男人的肾”,他都有点儿想要抽她。
钟悦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来话,哑巴了似的。
明清忽然想起来什么,低头收拾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医药包,里面的药没用多少,她稍微拿出来几只棉棒和一瓶碘伏,拉上拉链,抬头看了看周衡,
“这个你还要吗?”
“?”
她一指钟悦,钟悦身上也有不少伤。
明清:“明天我再给你原封不动备个新的,这个给她。”
周衡:“……”
这多么大点儿事。
周衡点了一下头,明清将医药包甩手扔给了钟悦,力道不大,刚好砸进了钟悦的腰间。
“下车。”
“……”
钟悦就这么被赶了下去,也是,今晚明清和周衡两个人都算是破了戒太大度了,还能来救她。钟悦也没再有什么怨言,公安局警察叔叔给她披的大衣还在,就是件很普通的呢子风衣,穿在身上没人觉得她里面是怎么样。
也有药包,回家后不用现去买,十字路口再往前两个路灯就是公交站,这边的公交站有能够直达他们家的18路车。
四个圈的轱辘再次开始往前滑动,周衡握着方向盘,准备离开。
咚咚咚——
车玻璃忽然被人用力敲了敲,车身一顿,敲的是周衡这边的玻璃。周公子落下窗户,看到还是钟悦,她还没走。长发往下飘,散在肩膀前,高邦靴的粗跟立在路基边缘。
“你还有什么事?”周衡淡淡道。
钟悦捂了下胸口,对面坐在副驾驶上的明清更是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抱着胳膊,往另一侧的窗户看。
“那个,”
“我能、我能……”
“跟,明清明前辈,说几句话么。”
周衡偏头,看了下明清。
明清当然听到了钟悦的问话,但她一点儿也不想跟她再搭一句腔,救人是一码事儿,她嘲讽她拉踩她当着无良媒体大肆渲染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让她深深恶心。
“明前辈!”见明清没有理她的意思,钟悦也不顾了,没等周衡上升车玻璃,她直接用手扒住了边框,大喊道,
“对不起!!!”
“……”
“之前的话、之前我做过伤害你的事情,都是我的不对!!!”
“……”
“我——”
明清不耐烦抬了抬手指,让周衡关窗户,开车。
周衡按了扶手边的升窗键,窗户自动匀速上升。
钟悦一愣,扒着窗户的手跟着就开始向上移,她下意识缩回了手指,但回过神来,看着车往前跑,忽然提起大衣,也跟着朝车子前进的方向追。
靴子的厚跟哒哒哒,风呼呼刮,明清撇了眼后视镜,女生瘦削的身子,在黑夜中摇晃的让人想给她一大嘴巴子。
要是道歉有用的话,那这个世界就没有监狱和死刑了。
“明清!明前辈——”
钟悦跟着跑了一阵儿,周衡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车越开越快,钟悦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很快那银色的车就要消失在前方的夜色深处,钟悦停下脚步,跺着靴子,大口喘了好几下气,
然后突然直起身,也不顾旁边还有不少学生已经注意到了她的不正常纷纷往她这边看,双手撑在嘴前,
用最大的力气,大声嘶吼道,
“我从来没有厌恶过你!!!”
“明前辈!你永远都是我的神!都是我们速滑人心中的神!!!”
“我们真的都还希望——都还希望,你能继续滑冰!重返赛场!!!”
“这些话都是我的真心话!你可以讨厌我憎恶我憎恶这个世界咒骂过你的人!”
“但你——不要放弃啊!求你不要放弃!不要就这么放弃了短道速滑!!!”
“我们还想看到你,再一次——站在冬奥会的赛场上,拼搏SQ!!!”
“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了——再一次、回到冰面、站在属于你人生的灿烂之途上!!!”
再一次、回到冰面、站在属于你人生的灿烂之途上!!!
再一次、回到冰面、站在属于你人生的灿烂之途上!!!
再一次、回到冰面、站在属于你人生的灿烂之途上!!!
再一次,
回到,
冰面。
站上,
属于你的,
人生巅峰。
“……”
“……”
“……”
余音久荡,
树叶卷着碎土。
秋天的萧瑟无限放大了最后的赤城。
钟悦不讨厌明清,
那曾经是她的神。
神陨落,被玷污了。身为仰慕她的信徒,就会感受绝望。
久而久之,心中那份滋生了的执念,
变成了践踏神的恶意。
风萧瑟地吹,路边的法国梧桐都已经掉干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来来往往都是骑着车子往家返的学生,背著书包的手里拿着复习资料的,有十七班的小孩,领子口别着皮卡丘的徽章,平日在学校里扎起辫子的女孩子放下了头发,透着想要成熟却满满稚嫩的风韵。
钟悦的话明清隔着玻璃,还是清清楚楚听到了。
哪怕风很大,吹散了很多字节。
可她还是听得心脏直发疼。
……
周衡没再多送明清几步路,明家所在的巷子车辆稀少,来辆车就能引起几家看门小狗一齐汪汪汪叫。
路灯昏黄地打在水泥地面上,晕染出一圈的光。
门口是关着的大门,对联被雨淋得掉了色,小奶箱立在旁边。
明清跟周衡说了声再见,推开车门。周衡忽然拉了下明清的胳膊,力道不大,但拽着女孩子纤细的手腕阻挡了她的去路,还是绰绰有余。
“?”
