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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埋我。”他看着自己烂掉的手,那现在属于不值得包扎的伤:“太累。不想累死你们。”

    千里:“怎么个意思?”

    万里很认真地戳了戳自己的心脏,自我诊断:“我这里痛。一挣一挣地痛,一胀一胀地痛,有时要裂开一样地痛,刀子扎一样地痛。咱老家也有人这样,没多久,他死了。”

    千里:“啥时候有的?”

    万里:“你把我从山坡上推下来,让我自己走路那会有的。后来就常有,现在特厉害。哦,还得早,瞒着爸妈跟上你那会就有了。不过不厉害。”

    千里:“站起来,这病能治。”

    万里乖乖站起来,千里看着弟弟,从来不走心的家伙现在在心痛,那是个陌生的感受,万里又痛又怕,喘不过气。不到一个月,万里体会了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别离,第一次负责,第一次勇敢而非放任,第一次自豪,第一次体会团队,第一次认知国家,第一次见证生死,现在是第一次心碎。

    千里一拳抡了过去。

    万里愤怒:“你干什么?”

    千里:“挨打的地方痛,现在是不是心里没那么痛了?”

    万里愣了一会:“好些了。”

    千里:“欢迎你来第七穿插连,因为这里没痛过,那是走过七连,不算来过七连。你且不会死,长命着呢,那叫难受。”

    万里:“我难受过,不这样。”

    千里:“那叫真难受,那叫心碎了。”

    万里:“可是我还痛。”

    千里:“那是你以前太不走心,现在又太走心。万里,你不是炮,你尽管又彪又二地活着,可人上边,走点心。”

    他又一拳抡过去,万里甘之如饴。

    千里:“还手啊!挨打就要还手啊!我也痛,我也痛啊!”

    万里:“……哦。”

    于是兄弟俩不闪不避,你一拳,我一拳,间或会有“还痛吗”“还痛”的互相询问,这种询问或回答并不一定来自万里。

    殴打后来成了雪地上的拥抱,气喘吁吁,但是平静。

    千里:“真不知道爸妈看见你成了这样,是难受还是高兴。”

    万里:“我也不知道。”

    旁边忽然有人问:“第七穿插连?”

    兄弟俩回头,看见让他们心脏都能骤停的一景,在来时的一路看熟了的一景:团直的那名骑兵传令兵,骑在马上驰骋而来,雪浪在马蹄下翻滚,他们的前进艰难而一往无前。

    惊讶,或者说惊喜地忘了回答。

    传令兵于是又问了一遍:“第七穿插连?”

    梅生连跑带爬地从林子里蹿了出来,他是狂喜:“第七穿插连!团直……”

    可是传令兵连人带马撞在一棵树上,马翻倒,挣扎着往起里爬。传令兵先从坠地中爬起来,艰难地走向他们。

    传令兵:“我来的方向,七点方向,祠鼐大桥,友军部队,急需增援,必须增援,否则,没法打了。”

    他的声音又断续又急促,千里他们理解为长途跋涉后的呼吸不匀。

    千里:“团部呢?大部队呢?”

    传令兵比万里还稚嫩的脸顿时黯然:“打散了。我也在找,一直在找。最后一个命令是各自为战,但团结一心。这是胜利。完毕。你们饿不饿?”

    对千里和梅生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其实是坏到让他们对后一句没反应的坏消息。

    传令兵看着他还在挣扎的马:“它叫春生。春生两岁。我双手把春生从它妈肚子里拽出来的,班长说这马会一辈子记着你。春生冻瞎了。”

    他说得像是没啥感情,语法是刚过扫盲班级别的稚嫩。但是往下千里他们知道这孩子做了多大的舍弃:“它是我的朋友,所以吃的时候你们千万要记得,它叫春生。要保证。”

    千里:“我们不吃……”

    传令兵对春生开了一枪。

    千里不想说,万里不知道怎么说,连梅生都不知道怎么说。

    传令兵:“七点,祠鼐,急需援军,没有援军,你们是最近的援军——祖国在什么方向?”

    茫然,但是梅生指点,那是悬崖的方向,有着皎洁的月光。

    于是传令兵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祖国和月光吸引了他最后的神志。千里他们这时才发现他的背都被打烂了,没那么多血是因为他们早已冻结。

    传令兵于是跪在悬崖上,看着他觉得他能看到的祖国,那是回家的方向。

    传令兵:“新中国万岁。”

    然后他死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为一座平静而赤诚的冰雕。

    九七

    透过望远镜,小杰登看到祠鼐桥,两岸冰封的峭壁,下溯上百米的落差,冰封的江面。桥这边是与峡谷相伴的荒凉,桥那边是日本拓垦时代所建的一个简陋小镇。依托原有的桥头堡,美军用沙袋构筑了防御工事,看着筑好工事后冻得缩手缩脚的美军,小杰登忽然觉得安心。

    小杰登:“祠鼐,鹞鹰的意思。你得看到它,才知道为什么要把一座桥叫做一只鸟。可是布雷登,它是我们撤往兴南港的唯一生路。”

    美军:“军士长?”

