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父拉开了椅子, 坐下,双手交叠,压在桌面上。
白色的长方形饭桌,白粥冒着淡淡热气, 油条被阳光照凉, 泛出金灿灿的光。
这实在是太意外了。
且不说这件事实际上操作的可能性, 抛去一切外在因素,就明清前几个月自身的状态而言, 明家夫妇也都能感受得到她已经对重回速滑满满的绝望。
就是……绝望到了连再去找个野冰偷偷练习, 至少把过去的体能给保持住的想法都无了。
出了那样的事, 国家体育局的一句“看表现解除禁赛”,其实就是直接断了明清在短道速滑上的后路。
现在她却突然说——
她还想再一次、站上冰场。
明宏静了片刻, 伸伸手,抵在明清面前。
明清定定地看着父亲,眼底的光还是有那么些许摇摆。
明宏:“我大概是听清楚了你刚刚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想不放弃短道速滑, 再从头来过, 重新从零开始?”
这句话很残忍,
明清现在是19岁,
不是九岁。
距离SQ冬奥会还有不到一年半, 她现在处于禁赛状态, 完全不知道哪天会有资格重新回到国家队。
在参加奥运会最首要的条件是百分之九十九行不通的模式下, 她还得面临着找不到场地, 没有专业训练队, 甚至半年没有摸过冰, 肌肉记忆估计早就失散了七八分……
假若这些都克服了, 她再一次获得了参赛资格, 训练状态也重回巅峰,
还有要重新来过、从地方队打回省队,选拔赛资格赛一步步打,打完后还要再回归国家队,又是残酷的竞争。
而在她还在一步步打国内的晋级赛时,将来会跟她一道参加冬奥会资格赛选拔的竞争对手,早已在她两年未摸过的国际大赛上,与来自世界顶尖的选手比拼了无数场赛事。明清的确是短道速滑上罕见的天赋型选手,但胜利永远都不是只凭靠天赋就能够获得,那是三分天赋七分努力才能打拼出来的最终果实!
如果一年半后的SQ,她却颗粒无收……
明父不得不考虑久远,说句老实话,在此之前明清取得的成绩,足以让一个运动员衣食无忧平安度过下半辈子。很多夏季奥运会的冠军,为了保住神格都会选择在巅峰状态即将往下滑的时刻退役。明清这边虽然歪了些,神格已不复存在,但在技术能力上,她依旧是短道速滑史上最璀璨的一笔。
明清当然知道父亲在担忧着什么。
这也是她想了一晚上、坐在床边手插在头发里,面对到天空泛鱼肚白的深思熟虑结果。
是啊,的确很艰辛。
甚至可以用“不可能”三个字,来囊括她刚刚的那句决定。
但。
“……”
“从零开始,至少可以有个开端。”
“如果我就这么彻底放弃了,”
“那就……真的我自己不是我自己了。”
“……”
明清:“爸爸,”
“我还想,再站上赛场。”
“因为我还想,再为国家短道速滑,做出一份贡献。”
话已经摆在这里了,明宏肚子里有一万个问号,
此时此刻,却似乎都失去了回击的能力。
明清已经十九岁了,
不再是那个不给她买冰淇淋,她被训了一顿听听大人们的言论后用小手委屈巴巴揉着眼泪,不情不愿说着“那我不吃了”的小孩子。
也是,就算是明清小时候,一切最最最开始的时候,
明家的夫妻二人,其实是相当反对小明清走短道速滑这条路。
运动员的生涯很苦,况且短道速滑还是脚上踩着货真价实的刀刃。
哪个家长不把儿女的安危放在心尖上?
然而那个时候的小明清,听完了那么多的劝阻话,
还是昂着倔强的小脸,
眼神里充满了稚嫩的坚定,
一字一句,对父亲认认真真说道,
“我爱短道速滑。”
“我明清,今生今世此生此世,都希望将全部的生命,奉献于短道速滑事业中!”
呵……
原来早在十多年前,
一切都已经掉不回头,
悬崖也勒不住脱缰了的马。
明宏沉默了半天,明清坐在斜对面,同样静默。
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放亮,
是秋天降温了的冷调。
“……”
“那你,准备如何、重新开始?”