周衡撕了个创可贴,啪在了明清的额头上。
“这儿没贴。”
明清:“……”
周衡笑了笑,松开她的手腕,
“回去。”
类似的小暧昧明清还是不能泰然自若地接受,她胳膊一僵,往外抽了抽,今晚的那场打架,是把明老师骨子里的洒脱给打出来了,
但好像那好不容易蓄起的温柔,也跟着随之流去。
“……”
“别忘了合同的事情。”
“……”
“哦。”
小明老师往门口的奶箱里掏了下,牛奶已经被取出来。她拿钥匙敞门的时候,还回头往周衡那边一望。
周衡低低头,给她招了招手。
明清:“……”
快要接近十一点,明太太已经睡了,明宏坐在二楼的小客厅里看报纸。明清踮着脚小阁楼走,冷不丁被父亲喊了一声,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明宏的眼睛从报纸后面一探,就看到了明清那一胳膊的伤。
“脖子怎么回事——”
明清停在楼梯上,打架受伤这事儿肯定是瞒不住的,但她不太想让父母担心,就说了半部分事实,
“出校门的时候碰见有猥琐男欺负学校女孩子,”
“然后我就上去见义勇为了一下……”
明宏刚站起的身子,在半空顿了顿,
定定地看着明清缠满了绷带的手。
“……”
对于女儿的见义勇为,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
“没伤到哪儿?”
明清单肩挎包,撸起袖子给父亲看,
“皮肉伤,”
“去学校里的24h诊所处理过了。”
明宏:“……”
“报警了吗?”
明清:“报了。”
“圆满解决。”
每一句话都刚好解释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明宏也不再有什么疑问,他点了点头,收起报纸,准备往卧室走。
“别一天到晚都折腾来折腾去,”
“我跟你妈就你一个孩子。”
“……”
“知道了,爸。”明清心里一阵暖,吐了吐舌头。
回到三楼的房间后,明清就把门给反锁上,脸上的笑容收起,她贴着门板,两只手用力抵在光滑面,
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双眼。
——“我们再争取一下好吗?再相信大人们相信冰协相信国家体育局一次,哪怕你再相信相信你教练我,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重返国家队!”
——“是啊,我淡出了。可是明清,你的人生,不能就此认输啊!!!”
——“你可以讨厌我憎恶我憎恶这个世界咒骂过你的人!但你——不要放弃啊!求你不要放弃!不要就这么放弃了短道速滑!!!我们还想看到你,再一次——站在冬奥会的赛场上,拼搏SQ!!!”
……
她连衣服都没脱,就这么直愣愣趴在了床上,落地玻璃窗,窗外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下过雨后的夜晚,天空异常的晴朗。
明清翻了个身,胳膊压在后脑勺下,那些对立的声音不断涌入她的脑海,撕扯的她的记忆,站在冰场上身披国旗,驰骋整个赛道挥洒人生的巅峰光芒,五星国旗升起、全世界都在跟着她一同齐唱国歌,为祖国争夺荣誉的赤子之心,
被人用臭鸡蛋砸在脸上,疯狂叫骂着“滚出国家队”的伤。
“……”
该怎么做。
她该怎么做。
是真的,还想要再一次,
踏在那光洁倒映着五个圈的奥运会赛场上啊……
夜太漫长了。
三月份刚出事那会儿,明清还在首都训练基地公寓里住着。国家队运动员住的地方建设还算不错,虽然没有多么豪华,但也是方方面面基本上照顾到了运动员们每个人的隐私生活。
明清跟新晋1500世界纪录创造者云苏一个房间,里面有可以做饭的茶水室,两个宿舍中间的公共休息区里,还有一个大冰箱以及聚餐的小客厅。那段时间她们四个人几乎都是不睡觉了,彻夜彻夜陪着明清队长写道歉信,研究舆论里都在说些怎样的污言乱语。
也是在那段时间,明清见过了比训练时,还要漫长的黑夜。
她几乎是一个月瘦了十五斤,云苏陪着她,也瘦了七八斤,掉的还都是肌肉。要知道运动员掉十多斤肌肉,那可是致命的伤!