    小杰登放下望远镜,愣了愣神——别指望迅速从记忆中清空一个陪伴了他“二战”全程的战友——他沉默着从战车顶部爬下来,艰难地走过半瘫痪在桥头峡谷里的车队。

    所以他忽略了他这边的桥头:冰封的桥面上,一些白布覆盖的人形缓慢地向前拱动。小杰登心情低落地嘟囔:“水冻上了不稀奇,可这里连风都冻上了。”

    突破了下碣隅里的美军车队也很惨。即使有世界第一的后勤,美军在长津湖战区也是有数百冻死,数千冻伤。战车因燃料燃烧不充分,烟浓得如被击毁,启动阻力过大,引擎爆发了濒临报废的震颤,在冰封的路面上无法制动而撞进沟壑,甚至撞残了己方车辆——此类惨状,比比皆是。峡谷的地形是瘫一个就堵一队,他们的路实际上是被自己堵上的。

    毕竟是老兵,还要一边拍打他经过的人,提振军心:“抓紧。我们撤出来的机场已经在销毁物资了。你们都明白,比中国人更要命的是拿着美国武器的中国人……”他忽然咆哮起来:“撒旦养的!你们在干吗?!”

    他那辆半履带装甲车瘫在队尾,而一群队友正簇拥在车尾,在扒衣服——那辆车被用作殓尸车,活人在扒死人的衣服。

    小杰登用枪托殴击,没人还击,有那工夫不如多扒一件。不还击比还击更让小杰登绝望,他对空鸣枪。

    “他不该那样,我们更不该像他那样,军士长。”他指给小杰登看路边一名因伤冻毙的美军。小杰登沉默,不再阻挡。

    人群散去,小杰登对着布雷登困惑的眼神:被扒得就剩内衣的布雷登在几具尸骸之上,困惑地瞪着——他死前很困惑,死亡甚至加大了他的困惑。

    小杰登:“对不起,布雷登。你是对的,我们仍然勇敢,可我们不知道为何而战。”

    布雷登在下碣隅里时填写的圣诞礼物清单掉在车上,小杰登拿起来看看。

    小杰登:“……一瓶喝了以后再没有战争的酒?我们在这个半岛上有三十三万人,所以需要三十三万瓶,可我保证你只会得到三十三万吨的炸弹。”

    被称为中国喇叭的军号、型号混杂的射击和集群手榴弹的爆炸响起,从柳潭里至今,这种声音已经让相当部分的美军神经质了,本就混乱的车队更加混乱,前突的,后退的,不顾一切地发动,发动不了就弃车,连往山上跑的都有,往哪个方向的都有,这支军队已经在不战而溃的边缘了。

    小杰登奔跑在混乱之间,对空鸣枪,有时干脆向乱得不成话的友军头顶开枪,他射光了弹匣又补装弹匣时,一辆潘兴坦克差点把他碾死——那是车队的头车,它终于启动成功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逃跑。然后就着打滑的路面撞上了山崖。

    小杰登跳上去,把住了车顶机枪,十二点七毫米的动静终于让混乱稍歇。

    车长:“是祠鼐桥!我们的退路被截断了!”

    小杰登:“我们的退路!所以这是这场该死的战争中,我们最不该退的一战!谁跟我上?!”

    陆续有人犹豫地举手,终于集结出一支相对有序的攻击力量。

    九八

    对祠鼐桥的攻击由一支潜伏已久的志愿军发动,他们抵近到三分之一桥段时已经再无法隐蔽,于是用军号制造恐慌,发动冲击。

    桥面无遮无掩,对早做好预置阵地的守桥美军来说,几近一夫当关,但军号在这场战争中是有点魔力的,当守桥部队从恐慌中恢复过来时,这支部队已经漫过一半的桥长。

    并无杀声震天,一个个挂冰结霜的身影,一双双几近蹒跚的腿,尽可能拉近与敌军的距离。如果没有军号,这是场接近沉寂的进攻,突袭的志愿军在沉默中用比敌方重火力贫弱得多的轻武器还击,用身躯掩护他们身后连肩带背着足有几十公斤炸药的战友。然后投弹,不为杀敌,仅为制造一些烟雾屏障,以掩护耗时太长以至看起来无法达成的操作。

    达至桥梁中段的重负者开始安装炸药。

    爆尘和着血雾炸开,中弹者在冰雪的桥面上拖曳着炸药,拖出长长的血迹。决心已定,以至无需呐喊也没有惨叫,沉默地冲击,沉默地死去。

    九九

    祠鼐桥上的军号声振奋了正在下山的七连。

    “冲锋号!”

    “大部队!主力!”

    大集群作战,军号是大建制单位才能用的,否则指令混乱形同资敌。所以千里也是一挥手:“全速前进!”