“现在还有哪个正规一点儿的体育馆,愿意冒着被媒体肆意报道的风险,收留你去训练……”
明清抬了抬头,
忽然笑了起来。
说不上来的苍白,
但是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坚决。
“昨天,丁成栋丁教练,来学校找我了。”
“……”
“他说他愿意,拉我一把。”
这天明清去学校有点儿晚了,她开车去的。小Q/Q,很不起眼,这与过去她在国家队时天天拉着那个小富二代开他得跑车跑夜相比,着实有点儿委屈。
上车前她先给丁教练发了条短信,短信言简意赅,很诚恳地说了她愿意再次踏上冰面。
丁教练没回,大概是没看见。明清也没着急,扶着方向盘,开过一个个十字路口。
快到学校,她才想起来周衡昨天跟她说的,去十七班代体育课的事情。
合同还在书包里,昨晚一晚上都忘记拿出来。车开进学校停车场,停在露天的一个车位,挡风玻璃窗前飘落下来一片黄色的树叶,明清拎过来放在副驾驶上的书包,拉开拉链,刚要拿出合同,
忽然就看到了,那盒浅蓝底色的感冒药,静静躺在书包底。
“……”
周衡。
要是准备重新回到短道速滑,训练强度那可是相当大的,
她也就不肯能再继续,呆在这所学校教书了。
窗外有两只鸟,叽叽喳喳鸣叫,不是春天,是大雁南飞的最后停留时光。明清翻开那硬皮文件夹,里面合同第一页底端,是周衡用钢笔利落签下的名字。
笔锋刚劲,拐钩里却处处流露着柔情似水。
一如他本人。
说为了一个儿女情长就放弃自己的事业与未来,这对于明清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明清沉思了片刻,把手往方向盘上一撑,
抽出暗槽内的签字笔,甩了甩墨,
在留给她签字的那一栏上,
划了一个大大的斜线。
“斜线”,
代表了不同意。
外面的阳光有些耀眼了。
明清抬起手遮住双眼,将笔盖好帽,丢回到凹槽内。
崔校长没想到明清第三次踏入大校长的办公室,是来请缨辞职的。
“……”
划了长线明表拒绝的合同,以及手写辞职书,工工整整被摆在他的办公桌面前。
桌子宽大,是漆黑实木的。大校长双眼笔直,将明清的两份材料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
推推眼睛,才堪堪抬起头。
“明老师,你这也太、太突然了……”
辞职。
明清背着手,站在桌子对面,依旧是那身红白相间的运动服,小酒窝往里凹陷,眼神倔强又澄澈。
“对不起,崔叔叔。”
崔校长:“辞职的原因,你是认真的吗?”
辞职信上,明清很明白地写了一行字——
【重回短道速滑训练场,备战SQ冬奥会。】
不关心体育圈的人,都知道,这几乎是无稽之谈。
崔校长作为校长,眼□□育组那么缺人,自然是不想让明清走的,虽然之前明清身负那么多不好的传闻,但来的这两个月,她教课能力很强,带的四个班学生都很喜欢她。
而作为长辈,崔叔叔也不太希望明清再去趟这个体育圈子的浑水。
到底还是看着明清长大的。
明清抿了一下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
合同暂且先往旁边推了推,崔校长拿起那张辞职信,抬头看着明清。
多么好的一个孩子。
她其实真的已经挣够了荣耀、金钱,这要是他的女儿,那绝对不会同意继续走那条泥泞且艰辛的体育之路!人生不止有一个方向,处处都可以往前走。
为什么非要在这棵伤了八百遍的树上,死死吊着?
“你父亲同意了?”大校长叹了口气。
明清:“嗯。”
崔校长:“……”
“那这个十七班的代课……”
明清:“还劳烦崔校长帮忙跟周老师说一下,感谢他的提拔,这份心意明清这辈子记在心里。”
“回头我请他吃饭道谢。”
崔校长:“……”
这是吃饭不吃饭的问题吗?
崔校长其实有点儿愁人的,明清这边态度坚决、重新回速滑道路的事情,他肯定是拦不住了,她爹都拦不住!
但让她去教十七班,是周衡亲自提出来的。
尽管学校里的八卦大校长很少去关心,哪个哪个老师跟谁谁谁好了,谁又嫁给了市里哪个领导……这些事情多着去了,只要不涉及到学生身上,大家听听当个饭后茶点乐呵乐呵就行。
周衡跟明清走的比较近,这个学校里有那么点儿传闻。只不过周公子的事情,向来大家也都不敢八卦,说错一个字,搞不好命都不保。
明老师呢,又是那么一号人物!