最终还是等来了国家队开除她的一纸休书。
开除她的决定是体育局召开发布会、当着全中国媒体的面亲自公布的,明清事先并不知道。虽说当时的那种火药味状况,各种惩罚措施她都考虑到了,最最最坏也就是开除国家队。
但那个时候,距离12年秋天世锦赛,还剩不到四个月,
距离14年年初的SQ冬奥会,更是只剩下了不到两年的准备时间。
在这个节骨眼,大家掏心掏肺而言,怎么着也不太可能把她给开了……
结果不曾想,不仅是开了国家队,
就连所有国内外短道速滑大赛,也全都给她禁了。
她的冰迷粉丝们去给她拉过横幅,求体育局领导再给她一次复出机会,她的好姐妹好兄弟们一张张信上书,说着队长的重要性列举她的功德,希望不要她被开除。什么努力都做过了,什么卑微都见过,
却什么都没有作用。
回家后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明清每天晚上都在失眠,躺下枕头脑海中就在浮现着三月份召开批判她的发布会,那些冰凉的灯光和记者们穷追不舍逼问她的话。与过去璀璨风姿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两个小人在左右两个方向拉扯她的脑子,边告诉她是英雄,
边痛骂着她是罪人。
后来不得不让母亲给她去医院开了大量的安眠药,才能稍微睡着点儿。
开学后去了学校,生活慢慢步入平静后,失眠的现象终于不用靠着药物,也能缓解不少。
明清在床上翻来翻去,也不知道翻了多少遍。没拉上的窗帘,外面的月亮都能看到从前面移到了后面。
睡不着。
也不知道是丁教练的话还是钟悦最后在车屁股吼的那几嗓子,明清终于又一次失眠了,三点多的夜晚海边起了点点海雾,窗外一片晕。两个小人在脑海里疯狂打架,吵得明清头痛完全睡不着。
她直起身,脚落下床边,
凉凉的眸子,盯着远方的夜色深处。
犹如坠落于地狱之谷的神明,绝望腐蚀着她的圣光,几近要把她全部吞没。
可还是有那么几只手,都算不上可以照亮黑暗的光,
死命地,去抓着她残破不已最后的翅膀。
【短道速滑】
【为国争光】
【当之无愧的短道之王】
【三破记录!四破记录!五破纪录!】
【明清夺冠!明清夺冠!明清夺冠!!!】
……
——“清清,你真的想要学短道速滑吗?这可是很吃苦的啊!”
——“爸爸!我要学我要学!”
——“将来长大了,我也要身披国旗,让鲜红的五星红旗在奥运赛场上,因为我而扬扬升起!”
【明清,】
【你是、我们的骄傲啊!】
凌晨三点钟的黑暗总会过去,地平线下的太阳会再一次撕破深夜,露出万丈光芒。
......
......
......
明宏早起做饭,两口子虽然都退休了,但是到了年龄阶段,睡觉也睡不了太多。明清还要上班,早上的早点就由他这个退休老干部亲力亲为。
一楼的厨房里,传来铛铛铛的颠勺声音。
明宏出门买了点儿油条,家里熬好稀饭,他拎着一塑料袋的油条叉烧包,刚推开门,
还没来得及换鞋,忽然就看到,胳膊脖子上都缠着绷带的明清,已经坐在了沙发上。
一只手托着腮,撸起袖子的胳膊肘抵着沙发扶手。她这次缠绷带缠的有点儿多,头发也好些时候没剪了,松松垂在眼皮上,
真有些漫画里走出来的阴郁少年的模样。
明宏一愣,然后不慌不忙换好鞋,将油条和叉烧包倒入已经准备好的盘子中,油条才炸出来的,包子也是刚出蒸屉,油脂味道散发,一阵阵勾引着味蕾。
“怎么……又起来这么早?”
明清闻声,抬了抬头,伸着上半身,侧脸看父亲。
头发随之往额头两侧抚去,露出了困倦的双眼。
浓重的黑眼圈,清晰可见缠在她的下眼睑。
“爸。”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
“你说。”明宏有些意外,因为明清的语气里,是罕见的郑重与认真。
一家人,说话能凝起来气氛,
上一次明清这样子跟他们开口,还是决定放弃短道速滑,不滑了、回家找个学校当老师、彻底离开冰场的那天。
明宏盛了一碗白米粥,端到桌子前,推给明清那边。明清从沙发上站起身,揉了揉头发,边揉边也来到饭桌前,拉开自己的椅子,胳膊压着靠背边,坐下。
双腿敞着,双手交叠,两只手的掌心紧紧压在一起,低头斟酌了片刻想要开口道话。
似乎是准备好了,她的嘴唇往上抿了抿,胳膊上的绷带缠的清晰,拇指指腹下是多年来磨练出的厚茧子,背对着窗户,外面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光影切着她的轮廓,整张脸都处在阴处。
看不到表情,也看不到她的面容,但被光束照到的地方,可以看到身子的边缘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象征着希望。
“爸,”
“我知道这一切都会很艰难,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可能都只是我一时之间、一念之差天马行空想出来的念头。”
“它可能很荒唐、也可以说是无稽之谈,甚至我能感觉到,这个想法会在一次将我好不容易攥住的平静生活、再一次打翻、碾灭。”
“但,如果我说,我还想再回到短道速滑,再一次回到冰场上,”
“备战、2014SQ冬奥会……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