    雪浪翻滚,陡然提速的七连在冲击中带着雪浪翻滚。

    雪崩一样的冲击再次在陡峭的山坡上重现,其动势甚至超过他们冲向下碣隅里战场时的一往无前,尽管他们现在的幸存者也就是当时的五分之一。

    梅生猛然驻足,千里撞在他身上。梅生的咆哮愤怒又诧异:“什么大部队?又是孤军!跟我们一样的孤军!”

    居高临下,他们终于看见攻击部队的兵力为减少伤亡尽可能拉开的距离。而其前锋抵达了桥头防线的手榴弹投掷距离,正被密集的自动火力压着打,其后卫是正在运送炸药的爆破手,无后续之兵,无后续之力。

    偌大的间距,稀稀拉拉,也就三四十人,这还是算上沿路倒伏的死伤。

    而七连的前锋勇猛而狼狈地连摔带滚,一部分已抵达山脚,最先的余从戎甚至都上了桥头。守桥美军的延伸射击范围可不止一座桥长,迫击炮实际上已经在炸裂千里和梅生左近的冰雪。

    “没工夫犹豫啦,有账回头算。孤军加孤军就不是孤军。”千里冲进了爆尘,“第七穿插连!这就是胜利!”

    一〇〇

    万里在狂奔,他现在的配置与余从戎仿似,放弃了枪械,把自己披挂得像棵发了疯的香蕉树,这让他在抵近投掷距离之前,就得有一场生与死的马拉松。

    跑过烈士的遗骸,跑过拖拽着炸药箱在桥面爬行的友军,跑过在枪弹攒射中连接导爆索的爆破组,跑过在射击中被血液冻结在冰面上的伤兵,跑过在弹雨中被击中的人,跑过在爆尘中跃起继续冲击的人……

    平河用撞击终止了万里这场无遮无拦大开大阖的作死狂奔。他压在万里身上,任子弹击起的冰屑在身上切削。然后放开,一声不吭地爬向自己的射击位置,支开枪架,副射手到位,为这场前仆后继的冲击提供一个稳定的射击支援。

    已经冲至桥头防御线的不明部队纯粹是在用生命掩护七连的援袭,他们以惊人的速率死伤,但也让七连登上祠鼐桥之后的冲刺轻松了许多。余从戎他们迅速抵至手榴弹投掷距离。

    万里投弹,为掩护他,余从戎左右开弓投弹,正把万里当作目标的美军因此把瞄准射击变成了胡乱射击,然后千里用一个超长的扫射压制防御线。七十一发的弹鼓也就是几秒钟,千里不记得什么时候这样浪费过子弹。

    万里终于以作死的勇姿投出他神准的弹,一挺三脚架重机枪坍塌,防御线上的交叉火力就此少了一臂——之前它至少造成了不明部队三分之一的伤亡。

    桥头防御线是以桥头堡为基,用沙袋和土木刺网制造的延伸,发扬梯次火力很好使,但被一帮专攻曲面的投弹手抵近,连三接四的投弹在层层叠叠的工事中炸出来的也很梯次,甚至炸出了韵律。

    一个一直被压制在桥头堡下的身影因此得隙跃起,把一根爆破筒塞进了射孔。 他逃离危险区时的动作相当矫健,可为防敌方反应,他把导爆截得太短了。于是桥头堡飞了盖,防御线左近的人们全得迎接一场从天而降的陨石雨。

    那位玩儿命的爆破手因冲击波摔在千里身边。

    千里气急而骂:“只是来支援,没有陪你送死的交情!……你?急需增援必须增援的部队?”

    谈子为苦笑地看着他,肉体比上回见到的更加不堪,眼睛却亮得仿佛燃烧一样:“没指望有援军。而我们全力以赴也就够一波攻势,不莽就没机会了。”

    千里看看这支也许还有不足十个幸存者的友军:“莽也没什么机会。”

    谈子为:“幸亏你们。现在有了……”

    梅生打断了他——刚才的大当量爆炸让双方齐喑,而失去优势火力的美军撤往小镇纵深——于是梅生大叫:“没这么容易败!别让他们展开火力!”

    千里吹哨:“第七穿插连!贴上去!贴上去!”

    谈子为:“爆破连!撤回来!去支援爆破组!”

    千里和梅生因此齐齐看了他一眼,无暇发作是真的,可含愠带恼也是真的。

    冲上去的七连和撤下来的爆破连交错而过。

    谈子为:“会给七连一个解释。现在我们贴上去。”

    这不是争吵的时候,千里沉默着换上一个弹鼓。

    一〇一

    大部分时候,美军的一触即溃是假象,实则是为了拉开距离,以便展开他们压倒性的优势火力。而志愿军的应对就是紧贴,我没有优势火力,但我绝不给你发挥优势的距离。

    于是撤退和追击立刻演变成一场巷战,狭小的射界,极短的射程,复杂的地形,子弹和爆炸可能从任何方向袭来,零点几秒的生死差。美军的步兵随机散往建筑物里侧射,但真正的目的是重建他们被炸散了的重火力点,可七连的贴上去真是不打折扣,冲在最前的战士拼着以身饲弹也要制造一两秒的迟滞,然后就是接踵而至的手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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