所以他俩谈就谈,人家乐意就行。可就是因为周衡对明清的那份特殊的在乎,明清冷不丁辞职,看样子也是先来找的他、都还没去跟周衡说。
周衡要是知道了明清要走……
烂摊子!绝对的烂摊子!
崔校长捏捏眉心,突然问了句明清,
“要不你自己先去跟周老师说一下?”
“你也说了,毕竟是他亲自提拔你的,辞职我给你批,但是不接十七班,你也得亲自给他说啊。”
“……”
老崔不敢惹周衡。
他琢磨了两下,又觉得这样对明清而言,也不太行。周衡的脾性古怪,什么事都做的出,万一他再一个动怒,把明清给怎么样了?
“哎算了算了,我去说我去说。行!辞职报告我批了,工资按照这个月满勤来算。加油!既然决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那就好好努力好好吃苦!叔叔相信你,一年后的冬奥会,希望能够再看到你为国争光的身影……”
明清忽然抽回合同,攥在手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开口,
“那就还是我去跟周老师说。”
“……”
大校长:?
出了校长办公室的大门,明清心里有点儿乱。
她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波澜不惊一脸没表情,恰恰相反,心中就跟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丝一丝电流,不断电击着神经与血液。
文件夹在手里,明清站在走廊,衬着昏暗的白炽灯,再次打开,周衡的名字又一次醒目映入眼帘。那“周衡”二字,写的是真的工整认真,她甚至都能脑补的出周衡签这份文件时,心情一定是很好的。
明清叹了口气,把文件夹一合,打在脑门上,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跟周衡开口,但箭已离弦,她更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返回短道速滑的决定。
可能会难受那么几天……
往前走了几步路,揣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叮铃叮铃振动了起来,明清低头摸出手机,看了眼显示屏,来电名字上显示着——“丁教练”三个大字。
教练!
她当然记得早上跟丁教练发过的短信!综合楼四面都是领导的办公室,走廊里一年四季静如坟墓,掉跟头发丝都能听到动静儿。明清捂了下手机的振动,扭头转了一圈,在三楼西侧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露天空台。
露台的面积很大,铝漆喷涂,银光闪闪一片,但可能是时间比较久了,很多地方都已经掉色,掉了漆的地方就是原始的黑色,地板被黑线划分成一个一个方格,有不少老师在这里搬了些泡沫箱种西红柿丝瓜茄子等小蔬菜。
四面用墙台围住,台面不是很高,明清一米六几的身高刚好抬胳膊趴在上边,台子上也摆着不少小花花小草草,这些小花小草一看就是经常被照顾,活的阳光灿烂,周围一圈都没有狗尾巴杂草,风吹过,摇摇晃晃,秋天的萧瑟也遮不住它的美。
明清趴在水泥台子上,挽了挽袖子,露出还缠着绷带的胳膊,她的四肢挺纤细的,就是过去国家队的比赛服,大红色,谁穿谁显胖。
她甩了一下手,划开接通键,听筒贴在耳朵上,
“教练……”
丁教练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激动,就跟家里的母猪跑了似的,
“明清明清!”
“你你你,我刚刚有点儿事,你、你真的、真的——”
“考虑好,要回短道速滑吗!!!”
“……”
“嗯。”明清很坚定地回答了他。
丁教练:“行!行行行!太好了太好了……不是,我是说,我太激动了,这简直是今年下半年我听过的最好的事情!你真的不能放弃啊!太可惜了!我昨天……昨天打你那一巴掌,实在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明清笑了笑,侧脸,将手机压在耳朵下,贴着手臂上的绷带。
手指竖起两根,当成两条腿,散漫在台面上往前一根一根交替走着。
“我没怨过您,丁教练。”
“其实还得感谢您一下,也是您那一巴掌,算是把我这六个冬月来的混沌,给一下子打醒了……”
“我曾经以为,我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明清……”
“可我,可我心底处,我对短道速滑——”
丁教练当然能够理解明清的迷茫,是啊,那么严酷的批判,她才十九岁,你就算找个二十九三十九的人过来,在经受了好几个月的全社会大批/斗,
都不一定能精神正常地从地狱里笑着出来。
“那……你准备怎么着?什么时候开始?你教书学校那边说好了吗?”
“要是决定继续滑速滑的话,教书肯定是不能继续了,得辞职。”
明清“嗯”了一声,
“我已经拿到辞职批准了,昨晚想通了还想要继续滑短道,就果断地写了辞职信。就是现在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上冰用的定制队服和冰鞋都没给从国家队带回来,体能肯定也不行,半年没有任何高强度训练,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
正说着,
露台的楼下,
忽然飞驰而过一亮银色的车。
明清眨了眨眼,将脖子渐渐捋直,伸着身子往那车飞去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那辆车……
似乎有点儿眼熟,丁教练接了她的话,在手机另一端说着“这个你放心,训练场地我来找,训练强度我们即可就可以指定周密恢复计划,衣服你都不用担心……”,明清听着教练的话,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拼命往外钻,
她晃晃脑袋,又看了眼那个银色车离去的方向,车已经看不见了,好像停在了综合楼的楼下她视线的盲区。
感觉那辆车真的好眼熟,好眼熟!眼熟到让她连丁教练的话都给劈开了,分心去琢磨那车,但是还是更专注丁教练的话,明清“嗯嗯”附和着教练的话,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那究竟是谁的车。
丁成栋很激动,又在电话里跟她叽里呱啦说了大半天,车已经看不到,明清也就不再去想那车怎么怎么,她转了个身,肩胛骨倚靠在墙面上,听着教练给她的话。
“这样,我们还是得见面说。”丁教练突然开口道,
“你要是想参加SQ的话,那么今年冬天、最迟十二月中旬,必须回到国家队。”
“因为2013年一月份,就要开始冬奥会参赛资格的选拔赛。现在是十月中,满打满算两个月,这期间你既要先回省队又要让体育局给你解了禁赛,还需要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来恢复体能把体格调回到三月前的鼎盛状态……明清,我们现在的确是一无所有,甚至给你找个合适的领滑都相当困难。”
“任务、极其艰辛,且困阻!”
“……”
“事不宜迟,我今晚就赶过来Z市,我们明天,你不是已经辞职了?也就是不用教课了?你看你明上午有没有空?你来找一趟我,确定一下接下来大致计划,没问题的话我明天中午就去给你联系训练场……”
明清想了一下,觉得没问题,答应道,
“好,那我明天上午去找您。您到时候给我发个定位。”
丁教练:“OK!”
两个人互相挂了电话,明清吐出一口气,像是有只手,一下子又将她懒散绝望了六个月的心脏,瞬间重新拧成一股绳。
如果说路很难走,
那么总是要有迈出去的那第一步。
去撕开一道口子,尽管一定会鲜血淋漓,
但会给你重新生长的希望!
她收起手机,将下滑了的运动服拉链往回拉了拉,拉到最顶部,翻过来抵在下巴前。有些起风了,明清想着既然已经辞职,明天又要开始紧锣密鼓投入到短道速滑中,那么办公室的东西,就得今天一天全部给收拾出来。
办公室的老师,也得道个别,弄不好今晚得聚个餐。
明清其实还是挺舍不得后面几个班的老师们的,这三个月,那些老师对她都相当好。是真的不在乎她的过去、直接把她当亲闺女团宠小公主,有啥事儿都会想着她。
这么一想,心里还是有点儿酸溜溜,明清把辞职信和文件夹夹在腋下,低着头,用脚踢着铝漆地皮,一步一步往露天的门口走。
肩膀抵着铁皮门——
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昏暗的楼梯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他像是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久到光照过去的那一瞬间,仿佛都不太适应。明清一愣,看清楚了那人的脸,肩膀抵着门,停留在了敞开的一半。
周衡双手环抱在胸前,掀了掀眼皮,直接直起身,
一言不发冲着明清走了过去。
明清夹在胳膊和腰侧间的文件夹瞬间“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夹子砸开两半,里面的合同、辞职信,一股脑全部飞出。
飘飘悠悠,与男人往前逼近的双腿,形成一股浓烈的气场,周衡两三步迈腿,裁剪笔挺的西装裤裤脚带了风,
直径将明清给逼回露台里。
他今天终于穿了一次正装,深色西服暗红色领带,领子口别着参会方牌,“评审团组长”三个字金灿灿闪闪发光。
呢子大衣顶在肩膀上,身子一动,大衣也跟着随风飘起利落的弧度。
高大挺拔的身影,铮铮定在铝漆喷过的方格水泥地板缝隙线上,往后梳的头发散落下来一两根,垂在额角前,
暗流涌动的深邃眼眸,透过无边镜框,
凝视着被他逼到了墙角、肩胛骨紧贴着水泥墙壁的女孩。
明清被迫仰起头,
终于也想了起来——
她辞职了,
要亲自……跟周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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